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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磨工罗布丢掉了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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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院子临街的那边有一道铁的大门,看门人让旁边的小门开着,他已经走开,无疑是混在远处大楼梯门边发出嘈杂的人群当中了。卡克轻轻地提起门闩,悄悄地溜到外面,并把后面嘎吱作响的门关上,尽可能不让它发出大声,然后急急忙忙离开了。

    他觉得自己遭到屈辱,心中怀着无益的愤怒;在这种狂热的情绪中,他心头的恐慌完全主宰了他。它已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宁肯盲目地遇到任何危险,也不愿意碰上他在两小时以前毫不注意的那个人。他完全没有料想到他会突然气势汹汹地来到;他听到了他说话的;他们刚才几乎就面对面相遇,这些情况使卡克在第一分钟内惊慌得头昏眼花,但他不久就能硬着头皮,沉着冷静地把它们顶住,像任何无赖一样厚颜无耻地对待自己犯下的罪行。然而他埋设的地雷竟在自己身上炸开,这一点似乎已破坏和动摇了他全部的刚毅与自信。那位高傲的女人,他原以为他已慢慢地毒害了她的思想,直到她已沦落为他寻欢作乐的工具;可是她却把他像爬虫似地踢在一旁,让他陷入圈套,并嘲弄他,责骂他,把他踩得粉碎;他想要欺骗别人,别人没有上当,自己反倒受了骗;他的狐狸皮已经被剥掉了;如今他又羞愧,又受到屈辱,又害怕地偷偷溜走了。

    当他正蹑手蹑脚地穿过街道的时候,与这被人追赶的恐怖绝不相同的另一种恐怖突然像一道电流一样袭击着他。这是某种莫名其妙的、无法解释的幻想的恐怖,它使人联想起土地的颤抖——某种东西像死神展开翅膀飞行一样,向前猛冲过去,飞快地吹刮过去。他蜷缩着身子,仿佛要给那个东西让开道路似的,但它并没有过去,因为它从来就不在那里,可是它却留下了多么令人吃惊的恐怖啊!

    他抬起他的邪恶的、充满忧虑的脸,仰望着夜空;夜空中十分宁静的星星就像他起初偷偷地走到外面的时候一样,正照耀着他。他停下脚步,想一下他现在该做什么。他害怕在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被人追赶,这里的法律可能是不会保护他的;——他新奇地感觉到,这个城市是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这个感觉是在他的计划遭到失败之后,他突然间成了孤独一人的情况下产生的;——他现在更害怕到意大利或西西里去避难;他想,被雇用的凶手可能会在那里一个黑暗的街道拐角里暗杀他;——由于罪过与恐惧,使他产生出反复无常的思想;——也许是由于他所有的计划全都遭到失败,因此他就有某种不想按原先意图行事的相应的心理;——所有这些都驱策他回到英国去。

    “无论如何,我在英国要安全一些。”他想,“如果我决意不跟这个疯子见面的话,那么在英国寻找到我要比在这他乡异国寻找到我难得多。如果我决定跟他见面(当他这阵可恶的疯狂症过去以后)的话,那么至少我将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一人,没有一个人我可以与他交谈、商量或他来帮助我。我将不会像一只耗子一样地被追逐和折磨。”

    他抱怨地说到伊迪丝的名字,同时紧握着拳头。当他在高大的房屋的阴影下偷偷地向前走去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向她发出了最可怕的诅咒,同时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她似的。他就这样悄悄地走到一个客栈院子的门前。客栈里的人都已睡觉了。但是他拉了一下铃,立刻就有一个人提着灯笼出来,他们很快就一起到了一个马车房前,租一辆旧的二马四轮轻便马车前往巴黎的事情商议着价钱。

    价钱很快就商议定了,立刻派人去把马拉来。他吩咐马来了以后就让马车跟随着他来,然后又悄悄离开,走出城外,经过古老的堡垒,一直走到大路上;这条大路似乎像一条溪流一样,在黑暗的平原上流动。

