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胥仿佛并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他靠在椅背上懒懒地说:“我刚回南都那几年,静元一天到晚三哥长三哥短这也好那也好,夸起来都不带重样的——夸的还都不是我。嫂嫂说她过于恋兄,但我看她是恋的不是兄而是你。”
方先野抬手指着段胥,警告道:“段舜息,你又想干什么?”
多年以来他真切地认识到段胥的天马行空,段胥疯起来别说自揭身份,就是造反他都相信他干得出来。
段胥笑意盈盈地把方先野的手指按下去,说道:“你若也喜欢我妹妹,我觉得也未尝不可成就一段良缘。”
方先野立刻驳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杜相一派的段家,我是裴国公的门客,在世人眼里我们便是死敌,这也是我们行事所需。若我娶了你的妹妹,这算什么?再者说若你不把岱州那七年的事情告诉她,她决不可能接受我,以她的脾气知道了这些事,怎么可能藏得住?你要害死她?”
段胥凝视方先野片刻,轻笑了一声:“说了这么多理由,竟然没有一句是不喜欢她。”
方先野一时哑然,他咬咬牙,转过头去喝水消火。
段胥难得没有乘胜追击,他低眸沉默着,洛羡姑娘随着清脆的琵琶声唱起了曲子,缠绵悱恻地哼着“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柔美的嗓音百转千回,绕梁不绝。
他终于开口,轻声说道:“方汲,我喜欢上一个姑娘。”
方先野的茶杯盖碰到茶碗,“叮”的一声轻响。他有些了然地望向段胥,观察了一阵而后道:“看来她不喜欢你?”
段胥摇摇头,也不知是想说“不喜欢”还是“不知道”。
“她没和你一起回南都?”
“没有,她回家了。”
这不像段胥,方先野有些诧异地想。
以段胥的行事作风向来是最擅长出奇制胜、软磨硬泡,最不缺的就是手段,最不会的就是善解人意,三分的把握也要做成十分的事情。
只听段胥长叹一声道:“她家境很好又是独女,要在一起的话我得入赘才行。”
方先野又被热茶呛得咳嗽起来。
段胥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含着一些似有似无的笑意,他宽慰方先野道:“你放心,我被她拒绝了。在她眼里莫说南都段家,大梁或者整个天下也什么都不是。”
顿了顿,段胥说道:“先野,你也觉得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过不下去,也没有谁非谁不可,是么?”
方先野眸光动了动,他轻叹一声,将茶碗放在桌上。
“是。”他这样回答。
段胥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的时候又恢复了盈盈笑意,说道:“或许是罢。”
方先野皱皱眉。
他一直觉得段胥的精神有些不同寻常,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但是段胥似乎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表达自己的情绪,仿佛内里有两个割裂的自己互相为敌。
“你这是怎么了?”
“放心,朝堂上的事情,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段胥话说得很轻松。
他确实也很轻松地与方先野表演了一番争强斗气,不欢而散的戏码,由洛羡美人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整个南都便更知道他们两个势同水火,恰似他们身后的党派之争。
王公子虽与这件事并无多少关系,顶多算个煽风点火的,竟无端地觉得与有荣焉,又与段胥称兄道弟起来。他听说了他爹与段胥父亲有意让段胥娶他妹妹,便热心地替二人牵线。这天段胥走进玉藻楼时便在二楼栏杆边的位置看见了拼命朝他招手的王公子,和一个以团扇遮面的粉衣女子。
段胥极轻微地皱皱眉,继而笑逐颜开,走过去在王公子面前坐下,说道:“你带令妹来此处,是要拆我的台么?”
“寻欢作乐是男子常事,小妹这般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么会介意你这些红颜知己?”王公子满脸毫不在意的笑容,他虽然长相不错,但是终年沉溺酒色,目光已然浑浊淫邪。
段胥的目光移到他身边的女子身上,那姑娘放下手中的团扇,露出一张秀气温婉的面孔,柳眉杏目,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段胥行礼道:“在下段胥,见过姑娘。”
女子回礼,说道:“小女素艺,见过公子。”
王公子别的不行,在风月之事上却很有些眼力。话没说两句便去与他的美人们厮混去,把段胥和他的小妹留在酒桌旁,嘱咐段胥替他送王素艺回府。
王素艺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团扇的扇柄,眼神时不时瞥向段胥。段胥便明快地笑起来,他靠着窗户望着她,说道:“你是不是不愿来此处见我的?”
“没有……”
“你其实很介意男子喝花酒罢?”
王素艺怔了怔,不明白自己坐在这里才片刻怎么就被面前这个同龄人看透了。所幸段胥轻飘飘地把话题牵到了别的地方,温和又不痛不痒地与她聊着,多是南都的风物和世家们的趣事。话题不至于无聊,王素艺却觉得这个人似乎并没那么想要了解她。
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惊雷,王素艺被惊得差点掀翻了酒杯,酒杯却在倾斜的瞬间被段胥扶好,她十分惊讶——她都没有注意到段胥是什么时候动作的。
段胥笑起来,他说道:“当心。”
这是他进门以来最温柔的笑容,似乎是联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
王素艺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栏杆外的街道,道:“下雨了啊。”
段胥也从窗户外望下去,随着那道雷声,阴沉的天上降下瓢泼大雨,落在街道地砖上的雨溅起一尺高的水珠,天地间一片水气朦胧,路上行人纷纷撑伞,没伞的就抱着头仓皇避雨,一时间街上一番慌乱热闹的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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