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一具尸体。
陪他过了十多年的冬故,他还没有心理准备见到她的尸身。甚至,他不愿去想象她死时的模样!不敢去想象!
「找到了!」当地的百姓叫道。
凤一郎迅速抬眼,顺着那个方向,果然就在不远处,他看见了怀宁那一身的黑衣。
他强迫自己奔上前,瞪着中箭的怀宁,他背朝上,怀里抱着一个人。
他心跳愈来愈快,缓缓蹲下地,目不转睛看着怀宁不甘心的表情,半晌,才忍住浑身冷意,移向那被怀宁全力护在怀里的娇小身子。
凤一郎轻轻拂开她散乱的发丝,盯着她苍白的脸庞。
她双眼紧闭,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甚至有些安然自得。
他怔怔地注视着她。突然间,他轻笑出声。
「凤公子?」小童有点害怕地叫着。
是啊,他的冬故一向如此的,决定要做的事从不后悔,即使明知眼前是死路一条,也绝不皱上眉头。他以为他会看见她死不瞑目的模样,以为会看见她被乱箭穿心不留全尸的模样……
他该安心了,至少,她是平静地离世……
「冬故,我来接你了。」他柔声道,试着要从怀宁的怀里将她抱出来。
试了好几次,发现怀宁抱得死紧,不肯松手。
「怀宁,是我,一郎。我来带你们回家了。」凤一郎重新试着要拨开怀宁死后僵硬的双臂──
忽地,他微怔,指腹用力压住他的脉门,错愕随即流露脸上。
「凤公子,你怎么了?」小童见他流露出激烈的情绪,以为他终于要发疯了。
凤一郎难以置信,立即改碰怀宁的人中,轻浅虚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确实存在!
「快快……找军医来!还有人活着!快!」他难得大叫。
小童呆了呆,连伞也不顾得了,反身就往城里跑。
凤一郎心跳如鼓,万万没有想到怀宁还能活下来。怀宁曾说他是个短命鬼,以为他师父料事如神,谁都认定他再也回不来──
哪知他正值青年,身强体壮,从阎王殿里逃了出来,不像冬故毕竟是个姑娘家……
凤一郎顿时一僵,视线立刻移向怀宁怀里的冬故。
会不会……
思及此,他毫不考虑迅速扣住她的脉门。
一开始,完全没有任何迹象,他极力镇定,极力镇定,迫使自己止住轻颤,去把她的脉,仿佛过了好几年,那极为轻浅的脉跳终于浮了出来。
凤一郎惊喜万分,一时回不了神。脑中纷乱无比,但他直觉想到一事──
「糟了,若是让军医救命,必会露出马脚。」他试着抱出冬故,但怀宁即使没有意识也不放手。他咬牙,附在怀宁耳边说道:「是我,一郎。怀宁,冬故还活着,你松手,再晚一步,她怕没得救了。」
他重复了数次,那紧紧抱住她的双臂,才缓缓无力地垂下,任他迅速将冬故拖行出来。
凤一郎看了怀宁一眼,军医很快就来,但冬故不能再留下。
他衡量得失,立刻抱起冬故,消失在战场之上。
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怀宁,她搔搔头,开始怀疑其实路不是只有一条。
「大人,我还是觉得您不该来。」
她看了他们一眼,哈哈笑道:
「这世上哪来的应不应该,你们是人,我不也是人吗?人的归处终究都是一样的,管它官位大小,到头谁不归于尘土?」
「您一点也不怕死吗?」亲信里被乱刀砍死的男子问道。
她想了一下,道:
「怕,我好怕,我怕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就先死了,不过……我想,这世上绝不只有一个阮侍郎,既然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完,终究还是会有人去做的,如果这样想,我倒也不怕了。」她坦白地说道。
「这世上,只有一个阮侍郎啊。」有人说道。
她看了他一眼,轻讶一声认出他来。他是边境居民从军,年轻小伙子,却在战役里走了。这么大好的前程啊……
她记得他爹娘还在的。
「在王将军还没有来之前,我爹说,也许,这场战事很快就会平息了,因为有阮侍郎在,可惜,他的预言没有成真,这一场战役打了好几年……」
她微微苦笑,轻声说:
「是我不好。」她若再懂点手腕,也许不会让这些人无故枉死。
「人都死了……都死了……还在计较什么?没有大人在,也许连我爹娘也要卷进战火……」那小伙子重复了两遍,神色渐淡。
阮冬故顿觉有异。一开始没有特别注意,只想与自家军兵相聚,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激动过后,一些奇异的现象令她感到疑惑。
她在这里等了好久,不见怀宁出现。若是怀宁真能活下来,那她只会庆幸,但照说不该有牛头马面吗?
为什么还等不到?
而且,眼前这些人说话归说话,神色却显得有些麻木,相处时间愈久,愈觉他们连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漫不经心……
「大人,您真的不该在这种地方啊……」
她闻言,皱起眉,缓缓扫过这些军兵。
自始至终,他们围在她的周遭,不肯散去,甚至,挡住了她的去路。这……真的好奇怪,若是一郎哥在此,必能一眼看穿问题所在吧?
匡啷一声,车内传出桌椅翻倒的巨响。
「老爷子──」
「谁也不准进来!」屋内的大夫喝斥。
屋外的凤一郎神色平静,轻声阻止大夫的老妻:
「大娘,必定是张大夫太过专注治我家大人的伤,不小心弄翻了东西。」
「凤兄,为何不请军医前来?」京军为首的男人问道。
朝中新主登基,势力重新洗牌,东方首辅为皇上眼前第一大红人,据说阮东潜是首辅极为看重的人,若是出了事,他实在无法交代。
「军医忙着看顾伤兵,如果专程来照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醒后必定责罚,这里的大夫长年帮忙医治伤兵,他行的。」凤一郎不疾不徐地说道,负手而立,状似平静,但衣襟内全是湿透了的汗水。
在外头足足等了一整天,才见老大夫气虚地走出来。
「大夫,阮侍郎如何?」那男子急声问。
那老大夫不答,反而看向凤一郎。
凤一郎默默的迎视那奇异的眼神,而后,轻声问:
「老大夫,我家大人可还活着?」
老大夫沉默一阵,道:
「我家小儿上个月还回家来,兴高采烈地说他与阮大人说过话了……」
「老大夫,我是问你阮侍郎生死如何?」那京军男子不悦了。
老大夫不理他,只看着凤一郎再道:
「前两天,他死在战场上,才二十岁。他想活着回家,不过,他也明白朝中派来的是什么样的人才。这世上,若人人都是阮侍郎,那该有多好,他一直很想成为阮侍郎那样的人。凤爷,你说,阮侍郎活下去,会不会比较好?」
凤一郎毫不考虑答道:
「不会。即便她活了,只要像王丞这样的人存在,她的结局就不会变,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这条路。除非她辞官──」顿了下,意味深长地说:「或者,她死了。」
老大夫闻言,犹豫不决。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边境抗敌多年的阮东潜,竟然会有另一种身分,如果可以,多希望阮东潜这样的人才能重返朝堂,可是……
「还活着,就先移回城里,接下来就交给军医吧!」男子说道。
凤一郎微眯眼,极力镇定地注视那名老大夫。
老大夫深吸口气,明白凤一郎的暗示,也很清楚阮侍郎送回军医后的下场,遂十分遗憾答道:
「不必移了,就在方才,阮侍郎他失血过多……断气了。」
凤一郎闻言,闭上发热的蓝眸,哑声说道:
「老大夫,谢谢你……我代我家大人谢你为她尽的最后一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