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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八十八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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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二十二。

    长安。

    凌晨。

    天空是死灰色的,大地也是死灰色的,建筑宏伟的长安古城城门还没有开。

    每天负责开城门的兵卒老黄和阿金,昨天杀了条野狗,凑钱买了两斤烧刀子,两厅大饼,吃了个酒足饭饱,早上就爬不起床了。

    怠忽职守,耽误了开城的时刻,那是要处“斩立决”的死罪。

    军法如山,老黄起床时发现时候已经晚了大半刻,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棉袄的钮扣都来不及扣上,就赶去开城。

    “天气这么冷,大概不会有人这么早进城的。”

    老黄在心里安慰自己,打开了门上的大铁锁,刚把城门推开了一线,就吓了一跳。

    外面不但已经有人在等着进城,而且看起来最少也有七八十位。

    七八十个人都穿着一身劲装,打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背后都背着鬼头刀,头上都扎着白布中,上面还缝着一块暗赤色的碎布。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是今天的天气一样,带着种叫人心里发毛的杀气。

    城门一开,这些人就分成了两行,默默的走进了城,刀上的血红刀衣迎风飘动,衬着头上扎着的白巾,雪亮的刀锋闪着寒光。

    每把刀都已出鞘,因为刀上根本没有鞘。

    ——这些杀气腾腾的大奴究竟是些什么人?到长安来干什么?

    守城的老黄职责所在,本来想拦住他们盘问,可是舌头却像是忽然发硬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就在这时候,一条反穿着熊皮袄的大汉已出现在他眼前,用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瞪着他,人虽然已经瘦得脱了形,可是颧骨高耸,眼锐如刀,看来还是威风凛凛,就像是条刚从深山中窜出的猛兽。

    他的满头乱发也用一条白布中紧紧扎住,上面有块暗赤色的碎布。

    唯一装束打扮和他们不同的人,是个清俊瘦削的年轻人,手提看狭长的青方包袱,紧随在他身后。

    老黄的腿已经发较了,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要杀人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你是不是想盘问盘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

    这个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可是口气中也带着种慑入的威严气概。

    “你听着,好好的听着,我就是朱猛,洛阳朱猛。”他厉声道:“我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卓东来的脸土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现在更好像已经被冻结了,脸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冻结了。如果你曾经看到过冻死在冰中的死人的脸,你才能想象到他现在的脸色和神情。

    一个年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人标枪舱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神情看来居然跟他差不多。

    这位少年人叫卓青。

    他本来并不姓卓,他姓郭,是死在红花案的郭庄的幼弟。

    可是自从卓东来将他收为义子后,他立刻就把本来的姓名忘记了。

    “朱猛已入城。”

    这个消息就是他报上来的,查出水沟每天都有药汁流出的人也是他。

    最近他为卓东来做的事,远比卓东来属下所有的亲信加起来都多。

    “他们来了多少人?”

    “连高渐飞在内,一共有八十八人。”

    “他亲口告诉守城的老黄,他就是朱猛?”

    “是。”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卓东来的瞳孔骤然收缩,看起来仿佛已变成了两把锥子。

    “他们不是到长安来杀人的?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是。”

    “好,很好。”卓东来的眼角忽然开始跳动:“好极了。”

    认得卓东来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态最严重时他的眼角才会跳。

    现在他的眼角开始跳动,因为他已看出了对方来的并不是八十八个人,而是八百八十个。

    ——来杀人的人不可怕,来死的人才可怕,这种人一个就可以比得上十个。

    “你把他们的打扮再说一遍。”

    “他们每个人都穿劲装,打裹腿,扎白巾,白巾上还缝着条暗赤鱼的碎市。”

    卓东来冷笑。

    “好,好极了。”他问卓青,“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布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

    “那一定是钉鞋的血衣。”卓东来说,“钉鞋死时,衣衫已尽被鲜血染红。”

    洛阳己有人来,向卓东来报告了那一次血战的全部经过。

    “雄狮堂本来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可是钉鞋的血又把这盘散沙结在一起了。”卓东来的声音里居然也有了感情,“钉鞋,好,好钉鞋。”

    “是的,”卓青说:“钉鞋不好看,钉鞋也很便宜,平时虽然比不上别的鞋子,可是到了下雨下雪泥泞满路时,就只有钉鞋才是最有用的。”

    他说得很平淡,因为他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实而已。

    他不是容易动感情的人。

    卓东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很久,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卓青,虽然只不过轻轻的抱了一下。却已经是他平生第一次。

    ——除了司马超群外,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如此亲近。

    卓青虽然还是标枪般的站在那里,眼中却似已有热泪满眶。

    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忽然改变了话题:“朱猛知道我在那里,可是他暂时绝不会来找我的。”

    “是。”

    “他们既然是来死的,我们当然要成圭他,当然会去找他。”

    “是。”

    “这八十八个人都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八十八个人只有一条心,八十八个人都有一股气。”卓东米说:“这股气现在已经憋足了,一触即发。锐不可当。”

    “是。”

    “所以我现在不会去找他们。”

    “是。”

    卓东来尖锥般的瞳孔中忽然露出种残酷而难测的笑意,问卓青:“你知道我要怎么对付他们吗?”

