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什么不走?”不只是这次,之后每一个因大自然暴怒而变得艰难的时节,我都会问父亲,可父亲总是摇摇头:“走,走去哪里?走去哪里不是熬?时节好了便笑,坏了就逃,又有哪个地方能留得住你?”
就在这一遍遍的问答中,他明亮的眼睛变得浑浊,年轻的脸庞变得沟壑纵横,强壮的身躯变得佝偻,灵活的双手也变得如枯枝般死气沉沉,可不知为何,偏偏固执的性格一点没变,反倒如野牛般更加不讲道理起来。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沙泉村渐渐老去,当年的小朱变成了村长,我也长大了。
大学毕业那年,我终于在镇上找到了工作,有了离开这里的资本,想将父亲一起接走,照例,又展开了一场关于留下和离开的争论。
“既然如此,你何必送我出去读书?”
“让你明白为人处世要记得根在何处的道理。”
“根?就这穷山恶水有什么好记住的?”
“你就是被这穷山恶水养大的。”
“妈妈也是被这穷山恶水害死的。”这话我没有说,无数次到了嘴边,我还是咽了下去,我不舍得说,不知道是不舍得那个尚未周岁便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还是不舍得面前的老人。
良久,我悠悠问道:“你知不知道三叔家的小儿子去镇上打工了?”
“都钻到钱眼子里去了。”
“这怎么算……”
“你三叔说了,他寄回来的钱一分也不会要,你也一样,爱走就走,走了就别回来了,沙泉村不缺你一个,别给我在老祖宗面前丢人。”
“又是老祖宗,我每年清明重阳陪你回来磕个头便是了。”
“你有什么资格给老祖宗磕头!”
又是不欢而散,近年来,这样的争论越来越多,可从来都没有结果。我看不懂我的父亲,明明矮小佝偻对着村人一脸的好脾气,可遇到我,却犟得像一枚永不服软的钢镚。
但我没有放在心上,多少年的传承了,不可能凭我三言两语就改变,我本以为我还有时间慢慢劝说,可时间从来不等我——父亲病了。
我赶到家门口时已是屋后,那个我记忆中依旧高大的老人瑟缩着身体,孤独地坐在院中竹椅上,手里捏着一根土烟。见到我回来,他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土烟,烟雾从他的口滑到肺,又重新从他的嘴巴中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你怎么回来了?”
“赵叔说你咳血了。”
他不言语,我只好继续问道:“多久了?”
依旧是沉默。
“我带你去镇上,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我不走。”直挺挺地拒绝,连个原因都懒得给我。
“你怎么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又是这句话,火气腾的燃起,我上前一步抓着他的手就要走:“再不走,再不走你就倔死在这里吧,你死了我都不会回来看你!”
“我本来就要死了!”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震得我松了手,然后又变得虚弱,“你走吧,读了书就是要走的,但我不走,我就留在这,生死都留在这,和阿梅一起。”
阿梅是我母亲的名字,他终究还是怪了我的。
“若有心就回村帮衬一下,没有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他扔下了最后一点烟蒂,缓缓地站起来,捶了捶腰,一步一拐地走回了家。他的行走也像是一场抗争,我没有搀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消失,留下的空气中弥漫着旱烟的味道。
父亲的病情恶化的很快,小半年功夫,我一得空就回去软磨硬泡,可他的名字还是被刻在了祖庙最下面的木牌上。我知道村人都在背后怎么说我,我出生没满周岁便克死了自己母亲,长大成人后又气死了父亲,可我不在乎,我知道他们真正的死因,我想要阻止同样的悲剧。
我得先筹谋一个计策,毕竟我连自己的父亲都劝说不了,又如何劝说那些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的村人呢?
之后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我在镜子里遇到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漆黑的眼圈,乌青的胡茬,一张被悲伤浸透了的脸。可那个人却做着和我不一样的动作,说着和我不一样的话。
他问我:“你想拯救沙泉村的村民吗?”
拯救?笑话,我扯了扯嘴角。我连自己的父亲都没能拯救,又要如何拯救整村的人呢?
镜子里的人却不在乎我的嗤笑,依旧认真地询问着我。我以为自己疯魔了,父亲死后我已经连着好几个日夜无法合眼,出现什么幻觉都是正常的,我干脆对着镜子里那个人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没有人能有办法拯救那群蠢货。”
可镜子里那个人眨了眨眼睛,问我:“如果沙泉干涸呢?”
鬼使神差的,我听了镜中那人的话,趁着黑夜去了祖庙。从上往下数整整十五代人,父亲的名字就在最后一层的木架上,我跪下磕了十五个响头,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敬畏。
“祖宗在上,今日我若找到神器,便是祖宗显灵,若没有,我就死了这条心,再也不提……再也不提离开之事。”
我说完,正正心神,朝着镜中人所说的方位走去,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中一片茫然,竟不知是喜是悲。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了祖庙门口的石阶上,看着一轮鲜嫩喷薄的红日徐徐爬过山丘,金色光芒笼罩祖庙,赤红消散,一切转成刺目的亮白。
我知这是一场隐喻,父亲想要守护的一切,便由我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守护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