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田延年从霍氏庄园回来后,便好似失了魂一样,枯坐居室之中,仰头看着屋顶,目光空洞。
代汉之说,这非田延年自创,早在景、武两代便已发端。
韩诗的祖师爷韩婴在汉景帝时为博士,著有韩诗外传,书中传承了吕氏春秋里天下共有的提议:“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
第二个源头是董仲舒,他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人间发生灾害是上天对皇帝的警示,严重到无可救药的时候,上天只能让其破败而让别人受命为天子了。
孝武皇帝觉察到了此说危险性,故一边采纳董生独尊儒术建议,一边又因其言“阴阳灾异”而下狱,最后调任诸侯王的国相,终其一生再未得重用。
不过在董仲舒的再传弟子眭弘看来,祖师爷的预言成真了。孝武晚年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这就是上天的警告,也是大汉中衰的标志。
于是孝昭时,眭弘根据泰山大石立等异相,率先倡议,托人上书说:“刘氏是尧的后代,有禅位传统,天子应该下诏寻访天下圣贤,让位于他。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大将军霍光直接判了个妖言惑众,大逆不道,将眭弘处死。
可那件事,却让刚任大司农的田延年心里起了波澜,武帝晚年民生凋敝,而刘姓诸侯飞扬跋扈,暴虐于国中,从儒生到民间,对刘姓天子的不满已开始显现。
不过最让田延年感兴趣的,不是是个人都能伪造的祥瑞,而是一个与汉武帝有关的传闻。
据说元鼎四年(前113年),孝武行幸河汾,中流与群臣饮宴,那一年他身体不好,几乎病逝,乐极哀来,惊心老至,有感于此,乃自作秋风辞:“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孝武不知是心生疲倦还是喝醉了,竟对群臣说:“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这简直是亡国之言,群臣震恐,但孝武当时已为方士毒害,那一年身体也欠佳,有时是不太清醒的。自古以来,不闻一姓遂长王天下,虽然极力渲染汉应天受命,祚逾周殷,但他心里,却没有秦始皇帝那种秦传万世的自信。
此言成了宫廷隐秘,但亦有人流传出来,传入田延年耳中,让他上了心。
六七之厄,大汉的皇帝,不算前后少帝和刘贺的话,第六代是孝昭,第七代是今上刘病已。
而以四十二年算,自元鼎四年算起,今年已是第四十年!
田延年认定时机已至,大将军霍光,便是那代汉受命之人!
“若非大将军辅婴儿主,使汉中兴,刘姓天下早亡!”
在田延年的计划里,第一步促使大将军废立,让他走上不归路;第二步找借口铲除诸侯,第三步通过灭匈奴获取极大威望,最后铲除忠于汉室的群臣,实现禅让。
田延年想得很远,甚至连霍氏代汉后的国号都想好,原本大将军封地博陆侯在燕地,当先称燕王才对,可霍光偏与燕刺王是死对头,不可能用其国号,只能另选。
“当涂高者,道旁两观阙是也,象阙者,魏也。而霍氏世居河东郡,乃魏国始封之处,故国号当为‘魏’!”
任弘要是知道田延年琢磨的事,恐怕会为这厮歪打正着而哑然。
田延年甚至琢磨,若大将军不愿,可为周文王,他田延年则辅佐其子嗣霍禹完成最后一步。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霍氏,也保住大将军党羽旧吏的性命富贵。
田延年见证过武帝晚年残酷的政治斗争,从废立那一刻起,他们便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然而这一切谶语理论,一切苦口婆心,都敌不过大将军霍光的决心。
在田延年表露本心后,连大将军也为其胆大妄为而惊讶,默然半响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道:“吾得孝武皇帝信任,赐周公负成王图,得遗诏为辅臣。以周公而始,这中间虽遇昏君,不得已行伊尹之事,但霍光,当以周公而终。”
“纵然落了里克、周勃的下场,也好过行不忠之事,无面目见孝武皇帝及吾兄于九泉之下!”
宗族子孙,全然比不上对他们的承诺重要啊,更何况,霍光也有自信能让霍氏长保富贵。
然后他便不再听田延年说话,只给他倒酒。那盏酒,倒得很满,很满,直到溢了出来,流得案几上到处都是。
末了,霍光又看着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部下,眼中满是感慨。
“子宾,够了。”
从喝完那盏酒起,田延年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遂闭门不朝。
果然,数日后,又一桩惊动天下的大案公之于众:田延年为大司农主持平陵工程期间,主守盗三千万钱!大将军令两府彻查到底!
此事让人惊愕,一来惊于田延年之贪婪大胆,二来诧异霍光为何会不袒护这左膀右臂,要知道,田延年可是废昌邑王的首席功臣啊,这几个月铲除犯罪诸侯,也出力甚多,没少受诸侯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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