    “不知道。”

    卓东来又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卓青。

    “我要请他们吃饭。”他说:“今天晚上我要在‘长安居’的第一楼替他们接风,请他们吃饭。”

    “是。”

    “你要替我去请他们。”

    “是。”

    “朱猛也许不会答应,也许会认为这是个陷讲,”卓东来淡淡的说:“可是我相信你一定有法子让他们去的。不但朱猛要去,高渐飞也多去。”

    青说:“他们会去的,一定会去。”

    “我也希望你能活着回未。”

    卓青的回答简短肯定:”我会。”

    卓东来回到他那间温暖如春的寝室时,蝶舞正在梳头。

    她把漆黑的长发梳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梳头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她想要做的事。

    卓东来静静的看着她梳头,看着她梳了一遍又一遍。

    两个人一个梳头,一个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崩”的一声响,木梳断了,断成三截。

    这把梳子是柳州“玉人坊”的精品,就算用两只手用力去拗,也很难拗得断。

    女人们时自己的头发通常都很珍惜,梳头时通常都不会太用力。

    可是现在梳子已经断了。

    蝶舞的手在发抖,抖得连手里仅剩的一截梳子都拿不住了,“叮”的一声,落在妆台上。

    卓东来没有看见。

    这些事他好像全部没有看见。

    “今天晚上我要请人吃饭。”他很温和的告诉蝶舞:“请两位贵客吃饭。”

    蝶舞看着妆合上折断的木梳,仿佛已经看痴了。

    “今天晚上我也要请人吃饭。”她痴痴的说:“请我自己吃饭。”

    她又痴痴的在笑:“每天我都要请我自己吃饭,因为每个人都要吃饭的,连我这种人都要吃饭,吃了一碗又一碗,吃得好开心好开心。”

    “今天我也想让我的贵客吃得开心!”卓东来说:“所以我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随便你要我做什么都行。”蝶舞一直笑个不停:“就算是你要我不吃饭去吃屎,我也会遵命去吃的。”

    “那就好极了!”

    卓东来居然也在笑,而且也好像笑得很愉快的样子。

    “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想清你去世什么事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想请你去为我一舞。”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是“长安居”。长安最有名的茶馆也是“长安居”,只不过长安居酒楼和长安居茶馆是完全不同的。

    “长安居,大不易。”

    要开这么样一家酒楼茶馆也同样不容易。

    长安居酒楼在城西,园林开阔,用器精雅,花木扶疏问有十数楼阁,每一楼每一阁的陈设布置都华美绝伦,饮食之佳,更令人赞不绝口。

    长安居茶馆在城中,在城中最繁荣热闹的一条街上,价格公道,经济实惠。而且无论茶水饮食面点酒菜,每样东西的份量都很足,绝不会让人有吃亏上当的感觉。

    所以每天一大旱这里就已高朋满座,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因为到这里来除了吃喝外,还可以享受到其他很多种乐趣,可以看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可以遇见一些多年来见的朋友,在你旁边一张桌上陪着丈夫孩子喝茶的,很可能就是你昔年的情人,躲在一个角落里不敢抬头看你的,很可能就是你找了很久都找不到的债户。

    所以一个人如果不想被别人找到,就绝不该到这地方。

    所以朱猛来了。

    他不怕被人找到,他正在等着大骠局里的人来找他。

    没有人敢问朱猛,“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为什么不一口气杀进大镖局去?”

    朱猛当然有他的理由。

    ——长安是大镖局的根据地,长安的总局里好手如云,司马超群和卓东来的武功更可怕。现在他们以逸待劳,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

    “我们是来拼命的,不是来送死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代价。”

    ——要战强敌,并不是单凭一股血气就够的。

    “我们一定要忍耐,一定要自立自强,一定要忍辱负重。”

    ——蝶舞,你会不会去为别人而舞?

    朱猛尽量不去想她。

    蝶舞的舞姿虽然令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可是现在却已被钉鞋的鲜血冲淡。

    他发誓,绝不让钉鞋的血白流。

    没有人喝酒。

    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斗志都很激昂,用不着再用酒来刺激。

    他们在这家有一百多张桌子的茶馆里,占据了十三个座头,本来这地方早已客满了,可是他们出现了片刻之后,茶馆里的人就走了一大半。

    看到他们背后的血红刀衣,看到他们头缠的白巾,看到他们脸上的杀气,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些陌生的外地客绝不是来喝茶的。

    他们要喝的是血。

    仇人的血。

    卓青是一个人来的。

    他走进这家茶馆时,他们并没有注意他,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只有小高知道。

    这个少年人曾经让他留下了根深刻的印象,卓青却好像已经不认得他了,一定入茶馆,就直接走到朱猛的面前。

    “是不是洛阳雄狮堂的朱堂主?。

    朱猛霍然抬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瞪着他。“我就是朱猛,你是谁?”

    “晚辈姓卓。”

    “你姓卓?”小高很惊讶:“我记得你本来好像不是姓卓的。”

    “哦?”

    “你本来姓郭,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卓青淡淡的说:“已经过去的事,我一向都忘得很快,应该忘记的事,我更连想都不会去想它。”

    他静静的看着小高,脸上全无表情:“有时候你也不妨学学我,那么你活得也许就会比较愉快一些了。”

    ——人们总是会在一些不适当的时候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

    ——现在小高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不该想的女人?

    小高忽然想喝酒。

    他正在开始想的时候,朱猛忽然笑了,仰面狂笑。

    “好,说得好。”他大声吩咐:“拿酒来,我要跟这个会说话的小子浮三大白。”

    “现在晚辈不想喝酒,”卓青说:“所以晚辈不能奉陪。”

    朱猛的笑声骤然停顿,猛兽般瞪着他:“你不想喝酒,你也不想陪我喝?”

    “是的,晚辈不想喝,连一滴都不想喝。”卓青的眼睛眨也不眨:“晚辈要忘记一件事的时候,也用不着喝酒。”

    朱猛霍然起身而立,“波”的一响,一只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你真的不喝?”

    卓青还是神色不变。

    “朱堂生现在若是要杀我,当然易如反掌,要我喝酒却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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