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打死人可不太妙!”众行商走南闯北,见识广博,着他三拨两扒,便头昏眼花,站立不住,情知遇上高人,领头老者恨声说道:“小哥有所不知,咱们歇口气,吃口干粮,谁知这人跑来,盯着咱看,我看他可怜兮兮,便给他个肉馒头,哪知他吃过不算,趁我们不备,将剩下的馒头牛肉,一股脑儿抓吃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梁萧摸出七八个铜钱,递给老者,笑道:“这些够了么?”老者见他恭谦讲理,面子赚得十足,双手乱摆,哈哈笑道:“哪里话?我张驴儿好歹也走了四十年江湖,如今只为讨个理儿,哪能要您这个钱?”一挥手,招呼伙伴去了。
花晓霜见人都散去,方才上前,察看那人伤势,不料尚未俯身,那人腾地跃起,晓霜惊得倒退三步,定睛细看,竟是先前所见的少年和尚,不由奇道:“是你呀!”上下打量他,道,“你没受伤么?”小和尚摇头道:“俺没伤!”花晓霜怕他硬撑,抓过他手,拉到面前,仔细看看,奇道:“奇怪,他们那么打你,你也没受伤啊?”小和尚挠头憨笑,道:“俺不怕挨棍子,就怕饿肚子!”
花晓霜心想他定是饿坏了,才偷东西吃,大生怜悯,便从驴背上取下干粮递给他,和尚只一愣,便伸手接过,大嚼起来。花晓霜又道:“萧哥哥,你还有钱么?”梁萧取出十多枚铜钱,放入和尚手心,笑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怎么偷东西,该化缘才是!”小和尚拿着铜钱,眉眼倏地红了,嗫嚅道:“俺…俺不会说话,吃得又多,化缘…他们不给,俺…俺吃了,也不跑,让他们打一顿,好出气…”
花晓霜诧道:“这么说,你故意让他们打么?”小和尚满脸通红,点了点头,梁萧笑道:“这位小师父本事可不小,恃强而不凌弱,却是好的,不过用这个法子,忒笨,也忒窝囊了!”小和尚摇头道:“师父说,不许俺跟人动手。”梁萧皱眉道:“不能与人动手,难道就不能跑么?”小和尚两眼放光,喜道:“对啊,俺怎么就没想到?”梁萧笑道:“下次偷了东西,跑得快些,别再被逮着。”小和尚心领神会,频频点头。
花晓霜哭笑不得,嗔道:“萧哥哥,你怎么这样教人?”梁萧双手一摊,道:“不这么办,那怎么办?”花晓霜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一时默然。梁萧看了小和尚一眼,笑道:“小师父,就此别过,多多保重!”牵着毛驴,与晓霜顺着官道前行。走了数里,回头望去,却见一道人影闪人道旁。花晓霜也回头看看,并无所见,不由奇道:“萧哥哥,你看什么?”梁萧摇头笑笑,心道:“这小和尚跟着我们,有何居心?嘿,了不起,藏在树上,我竟无所觉,跟了我两三里,我才发现!”
他虽然知觉,但自恃武功,也不放在心上,与晓霜觅了客栈,休息一晚。次日动身,那小和尚却始终不即不离,远远跟着。梁萧偶尔掉头,他便慌忙躲藏。梁萧见状,便知他不是盯梢的行家,心中暗笑,出其不意,频频回首,害那小和尚手忙脚乱,应付不暇。花晓霜沉浸在医术之中,全不觉二人暗斗。
次日,二人抵达黄河,其时河水暴涨,冲垮数处大堤,万顷良田,尽成泽国。花晓霜心中凄惶,与梁萧混在灾民之中,沿河西行,尽己所能,活人无数;但她医术虽高,却也是一人,难以处处兼顾,兼之疫病横行,望着无数灾民百姓倒毙路旁,却又无力相救,心中伤痛至极。梁萧心中暗叹,惟有温言细语,宽慰一番。
如此走了数日,但见前方大堤之上,官府驱赶近万民夫,扛石运土,加固堤防。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大堤已高及数丈,一条黄水,好似悬在天上,不由生出感慨:“大禹治水,以疏导为务,而今治水,却是处处设防。长河万里,岂是堵得住的?唉,当权者怎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想那忽必烈南北用兵,厮杀正烈,又哪里顾得上治水?”正自感叹,忽听呼声大起,举目望去,却见一块庞然巨石,挣断绳索,沿着堤岸斜坡呼啸而下,两个监工未及惨叫,便被碾成一堆肉饼,下方数十个送饭妇女眼睁睁看着石来,目瞪口呆,竟忘了躲避。
梁萧不及转念,驰足狂奔,抢到巨石之前,双掌疾出,抵在石上,但那巨石约有千斤之重,居高临下,来势出奇的猛烈,梁萧虽用上“立地生根”的奇功,足下没入一尺来深,仍是停之不住,只觉手臂剧痛,喉头倏甜,巨石稍一滞碍,又往下落,转眼之间,便要将梁萧压在石下,花晓霜见状,骇极而呼。
只在此时,一道人影疾掠而至,挥手推出,那巨石落势顿止,更向上方移了数寸。梁萧压力骤消,侧目看去,来人竟是那个小和尚,二人不及说话,微一点头,齐心协力,逆势上推,方将大石推回堤上,梁萧猛地坐倒,吐了口瘀血,脸色苍白,大笑道:“好个力大的和尚!”
