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秦萝还在恍神,忽然感到马车猛地停下,耳边传来男人的嗓音:“小姐,霍诀的府邸到了。”
于是她打开门帘跳下马车,这次没有人接,双脚落地的时候,被震得生生发疼。
霍诀不爱奢靡之风,即便统领着魔域的一方土地,府邸也瞧不出丝毫富丽堂皇的风格。但见黑瓦白墙,院子外的大门上垂了杨柳依依,被风一吹,袅袅婷婷地晃开。
秦萝还没上前靠近,就听见一声木门打开的吱呀响,顺势望去,与一双淡色眼瞳四目相对。
小孩原地跳了跳:“哥哥!”
秦楼扬唇笑笑。
“哥哥哥哥!你知不知道?原来霍妩来到魔域,是因为宋阙给她提了建议,毒药也是宋阙给的,说是无色无味,不会被发现!”
秦萝还停留在那些信纸带来的震撼里,嘴巴藏不住东西,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说完又挠挠脑袋,后知后觉地想,不对哦,这是哥哥的心魔幻境,既然能出现在他的记忆里,那他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出乎意料地,秦楼目光暗了暗:“宋阙?”
关于宋阙对霍妩的怂恿,他虽然早有猜测,但一直没能找到证据——
毕竟宋阙的目的,是让霍诀尝遍世间之苦。如果能让曾经最为亲近的妹妹亲手为他献上毒药,无异于万箭穿心。
秦萝两手空空,没拿那盒点心。秦楼恍惚一瞬,莫名想起那个精致的木头盒子。
他在魔域摸爬滚打,受尽苦难屈辱,后来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与妹妹多年未曾相见,只敢暗中搜寻与她有关的消息。
直到某一天,霍妩发来传讯符。
她声称仙魔大战愈演愈烈,虽然霍诀并未参战,但仙门世家都决定将他除去。她心心念念过去的兄妹之情,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报信,希望兄长能原谅她曾经的怯懦。
那天是他那么那么多年间,最最开心的时候。
几乎是看到那封信的瞬间,霍诀便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他找出家中最好的信纸,询问她身在何处,因为迟迟没有得到回复,便一动不动守在门前,直到等来那辆马车。
霍妩给他送上亲手制作的糕点,对于邪魔而言,那种毒药再明显不过,只需一眼,霍诀就察觉了猫腻。
霍妩哭着说对不起。
然后浑身颤抖着,往他胸口刺入一把尖刀。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秦楼永远忘不了她那时的模样,眼中尽是恐惧与慌张,仿佛他当真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下一瞬便要拧断她的脖子。
“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你害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坏事,修真界容不得你的。”
霍妩说:“小时候你对我说过,做了坏事就应该得到惩罚,我……我必须这样做,对不起。”
自始至终,她从来不愿信他。
她会说对不起,会哭,会记得曾经的兄妹之情,可在霍妩心中,霍诀早就成了个罪大恶极的魔头,即便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而他想要的,其实只有那么一点点信任而已。
霍妩最后对他颤声开口,眼中只剩下厌恶与恨:“你杀死那么多人,自己坐上这么高的位子,可我和爹爹娘亲呢?因为你,我们家抬不起头来,霍家已经快要完了……倘若那天不是下令将你放逐,如果你能早些偿命赎罪——”
霍妩用了十成力气,却低估了霍诀的修为。
他终究活了下来,铁青着脸让她离开,决心从此以后一刀两断。
没想到第二天,就听见了霍妩回程途中遇害的消息。
如今想来,从霍妩来到魔域,再到她遇害身亡,一切皆在宋阙的计划之中。
先是给了霍妩会被一眼察觉的毒药,让她孤身前往魔域,等兄妹二人矛盾激化,再派人将她暗杀。
如此一来,理所当然会变成“霍诀遭到背叛,一时怒从心起,亲手杀害亲生妹妹”,后来的霍家灭门惨案,应当也是宋阙的手笔。
一步一步,他亲手铸就了一个万人唾弃的魔头。
“哥哥。”
身边的秦萝踮了踮脚尖,杏眼轻抬:“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吗?”
秦萝还小,秦楼不会告诉她如此残酷的真相。
少年垂眸摇头:“没事。”
哥哥好像很难过。
不过也是,她听过这段往事,霍妩给他送上了致命的点心。被满心信任的人如此对待,真心全部沦为笑话,仅仅这样一想,秦萝就觉得鼻子发酸。
小孩挪了挪脚步,朝着秦楼靠近一些,伸出右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头。
他兀地僵住,没有挣脱。
于是软绵绵的指尖捏住他骨节,不太熟练地轻轻一握。秦萝手太小,没办法全部握住,只能把手指头靠在秦楼掌心,将他半只手掌覆住。
秦萝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脸,这叫什么来着,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大手牵小手——
不对不对,这是小手拉大手。
哥哥的手怎么会这么大,手指也好长。
掌心传来柔软的热度,仿佛能直直沁入心口,化开一片冰凉沉寂的角落。
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真切切的、属于他的家人。
秦楼沉默须臾,忽地低笑一声:“想不想在魔域里玩一玩?”
此时的霍诀与谢寻非一样,同为魔道修士。当魔气腾起,秦楼便也抱着秦萝上了半空。
他小心调整高度,不愿吓到小孩:“怕高吗?”