    它流到哪里去?哪里是它的尽头?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停住脚步,望着阴暗的平野和由细长的树木显示出的道路;这时候死神又展开翅膀,迅疾地飞来,然后又猛烈地、不可抗拒地飞过去,除了在他的心中留下恐怖外,又没有留下什么别的。那恐怖就像周围的风景一样黑暗,并像它的最遥远的边缘一样朦胧不清。

    没有风;在深沉的夜色中没有闪过一个阴影;没有喧闹的。城市静躺在他的后面,在这里那里闪烁着灯光;尖塔与屋顶矗立在天空中,几乎显露不出形状,并遮挡着星星的世界。在他四周是茫茫一片黑暗与荒凉的地方;钟轻轻地敲了两下。

    他觉得他已走了好久,并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路程,他在中间时常停下来听一听。终于马的铃铛声传到了他的焦急的耳朵中。铃铛的有时轻一些,有时响一些,有时听不见,有时在经过坏的道路时断断续续,有时则活泼、轻快;最后,愈来愈近,一位身影模糊、围巾一直围到眼睛下面、骑在左马上的马夫响亮地吆喝了一声和劈啪地抽了一下鞭子,把四匹奋力前进的马拉住,停在他的身边。

    “那里走的是谁,是吗?”

    “是的。”

    “在这黑咕隆咚的深更半夜已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啦。”

    “不要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有没有别人在驿馆要马的?”

    “一千个魔鬼在捣乱!请原谅!有没有别人要马?在这种时候?没有。”

    “听着,我的朋友。我十分着急。让我们看看我们能往前赶得多快!赶得愈快,您得到的酒钱就会愈多。出发吧!快!”

    “嗨!嗬!嗨!嘿!”马飞快奔驰起来,越过了黑暗的原野,把尘土踢得像浪花似地四处飞扬!

    马蹄的得得声和马车的摇晃反映出逃亡者慌忙与混乱的思想。他身外的一切是模糊不清的,他心中的一切也是模糊不清的。物体在迅速飞过,彼此融合,模糊难辨,在纷杂混乱中不见了,消失了!在路旁不断变化着的零零落落的篱笆与村舍外面,是一片昏暗的荒地。在他心中出现而又立即消逝的变动的形象外面,是一个广袤无边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愤怒和未能得逞的奸诈。偶尔,从遥远的侏罗山脉①山风的呼啸声,在平原上逐渐消失。有时他在想象中觉得那猛烈的、可怕的恐怖又猛袭过来,吹刮过去,使他的血都变冷了——

    ①侏罗山脉(Jura):一译汝拉山脉,是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山脉。

    车灯发射出微光,照射在晃动着的马头上,它与身影模糊的车夫以及他的飘动的上衣混杂交错,形成了上千种模糊不清的形状,这与他的思想状态倒是十分相似的。那些熟悉的人们的身影,以他所记得的姿态,弯着身子,坐在办公桌和帐册前面;他从他那里逃出来的那个人或伊迪丝呈现出奇怪的幻影;在铃铛声与车轮声中,那些过去说过的话现在正在不断重复说着;时间与地点的概念混乱了:昨夜好像是一个月以前,一个月以前又好像是昨夜;家乡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动荡,纷争,慌忙,黑暗,他心中和他的周围全都是一片混乱。——嗨!嘿!在黑暗的原野上飞快地奔跑过去;尘土像浪花般飞扬,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喷着鼻息,向前猛冲,仿佛每匹马背上都骑着一个魔鬼似的,在发狂似的胜利中在黑暗的道路上飞奔过去——奔向哪里去呢?

    那不可名状的惊恐又加速袭来;当它过去的时候,铃铛在他耳朵里响着:“到哪里去?”飞轮在他耳朵里轰鸣着:“到哪里去?”所有的喧闹与声响都在重复着这同一个喊声。灯光和影子像顽童似地在马头上跳舞。现在决不能停下来;现在决不能放慢速度!向前,向前!在黑暗的道路上拉着他疯狂地向前奔跑!

