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下白长老蜘蹰于满院尸身之间。
这些尸体之中,给予白长老最有感触的当然是童云的这一具了。他痴痴地走到那具尸身当前,定下脚步,细细地打量着。良久……良久……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卢幽静静地说:“你来了?”
关雪羽应了一声,在一张位子上坐下来,一面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
在他以为,自己这个干娘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所不知的一个人,那么,昨日傍晚凤姑娘的来,似乎亦应该为其所察觉,她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又是否应该告诉她?
心里这么盘算着,一时举棋不定,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地方很静,我很喜欢。”卢幽缓缓地说,“要不是我们要急着赶路,我真希望能在这里多住上几天。”
关雪羽道:“既然干娘喜欢,不如就多住两天,其实并没有什么迫切之事等待着去做……”
“真的没有么?”卢幽喃喃地道,“不是有位好心的姑娘,受了毒伤,等待着你去救治么?”
关雪羽顿时为之一呆,暗自盘算着,实在记不起是否曾把麦小乔落难、负伤暂居于出云寺的事情告诉过她,假使自己没有透露这个口风,那么她又怎么会知道?
“唉……”卢幽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孩子,你目前的心境苦恼,真以为我不知道么?”
“干娘你指的是……”
卢幽脸上出现了淡淡的微笑,却有些凄然:“你用不着瞒我,我对你的一切,知道得很清楚,一个麦姑娘,又是一个凤姑娘……”
说到凤姑娘时,她脸上情不自禁地有了一层薄怒,冷冷地嗔道:“这个鬼丫头,仗着自己本事大,人又聪明、漂亮,把谁也不看在眼睛里,就拿昨天的事来说吧,还真当我不知道呢!”
关雪羽不禁脸上现出讪讪之色,思忖着将如何置答。
卢幽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却并非真的因此动怒,脸上显出一片平静。
“这件事也无怪你心里烦,实在也难……”她缓缓地说,“凤丫头虽说为人刁钻任性,只是对你倒也是一片真心……那位麦姑娘,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想来也是不差。以你为人,秉性端庄正直,原是不该涉入这个感情圈子里去的,偏偏你却是陷了进去……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看起来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够帮得上你自己的忙了……我早先对风丫头一直心怀不满,认为她太像她父亲,自私、任性、心狠手辣……现在想起来倒也并不尽然,想不到这丫头倒有一番真情,她能够毅然离开七指雪山,前来投奔你……这就证明她爱你之深……”
说着她微微叹息一声,冷冷地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对她来说,这其中却是冒着生命之险,真想不到她居然会有这个胆子,我真为她担心……”
关雪羽听得一凉:“干娘是说凤前辈若知道,饶不了她?”
卢幽点点头,冷笑了一声:“早先陆青桐确是有意要将女儿许配与你,但他秉性刚烈,自负太高,虽有此意,却不会真的就把女儿嫁给了你……”
卢幽的脸上带着一片凄冷,那种表情之下所显示的是她对于凤七先生这个人了解得该有多透,多深。
“你大概还不知道。”卢幽冷冷地笑道,“他实在的意思,是想要你留下来,把你招赘,要你跟着他姓陆……”
关雪羽心头一惊,未作表情。
卢幽道:“这是他的私心,他这么做,一来可顺情他女儿,又可把你收为心腹爱婿,最主要的一点却是可以借此之机,大大地对你父母羞辱一番,算盘打得果然是如意极了,想不到结果却落得了一场空……如今你我走了,女儿也相继出走,陆青桐他这个脸可是丢大了,凤丫头再落在他的手上,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顿下来,轻轻一叹,“凤丫头居然有胆量违抗父亲,离家出走,大胆地去追求她自己的爱情……这一点倒是让我对她十分钦佩,只是,她又怎么能逃过陆青桐的手心?我可真由不住为她捏上一把冷汗。”
关雪羽怔了一怔,道:“这可怎么是好?干娘你可要救她一救……”
卢幽微微一叹:“原来你对她并非无情,这个忙我只怕是帮不上了,一来这丫头对我成见也很深,再者他们之间到底是父女的关系,局外人很难办,更何况如今我与陆青桐已是势同水火,我不帮她还好,一帮她,只怕更糟……也只有看她自己的命了。”
关雪羽想了想,果然也是如此,顿时心中大生烦躁,却又无计可施,一时好不为难。
沉默了一阵,卢幽道:“这件事你压根儿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也就不必再烦了,好在这个丫头机灵得很,必然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你只看她不离我们附近,也就可以明白一个大概了。”
关雪羽奇怪地问道:“她难道还没有走?”
卢幽微微一笑:“你以为她真的走了?这孩子的性情我清楚得很,她可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你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关雪羽聆听之下,着实吃了一惊,思忖着未来之事,却不知又将会生出什么意外。
心里正自盘算着未来得失,耳边上忽然传过来极其轻微的一声细响,设非是关雪羽这类具有灵敏听觉的人,简直无能辨出。
卢幽自然也听见了。
声音起自当头屋顶瓦面之上,分明是夜行人所留下的脚步声音,很可能借此一点之力,早已飞身寻丈之外。
关雪羽原待出去查看,两只手已经按住椅把子,却又临时止住了动作。
对面的卢幽显然早已知道了,嘴角上挂着微微的笑,轻轻道:“来不及了,如何,我猜的是不错吧?”
