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总不会作假,段胥不至于是个色盲乐盲。
贺思慕煞有介事地评估了一番段胥的五感,然而能承受与她结咒的凡人这世上寥寥无几——三百年就遇见这么个段胥,就算他确实是个色盲乐盲,她也没法换人做交易。
思索之间,她面前的段胥已经开始脱里衣,浅色的里衣褪至他的臂弯间,露出白皙的皮肤,流畅的筋骨线条——还有纵横交错的伤疤,衬着他的皮肤仿佛冰裂纹白瓷。
这些伤疤位置凶险但颜色较浅,看起来都是些陈年旧伤。
贺思慕一想,可段胥现在也不过十九岁的年纪,陈年能陈到哪里去?六七岁么?
这小将军小时候到底在干嘛?
待衣服落到段胥腰间,贺思慕冷不丁看见他的腰上有一片伤疤,像是烙铁烙上去了什么,后来又再次烫平的。正在她想看仔细时,段胥突然捞起了落下的衣服,那伤疤便又被掩上。
他抬起眼眸环顾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皱起眉头低声道:“奇怪。”
贺思慕站在他面前不足三尺的地方,等着他继续脱衣服。
她老爹十分擅长解刨人体,她尚且年幼时就不成体统地跟着他爹看了不知多少裸体,早已见怪不怪。
可段胥却慢慢地把脱去的里衣穿了回去,他四处检查了门窗,面露疑惑之色。很明显他应该是觉得有人在看他。
事实上没有人在看,倒是有鬼在看。
贺思慕眼见着段胥澡也不洗了,把里衣穿得严实而妥帖,走到床边躺下歇息——被子也裹得严实,一丝春光也不露。
这小将军警惕心还挺重。
贺思慕穿墙而过离开了他的卧房,心想他之所以喜欢独来独往,怕不是因为感觉过于敏锐,有人在周围就会精神紧张罢。
总之,作为她的结咒人还算够格。
腊八节的晚上,段胥睡得并不安稳。睡前他总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身边有过于强大的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由于多年来他的直觉十分精准,一整晚他都处于无法放松的紧张状态。
这种紧张,从他十四岁后真是久违了。
于是第二天段胥精神不大好,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军营里。吴盛六一眼看见段胥就哈哈大笑起来,昂首挺胸而地走到他身边,说道:“将军到底是年纪小,大事临头也会怕得睡不着觉。你放心,今日有我吴盛六打头阵,肯定万无一失。”
吴盛六平时被段胥压制惯了,总算能找到一个机会在他面前逞逞威风,前几日的“这能行得通吗”竟变成了今日的“万无一失”。
这腊八节的第二日,便是他们定下从隐蔽山路去劫粮的日子。
段胥抬起一双精神不济的眼睛看向吴盛六,虽然他一夜未眠与今日劫粮没有半点关系,但他还是顺着吴盛六的意思笑道:“说的是啊,毕竟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无胆怯之心,何来勇敢之义呢?”
正在吴盛六得了便宜,准备继续逞威风的时候,段胥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地说:“所以吴郎将,你得留在府城。”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吴盛六?”吴盛六气愤了。
“若我回不来,你在城中统领全局,踏白服你,我也放心。城中的情况我已写信告知秦帅,若宇州战场形势缓和,他便会想法调兵来救踏白。”
吴盛六愣了愣,他看看段胥,再看看孟晚,有些艰涩地说:“那……你为何不留在城中,让我们去劫粮便好。”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拍拍吴盛六的肩膀,笑道:“若劫不到粮而我还在城中,秦帅还会救踏白么?”
“同为大梁效力,秦帅怎么会不救我们?”吴盛六摸不着头脑。
“他自然会救你的踏白,却不会救我的踏白。吴郎将啊,听我一句话,你这脾气可别想不开去做京官,如今的党争可真是水深火热,去了就是掉进油锅。”
段胥回过身去拿自己的头盔。吴盛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的感慨:“这油锅里,自己人可比北岸的敌人还翘首以盼,希望你去死。”
他这语气仿佛是说笑话似的,似真似假。
吴郎将愣愣的,只觉得自己又被这毛头小子压住了气势,可这小子嘴里的话太高深又悲凉,让他一时间无法回话。
他见段胥点了韩令秋和他的八百人马,神色平静自若从营帐中走出去。他突然想,这还是不满二十岁的一个少年,比他足足小了近十岁。
怎么他娘的有种被这小子保护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