小和尚圆眼大睁,关切道:“你…你受伤啦?”梁萧摇头道:“小伤一桩,不碍事的!”小和尚深信不疑,哦了一声,再不多问。此时晓霜赶过来,取过丹药给梁萧服下,松了口气,向那小和尚道:“小师父,你怎么在这里呢?唉,今日若不是你,可就糟了!”小和尚面皮微红,瞅瞅梁萧。梁萧笑道:“你帮我推石头,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小和尚大喜,连连点头。
梁萧略事调息,与二人下了高堤,进人市镇,觅客栈坐下。梁萧叫了饭菜,又打一斛酒,才喝一口,便见小和尚两眼直勾勾盯着酒盅,大吞口水,不禁笑道:“你也要喝?”小和尚把头猛点,梁萧又叫了一壶,小和尚劈手抢过,一口喝干,咂了咂嘴,眼珠又落在梁萧酒杯上。梁萧自常州以来,借酒浇愁,日久成瘾,只是花晓霜有病在身,滴酒不沾,他一路独酌,不免少了许多趣味,见这和尚如此好酒,大生知己之感,哈哈大笑,又叫了一壶酒,笑道:“和尚,却不知你法号。”小和尚搂着酒壶,开心不已,咧嘴笑道:“师父叫俺花生!”
梁萧笑道:“敢情你也姓花,但这名字古怪,你师父叫老酒么?”花晓霜失笑道:“萧哥哥你又损人了,出家人可不屑用我们这些俗家姓氏,不过,为什么他师父要叫老酒?”梁萧道:“喝老酒,吃花生,岂不快哉?”晓霜听得不觉莞尔。
花生摸摸光头,憨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俺师父法号中真有一个酒字。”花晓霜奇道:“那可真巧。不过依我看来,此花生非彼花生,不是下酒之物,该是佛门的道理!”梁萧笑道:“竟有这种道理?说来听听。”
花晓霜微微一笑,道:“达摩祖师自天竺西来,传法解惑,开启禅宗一脉,他圆寂时说:‘吾本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预示禅门光大,将来会分作五大宗门。达摩祖师去后,心灯传至二祖慧可,慧可大师留偈云:‘本来缘有地,因地种花生,本来无有种,花亦不能生。’再传至三祖僧璨,又说:‘花种虽因地,从地种花生,若无人下种,花地尽无生。’四祖道信承其衣钵,也留偈言道:‘花种有生性,因地花生生,大缘与信合,当生生不生。”’晓霜目视花生,微微笑道,“由此可见,这里所谓花生,是花开见佛,光大禅门之意。花生啊,你师父可是一位有心人,你可不能辜负他的希望!”