既然知道了凤姑娘的确未曾远去,关雪羽倒是下意识地放了些心,然而当他再触及彼此未来感情发展时,却又不免心里忐忑难安,转念再想,事情已经有了决定,但求无愧于心而已,也只能在自己可行范围之内,予以同情帮助了。
卢幽见他沉默不言,冷冷地道:“方才那几句话,我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这丫头花巧得很,天生的倔强脾气,死不服人,她是绝不会甘心败在麦姑娘手上……我只怕她……”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话头,微微摇了一下头道:“……也许还不至于,不过,麦姑娘的伤势是否无恙,却叫人牵挂,为万全计,你应该早一天到出云寺去看看才是,凤丫头的话你可不能全信的。”
关雪羽站起来,踱向窗前,望着萧索的院落,一言不发,心情甚为愁苦,自己简直不敢相信,一向提得起,放得下,像自己这样的英雄气概,一朝为情所困,竟然会自陷如此。诚是不可思议之事了。
在灯下看了半卷书,关雪羽只觉得心绪极不安宁,纸窗外风声沙沙,地面上的落叶,被风势带动着,滴溜溜地直是打着转儿……
是惆怅?抑或离怀?
总之,他感觉到自己是变了,变得恁地拖泥带水,拿不起,放不下,真正是愧煞昂藏七尺,惭愧、惭愧。
沙沙滴滴,像是一层细沙子般的物什,拂落在窗户纸上,那不是地上的沙子,是梧桐子儿,隔着一墙之间的那一排参天老桐树,树上的桐子儿早就熟透了,每一回风吹时,都落下好些个,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白天还听不太清,人夜之后,可就听得极其清楚,此时此刻,诚所谓“隔墙桐子落,幽人应未眠”了。
合上了书,关雪羽站起来,他特意地把灯光拨暗了,想早一点就寝。
就在这时,耳边上却听见了“噗”的一声细响,像是落墙的猫儿那般轻微,接下来可就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关雪羽心里不禁为之一动,一只手就势已落在了案头上的那口长剑剑把上。
他当然不会真的以为那是一只猫,抑或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接下来的一阵子沙沙声,算是帮了夜行人的大忙,因此,在那般情况之下,即使你的耳朵再尖,听觉再灵敏,也难以分辨出混杂于其间的脚步声,特别是对方如果再具有一流的轻功身法,那就更难分辨出来了。如果是真有夜行客光顾的话,那么这阵子风声无疑便是最好的掩护了。
关雪羽略一思忖,那只握剑的手,非但没有松下,反倒把持得更紧了。
紧接着手腕微振,一口耀目闪烁着精光的长剑,已握在手上。
也就在这一霎,他耳边上听见了第二次的脚步声,并且较前此落地的那一声更见轻微,幽灵也似的已掩在了自己睡房门前。
关雪羽暗吃一惊,忖思着,你好大的胆。
掌中剑一紧,光华暴长,一剑正待挥出,忽然间,他却又临时中止住了这个动作。
耳边上听见了“笃笃”轻微的叩门声。
显然是存心造访自己来的,关雪羽这便不能冒失地出手了。
“是谁?”
话声出口,掌上的一口长剑,已回落鞘中。
没有回答,代替回答的却是另一次的两声轻叩。
关雪羽心中狐疑,脚下轻点,极其轻快地已来到了门前,他左手蓄势,右手开门,蓦地拉开了房门。
这个势子可以使他在一经发觉不对时,立刻劈掌而出,以他如今功力,在这么近的范围之内,实在很难想象什么人能够当受得住。
然而,这一切均属多余,因为他所面对的,根本就不是敌人,乃是一个长发佳人。
即使在黑夜里,关雪羽也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凤姑娘……是你?”
说了这句话,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在表明了他的确没有敌意。
凤姑娘秋波一转,在他脸上深深地瞥了一眼,随即走了进来,随着她身后带来的,是一股既浓又醇的酒气,却使关雪羽为之一惊。
“你喝酒了?”
凤姑娘缓缓地回过身来,笑靥轻绽,谜也似地笑着:“你最聪明,我还没有说话……你就嗅出来了,鼻子可真尖。”
说着娇躯轻长,滴溜溜在现场打了个圈儿。
滴溜溜,她又打了个圈儿……
佳人长发披散,裙带轻飘,她这么一圈一圈地打着转儿,那番姿态真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燕家大哥,你看我美么,嗯?”
转着转着,忽然她蹒跚着倒了下来。
关雪羽在一旁早有防备,手揽处,已抄住了她倒下的身子:“你喝醉了,这是何苦。”
三分懊恼,七分同情。
关雪羽手上用劲儿,半托半推地把她送上了座位。
凤姑娘身着垂柳,倒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简直像是一匹缎子,尤其是细长黑亮的一头长发,云也似的垂落地上,垂下来的一双手,更恰似两截白绫。
“我……是为了你……”
像是出之呓语,凤姑娘半躺在椅子上翻过身子来,关雪羽目光乍一接触之下,由不住陡然吃了一惊,一时间显得有些手足失措。
敢情方才一番挣扎,凤姑娘身上的一袭长衣,竟自松解开来,这还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内里寸缕不沾,敞开的襟怀里,闪烁着跳动的肉光。
她眯着惺松的一双睡眼,嘴角微牵,显示着的浅浅笑靥,含蓄着几许浪态、淫媚……这番姿态简直不可能在她平常清醒时刻能寻觅到,而现在,借着三分醉态,竟自活生生表露出来。
“都为了你……燕哥……我才喝酒,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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