“不怕!”
秦萝诚实回答:“谢哥哥也像这样带我玩过。”
——谢哥哥。
谢寻非。
脑海里浮现起那孩子的模样,瘦瘦高高,五官精致,眉目之间总有股淡淡的戾气,在同龄人里,实力算得上很强。
秦楼:“不。可。以。”
秦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冷酷可怕:“以后不要跟着他这样玩。”
秦萝吸了口凉飕飕的气:“为什么?”
“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他说完觉得这句话太过无赖,毕竟秦萝他们年纪尚小,不会特别在意男女之防,七八岁的孩子,和早恋也搭不着边——
但他和爹娘一定会时刻关注!修士起码要到五百岁的修为大成之际,才能谈及男女之事,不对,六百岁!洁身自好要从娃娃抓起!
秦楼正色:“以后你若想飞,我带着你便是。”
小孩轻轻晃晃小腿,被他认真的样子逗得笑了一下,目光往下,好奇拉了拉秦楼衣襟:“哥哥哥哥,那是什么?”
秦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一个圆形祭台。
“祈灵法会。”
他搜寻一番记忆,轻声应答:“这是魔域的一个传统,人们会在祭台中间接受魔神祝福。看见祭台周围的灯了吗?亮得越多,得到的祝福也就越多。”
其实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祭台旁的灯火能够感知魔气,魔气越浓或是越醇厚,就能亮起越多的灯。
秦萝不是魔修,一盏也没办法点亮。
秦楼下意识想要离开,低头见到秦萝期待的眼神。
……差点忘了,对于小孩来说,这种仪式往往最有吸引力。
半空中的魔气停顿一瞬,很快转变方向,在祭台上稳稳落地。
原本嘈杂的圆形空间,陡然没了声音。
直到有人站在人群里,小心翼翼道了声:“霍、霍诀大人?”
秦楼将小豆丁放下地面,沉沉点头:“我带她来试试。”
一个个魔修面面相觑。
一个个魔修轰然出声:“噢——!”
苍了天了,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霍诀大人,身边居然带了个半大点的小孩!这是他的私生女还是救命恩人?或是说霍诀大人欠了她家还不清的钱?
恐怖,恐怖如斯!
不知是谁悄悄问了句:“她方才是被抱过来的吧?我没看错吧?是真的吧?”
他还以为霍诀大人只会面无表情站在血泊里,恶狠狠提着人家的头。
秦萝被这样起哄,又有这么多人盯着她瞧,一时半会儿总觉得不好意思,怯怯往哥哥身后一缩。
她的模样实在可爱,已经有不少女修露出妈妈一样慈爱的微笑。
秦楼叹了口气,侧身将她遮住:“去吧。只要站在中间,凝神便是。”
于是在诸多目光里,秦萝红着耳朵一步步往前。
祭台是标准的圆形,周围的灯悬在空中,也围成了大大的圆。
她不知道其中猫腻,以为当真能和魔神互通,一本正经低下脑袋,双手合十。
祭台周围的人们安静下来,饶有兴致地等待结果——
虽然无论怎么看,这姑娘都不像个魔修,加上她年纪小,能亮起一两盏灯,就算撞了大运。
秦萝试探性在心里出声:“魔神你好。你在吗?”
没有回应。
另一边,立于圆台阴影中的秦楼微微抬眸,瞳仁之中,隐有暗光一动。
属于一方之主的魔气与威压,悄无声息却无比霸道地,瞬间覆盖整个圆台。
祭台边缘,一盏血红灯火倏然亮起。
周遭围观的人群纷纷现出微笑,暗暗压低声音,讨论她还能否亮出第二盏灯。
黑夜寂静,秦萝听见自己的一声心跳。
以及一瞬回旋的风。
不过眨眼之间,又是一盏明黄腾起——
恍惚一刹,宛如神临,所有人屏住呼吸,惊愕睁大眼睛。
身形娇小的女孩立于圆台正中,被夜风撩起乌黑的发与浅色裙摆,弥散的色彩有如雾气,明亮又模糊。
一盏盏明光自她身后接连跃起,瑰丽的红,清浅的绿,澄亮的黄。当她双目晶亮地回头,更胜漫天星河流转,尽数坠落眼中。
而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少年浅笑颔首,瞳仁被灯火照亮,溢开琥珀色泽。
那是睥睨天下的肆意潇洒,亦有温润柔软,如水一般的清光。
一如在千年前的海上,她最初见到霍诀的时候。
秦楼无言看她,嘴角稍扬。
世有不公,自从魔域与霍妩一别,他不信天道,不信命运,只信自己。
凡是秦萝想要的东西,哪怕是遥不可及的神迹,用不着天意许可,他也能亲手送给她。
静谧夜色里,女孩星星一样的双眼悠悠弯起。
浩浩荡荡的神识覆盖四野,四周本是充斥着人们惊叹的呼声,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道稚嫩童音。
秦萝双手合十,在心里悄悄出声。
因有神识散开,秦楼听见女孩十足认真,也无比虔诚的低语。
她说:“魔神魔神谢谢你。我哥哥受了很多苦,过得不开心,这些好运气我都不要,您全部送给他,好不好?”
啪嗒。
晚风微漪,月色流盼。
心口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柔软地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