    他不能按照任何一个特定的目的来思考。他不能把一个思考的问题与另一个思考的问题分开,要想每次对一个问题细想一分钟也不可能。他本想得到肉欲的满足来补偿自我抑制方面的损失,这一打算已经破灭了;有一个人曾经真诚地、宽洪大量地对待他,但是他的高傲的言语与神色他好多年来一直铭记在心(因为虚伪与狡猾的人经常在暗地里轻视与厌恶他们所奉承的对象,经常憎恨他们所表示的尊敬,他们知道那是毫无价值的),他对这个人的叛逆已经失败了;——这些是首先浮现在他心中的问题。对那位使他陷入圈套、为自己报仇雪恨的女人的愤怒一直暗暗埋藏在他的心头;对她进行报复的各种粗略的、荒诞的计划浮现在他的脑中;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所有这些思想全都是急急匆匆,相互矛盾的。甚至当他这样狂热地、无益地思考着的时候,他一直怀着一个念头,就是他最好暂时什么也不想,而把这些推迟到将来一个什么不确定的时候再去考虑。

    然后,在董贝先生第二次结婚之前那些往昔的日子又在他的记忆中出现。他记起他曾经妒嫉那个男孩子;他又曾经多么妒嫉那个女孩子;他曾经多么狡猾地在被他愚弄的人的周围划了一个圈子,把所有想闯进来的人阻挡在远处;除了他本人之外,谁也不能越过它。然后他想到,他所做的这一切难道只都是为了现在像一个被追捕的贼一样,从那位可怜的、被他愚弄的人那里逃走吗?

    他本可以自杀来惩罚自己的懦怯,可是这种懦怯正好就是他失败的真正的阴影,与它是不能分开的。他相信他的诈骗计划已被完全粉碎;他知道他已成了另一个人手中可怜的工具;想到这些他就好像瘫痪似地浑身无力。怀着无能为力的狂暴劲头,他对伊迪丝发怒,他恨董贝先生,也恨他自己;

    可是他还是逃跑了,不能做其他事情。

    他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后面的车轮声。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想象中仿佛感觉到,这车轮声愈来愈响了。他终于对这点深信不疑,就喊道,“停下!”他宁肯停下耽误时间,对自己不利,也不愿意处在这种狐疑不定的状态中。

    这喊声立刻使马车、马和马车夫在路中间停了下来。

    “见鬼!”马车夫回过头,喊道,“怎么回事?”

    “听,那是什么?”

    “什么?”

    “那?”

    “啊,老天爷,安静点,你这可恶的土匪!”他对一匹摇着铃铛的马说道,“什么?”

    “后面。是不是另外一辆马车正飞奔过来?那里!那是什么,听到了吗?”

    “你这长得跟猪头一样的恶棍!安安静静站着!”他对另一匹马说道;这一匹马咬了另一匹马,那一匹马又惊吓了另外两匹;它们向前猛冲过去,然后又倒退回来。

    “没有什么往这边来。”

    “没有什么吗?”

    “没有什么,只是天快亮了。”

    “我想您说得不错。真的,我现在什么也没听到了。继续赶路吧!”

    在马身上散发出的烟雾腾腾的热气之中半隐半现的马车开始慢吞吞地前进;马车夫因为在前进道路中被不必要地阻留了好些时间,不高兴地从衣袋中取出一把小刀,在鞭子上装上一条新的皮条。然后“嗨!嗬!嗨!嘿!”,又一次狂野地飞跑起来。

