nbsp; 周正清一拍脑门,跟自己较真的人惹不起,跟自己较真的和尚更惹不起。也跟了上去,这对他而言,只能算作一种特殊的体验,只是确实很痛苦罢了。而和尚是真的在与自己较劲,将这一切当成了真真正正的苦在经历。
第三层的牌匾换成了古篆体的病字,只是书籍相对来说少了许多。
横穿了第三层,周正清越发肯定,建造这藏经楼的人,一定是建立之初就已经想好了设置这些说不上是阵法还是幻术的东西,每层楼梯左右错落,磨人至极。
风寒、肺痨、鼠疫、接踵而至,在这里,几人全以普通人的感觉,将天底下最苦最疼的病加在了身上。
承恶僧人那个让周正清恨得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人生很短,却很容易招惹疾病,直催人形销骨立,却依然求活”。
和尚依旧认真跟在承恶僧人后面,越发坚毅。
第四层上的牌匾是一个死字,小心翼翼跟着走的周正清,还没等想到这层的奇异之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第一级台阶。他一下子就觉得背脊发凉,那种曾经体验过无数次的杀意,让周正清如坠冰窟。
无法躲避,咔嚓一声,只觉得自己瞬间就没了意识,是断头酷刑,再睁眼时已是脚踏第二级台阶。
接下来,每两个台阶,便是一种新的死法,上吊窒息、吞金、车裂分尸、烈火焚身……。这种重复生死的复杂体验,让周正清与和尚在上楼后,久久不能回缓。
承恶僧人继续讲解:“死这个字,是一切有生命者,自出生以来的最深的恐惧,生命的感知、奔跑、饮食、捕猎和修炼,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活,所以死才被众生恐惧,甚至惶惶不可终日,杞人忧天,本性如此而已”。
第五层的牌匾上不再是短短一个字,‘爱别离’三个大字,依旧是古篆体。只是瞬息之后两人眼前也不再是一座藏经楼阁。
周正清如同灵魂一般,飘在天空,白云从身边划过。
身形缓缓下落,进入了一间小小屋子。屋内并无什么摆设,只是一张床,一张梳妆台,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一个十三岁的黝黑少年半跪在床边,紧紧握住床上那个女子的右手。
女子面容憔悴,却依旧不显半分衰老,一身红色衣裙在身而没有半分妖艳,淡雅从容,一身说不出的气质只能用俊郎形容。
那个黝黑少年正是当年的周正清,床上的女子是他这三年多来,只能在梦中相见的母亲!
红衣女子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此时已经没了往昔的神采奕奕,她在担忧,这个苦命的孩子离开了自己,能不能平安的娶妻生子,度过一生。
还有那个远在天边的用幼小身躯担负起他父亲责任的大儿子,她的两个孩子都是苦命呀。
无比虚弱,却尽量提起力气,柔声细语“小清,娘要离开这里了,去找你的父亲,许多年没见过他了,我很想他。娘希望你以后能够平平安安,娶妻生子,生两个大胖小子。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别怪我。”
那个黝黑少年泪流满面,没有大吵大闹,他想让自己的娘亲,安静的离开:“娘,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亲,你放心,小清一定平平安安的”。
那个还有很多话想要交代的红衣女子,话到嘴边,却只说了个好字。这世上还有很多值得她留恋的事情,只是没办法了,必须要走了呀!
那个漂浮在半空的十六岁的周正清,伸手,想要抓起红衣女子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同样湿润的脸颊。
可是他做不到呀,他没办法握住这里的任何一个物品,也没办法抓住谁的手,更无法改变这里发生的任何事。
他只能不住的嘶吼,他想放弃这场游戏,可又极其留恋,他怕走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个从来温婉的母亲。
黝黑少年这时用尽了全部积蓄。将他的母亲梳妆打扮,然后拖着棺椁一步一步走出镇子。两个比少年大上一两岁的男女,赶着牛车追来。
漂浮在半空的周正清抱头,痛哭流涕,不断想着天空大喊着:“再让我多看几眼,求你了,求你了”!
他几近癫狂,可却无能为力。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从此,自己真的只能在心中去想念了。
周围景象极速流转,周正清回到了藏经楼,此时的他已经筋疲力尽,呆呆坐在地上,泪水不断低落,宛若那个三年多前的苦命孩子。
其实,他一直都是那个孩子,自从母亲离去,即便有那两个同样是少年的小久哥儿,锦忆姐,可他大半时间还只是形单影只呀!
和尚也回来了,周正清极力调整情绪,那个和尚一定也经历了这种所谓爱别离,痛苦不会比自己少半分。
自己的小久哥曾说过:“一个人在痛苦中的坚强,能够带给另一个处在痛苦中的人力量”。
来到和尚身边,缓缓坐下,看着沉默的和尚。
周正清不知道,刚刚在那场生离死别中,和尚同样在场,和尚经历的不只是自己的生离死别。
这个年轻的境生和尚,经历的是无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场景。
真的毫无关系吗?这得问和尚自己。
他见到一场战争,城池被围,为兄者竭力守关,为弟者出城拼杀突围,却来不及回城。
兄长忍痛关闭城门,独留其弟被万箭穿心于城外。
也见到权贵子弟,肆意欺辱年轻女子,其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见到有修为高深的仙人,为了仙道,杀妻杀子,断绝尘缘。
也见到人妖相恋,被正道修士绞杀,取其妖丹,食其血肉,取其根骨麟角炼制法宝。
更见到桃源村那个女子桂香,被人算计的底牌尽失,然后一对鬼夫妻,一步步进入早就布置好的圈套。
他所见,不止一事,不止一人,不止仙鬼,和尚所见是众生相,是众生别离。
境生和尚起身:“送他出去吧,这本就是我的苦,我自己来,我的路需要有人同行,但他的不该是同路人”。
承恶僧人在一旁缓缓点头,这次,他没有一同经历这佛家八苦之一的爱别离,他只在一旁悄悄观看这个和尚。
承恶很满意,和尚没有让他失望,其所受之苦,已然让他对这个年轻的和尚有了信心。
从现在起,他似乎真的要好好考虑某个小辈给出的意见。无论是和尚真的留下当个守经人,还是当真去做那件从未有人成功过的事情,他都不会反对了。
这座照幽寺的守经人继续拾阶而上,和尚沉默的跟在身后。
不同的是,这次,周正清变成了旁观者。
他没有拒绝,也没办法拒绝,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将会经历什么人,什么事。
是自己那个远在京都的兄长,还是当年那场壬戌之乱。
周正清脸色很复杂,刚刚的经历已经让他心神摇曳。
他有心想与携手和尚继续,可也确实有心无力。就像和尚说的,这可能真的是和尚自己的事,他周正清与和尚不是同路人,只是同行者。
其实走在前面的,这座照幽寺守经人,此时内心同样有些隐隐担忧。
对于周正清的某些底细,他知道的很清楚。也正是如此,他怕在自己这里给周正清的将来留下难以收拾局面,万一因此惹下一个烂摊子,他承恶的小身子骨还真的有些担待不起,只能希望这个少年不要真的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