花生闻如未闻,嗯嗯有声,只顾喝酒吃肉。梁萧听得这禅门典故,再见他吃喝神情,脑中灵光骤闪,双眉一扬,笑道:“难怪你小和尚这么大气力。名中有酒!哈!此老酒非彼老酒,不是醋酿之酒,而是数字之九。花生,你师父叫九如对不?”花生闻声一震,抬起头来,瞪圆眼睛道:“你…你怎么知道?”梁萧听得猜中,寻思道:“敢情这小和尚是老相识,当年在棋坳中曾经会过,我还让他吃了一嘴荆棘。”他有此酒伴,终究欢喜,且将少时恩怨抛在一旁,酒到杯干,片刻工夫,便与花生对饮一壶。
花晓霜想到梁萧伤势,见他喝得猛烈,便道:“萧哥哥,酒多伤身。”梁萧笑了笑,停杯不饮,对花生道:“你师父呢?”花生听他一问,眼圈倏红,放下酒杯,撇撇嘴道:“师父…师父不要俺了。”
梁、霜二人尽皆诧异,晓霜问道:“为什么不要你?”花生垂头丧气,说道:“俺也不知!原本,俺跟师父喝酒吃肉,逍遥快活。不想那天,师父将俺叫过去,突然问俺:‘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纪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纪,就说:‘师父说多大,俺就多大!’师父叹口气,说道:‘粗粗算来,你也有十六岁了,该独自下山见见世面了!’俺听得心惊肉跳,心想俺从小跟着师父,独自下山,岂不叫人害怕?当即便拉住师父,一百个不肯,师父说:‘好吧,今天我问你几句话儿,你答得上来便留下,答不上来就下山。’俺见他刚刚温好了酒,不觉心头发痒,就说:‘师父,话可以慢慢问,酒呢,就要趁热喝的。’不想师父甚是生气,给俺一巴掌,骂俺:‘馋嘴猢狲,就知道喝!哼,我来问你,你答不对,就不许喝酒!’说着把手一伸,道:‘这是什么?’俺刚刚挨过一下,怎么不认得,就说:‘这是巴掌!’,话没说完,师父又给了我一巴掌,怒道:‘我给你说,这叫佛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迷惑不解,道:“俺始终不明白,师父的巴掌与俺一个模样,干什么俺的叫手,他偏生叫佛手?”花晓霜蹙眉道:“这个我倒是在书上瞧过,禅门要旨,就是超佛越祖,唯我独尊。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出生之时,向东南西北各走七步,然后指天指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所以禅宗大师,纷纷效法此举,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信服自身,认识了自己的本心,也就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佛祖,这就叫做:‘见性成佛’。既然成佛,手便是佛手了。”
花生摇头道:“俺不信,才出生的小娃娃,也能走路?这个石头加什么泥定是骗人的!”花晓霜吃惊道:“罪过罪过,花生,你是和尚,怎能说佛祖的不是呢?”花生见她神色郑重,也只道自己说错了,心头惴惴不安,摸着光头,面有苦色。梁萧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暗笑:“这厮连释迦牟尼都不信,依照晓霜的说法,岂不成了半个佛祖。”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别想这个,说说后来如何?”
花生喝了酒,精神陡振,又道:“后来师父喝了口酒,又伸出脚丫子,问俺道:‘那好,你再说说,这是什么?’俺这回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才道:‘这是师父的脚’,不想师父便给了俺一脚,怒道:‘这是驴脚。’
你说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是没见过,所以师父蒙俺,俺也认了,但驴脚俺却瞧过的!跟师父的脚大大不同。”
梁萧暗暗好笑,晓霜却一心为花生排忧解难,蹙眉道:“释教有云:‘众生平等’,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罢,都是平等的生灵,彼此之间,都该相互敬重。你师父手是佛手,脚是驴脚,该是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花生听得张口结舌,脑子里一塌糊涂,这番话过于玄妙,超乎他的智力,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白。梁萧见晓霜费尽心思,解释九如的胡扯言语,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想了半晌,迟疑道:“但…但为啥人没长猪尾巴呢?”晓霜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梁萧拍手笑道:“说得好,妙极!”花生听他夸赞自己,得意洋洋,傻笑两声,忽又苦了脸,叹了口气,道:“可惜,俺师父却不知道俺的好处,将俺骂了两句,又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此事俺是想过多次的,也梦过多次,想也不想,脱口便说:‘俺想泡在美酒里洗澡睡觉,一觉睡醒,就看到满禅房里挂满狗肉’。”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晓霜听得发愣,梁萧也不禁动容,心想:“好个惫懒和尚,竟想过酒池肉林的日子!”忍不住问道,“这回说对了么?”花生叹了口气,摇头道:“俺本想这回也该说对了,却见师父愁眉苦脸,呆了半响,摸着俺的脑袋,叹气道:‘花生啊,你这个顽石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看来,你不是参禅悟道的材料,不要做我徒弟了吧!’你说,俺从小就跟着师父,怎能不做他的徒弟呢?离了师父,谁又给俺酒喝肉吃?所以听得这话,俺是又惊又怕,一百个,不,该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抹着眼泪鼻涕,就地打滚,跟他混赖。师父被俺搅得没法,也不再作声了。俺只当这事就算蒙混过去,哪知道…”他说到这里,瘪嘴搭眼,落下泪来,哽咽道:“第二天,俺一觉醒来,便不见师父的踪影,米面酒肉也都没了,俺饿了两天,也没见师父回来,没法子,只好下山来了…”说到此处,他悲从中来,蓦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边哭边道:“师父啊,你在哪儿呢?花生好想你,呜呜呜,师父…呜呜呜…”
花晓霜听他哭得悲切,也被勾起父母之思,神色黯然。梁萧笑道:“花生啊,别哭了,来来来,喝酒!”花生听到这个“酒”字,精神一振,收泪抬头,抱着酒壶,又喝了两盅酒,眉间渐渐舒展开了。梁萧道:“你现今有什么打算么?”花生露出茫然之色,摇了摇头。梁萧皱眉道:“那我再问你,你干什么沿途跟着我们?”花晓霜听得这话,望着花生,目有诧异。花生也甚惊奇,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梁萧笑道:“你笨手笨脚,怎骗得过我?”花生心头发虚,面色通红,嗫嚅道:“你…你们人很好,俺下山来,从来…从来就没人对俺这么好过,俺跟着你们,心里就踏实!”