    这时星星暗淡,晨光熹微,他站在马车中,回头看,可以分辨出他所走过的道路,并注意到在辽阔的原野上看不见一个赶路的人。不久天大亮了,太阳照亮了麦田和葡萄园。从路旁石头堆边临时性工棚里出来的一个个工人正在这里那里修着公路或吃着面包。不久农民们出来干活或赶市集,或懒洋洋地靠在破旧的茅舍门边,悠闲地注视着他从旁经过。然后他看到一个驿站,前面是深及踝骨的泥浆,四周是冒着热气的粪堆和很大的半毁坏的房屋;面对着这个优雅的景色的是一座巨大的、古老的石头城堡,它没有树木遮荫,发出耀眼的光,有一半窗子已遮上窗帘,绿色的霉懒散地在城堡上面蔓延,从围了栏杆的阳台一直扩展到塔楼上灭火器的锥形尖端。

    他郁郁不乐地蜷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一心只盼望着车子快快地跑;只有当周围是一片空旷的田野的时候,他才会站起来,站上整整一英里的路程,并往后看;——他就这样往前赶着路,依旧把那些思想暂时搁置起来,往后推到将来一个不确定的时候,同时依旧常常被那些没有目的的思想苦恼着。

    羞耻、失望与失败折磨着他的心。他不断担心被追赶上或被碰见(因为他毫无根据地甚至连对面路上朝他走过来的行人都害怕),因此心情十分沉重。夜间,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畏惧和忧愁,到了白天它们又毫不减弱地重新返回。单调的铃铛声和马蹄声,他那毫无变化的焦急和无益的愤怒,周而复始的害怕、懊悔与痛苦,这一切他觉得这次旅行像是个梦幻,在这梦幻中,除了他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这是一个梦幻,在这梦幻中有一条漫长的道路,它伸向一直不断向后退、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地平线;在这梦幻中有路面铺砌得很坏的城镇,在丘陵上面和下面都有;人们从黑暗的门户与没有擦亮的窗子中露出脸来;身上溅满污泥的母牛和公牛一行行地系在那里等待出卖;它们相互用头角顶撞着,哞哞地叫着;有时它们迟钝的头遭到大头棒的敲打,那是可以把头打破的;在这梦幻中,有桥梁、十字架、教堂、驿站;新的马正很不愿意地开始从事艰苦的劳役;最后一个驿站的马身上冒着热气,嘴里喘着气,正低垂着头,忧郁地站在马厩门边;在这梦幻中,有小小的墓地,坟墓上的黑十字架东倒西歪,坟上枯萎的花圈愈来愈少了;然后在这梦幻中又是漫长的、漫长的道路,伸延到山上和山下,一直伸向变化莫测的地平线。

    在这梦幻中有早晨、中午和日落;有夜晚和新月的升起。在这梦幻中,漫长的道路暂时被抛在后面,马车走上了一条凹凸不平的铺石的道路,马蹄敲打着它的路面,马从上面跑过去;他抬头仰望,看到一座巍峨的教堂钟楼耸立在一些房屋的屋顶之上;他从马车中出来,匆匆忙忙吃点东西,喝几口酒,它却不能使他快活起来;他从一群乞丐中间徒步走过去——眼皮颤动的瞎子由老太婆领着走,她们举着蜡烛照着他们的脸;他看到白痴的女孩子、跛子、癫痫病人、瘫痪病人——;在这梦幻中,他从嘈杂吵闹的中间经过,并从座位上望出去;他看到仰望着他的脸孔和伸过来的胳膊,突然害怕认出一个追赶他的什么人从他们当中挤出来;然后在这梦幻中,又是在漫长的道路上飞快地奔驰;他迟钝、麻木地在马车角落里蜷缩着身体,或者站起身来,看一看月光正微弱地照耀着那条同样无穷无尽、伸向许多许多英里以外的道路中的一段,或者往后看看,有谁跟随而来。

    在这梦幻中,他从来没有睡去,而只是有时眼睛没有合上,打个盹儿,然后突然间惊跳起来,大声地回答着一个想象中的声音。在这梦幻中,他咒骂自己到这里来,咒骂自己逃走,咒骂自己让她走掉了,咒骂自己没有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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