花晓霜见这小和尚流落江湖,为人又呆滞,处处受欺,不觉生出同情之心,望着梁萧,欲言又止,梁萧明白她的心思,点点头,对花生道:“你气力很大,帮着我背行李好么?”花生喜道:“好!好,能跟着你们就很好。”他胸无所碍,说起话也无所遮拦,但觉有了依*,心中喜乐无限,抱住酒壶一饮而尽,把行李驮在背上,摸着光头,满脸堆笑。梁萧最喜质朴纯良之辈,见得花生这般模样,大感舒心,招手笑道:“不急,吃了饭再背不迟!”花生醒悟过来,甚觉尴尬,也不卸下行李,坐在凳上,抓起肉馒头,笑眯眯地大嚼起来。
酒足饭饱,梁萧正要会钞,忽听有人咯咯大笑。梁萧听得耳熟,回头看去,却见当门处坐了个青衣男子,不由诧异:“既是男子,怎地发出女人笑声?”那人站起身来,转身一笑,梁萧见他面如白玉,俊秀异常,瞧来甚是眼熟,略一转念,冷笑道:“韩凝紫,你这身乔装,又想蒙谁?”
来人正是韩凝紫,闻言笑道:“总之不是蒙你就成!”又望晓霜笑道,“梁萧啊,你可是朝三暮四的行家,嘿,先是莺莺,再是我家阿雪,如今这位小姑娘,又该怎么称呼?”
花晓霜正要据实相告,梁萧却截口道:“韩凝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韩凝紫笑道:“我随口问个姓名,怎也是我的不是?”梁萧哈哈笑道:“你连你姑***姓名也要问,数典忘祖,当然是你的不是了。”
他恼恨韩凝紫打凌霜君一掌,累及晓霜,此时故意皮里阳秋,替花晓霜出气。
韩凝紫听得这话,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就在转身之际,手掌疾拨,一只青花瓷碗腾空而起,向梁萧疾掠而来。梁萧一晒,右掌挥出,将一只酒碗,连碗带酒拂出。两只碗势若电闪,凌空撞击,哗啦声响,青花大碗碎成八片,酒碗则丝毫无损,仍向韩凝紫直直飞去。
韩凝紫不料梁萧内劲如此雄浑,大惊失色,急要挥掌阻挡。但梁萧出手更快,又是一掌拍出,酒碗被他掌风一激,去势倍增。韩凝紫心知这酒碗之上聚了梁萧两重掌力.不敢硬接,闪身一纵,酒碗掠身而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弧,嘈的一声,直直陷入八寸厚的泥土墙中,碗中酒水,却未洒落半点。韩凝紫见此情形,不禁骇然。
梁萧见她动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毙了这个女魔头,为晓霜除掉后患。蓦然间,眼中煞气剧盛,方要起身,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敢情两年不见,你的武功好了一些,看来,莺莺也当有救了!”梁萧蓄势待发,忽听到这句,心中咯噔一下,气势微弱,冷笑道:“韩凝紫,你死到临头,还说什么鬼话?”韩凝紫看了晓霜一眼,摇头叹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柳莺莺真瞎了眼,怎么会为一个负心薄幸之辈,陷身囹圄,受尽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