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年之后有了些名声,不管这名声是大是少,对一只猫来说,都是一件痛快并值得庆贺的事。
主人在元旦这天的早上收到了一张彩色的明信片,是他的一位朋友寄来的新年贺卡。此人是位画家,他用彩笔把这张明信片画得上红下绿,中间又画了一只蹲着的动物。主人在书房里仔细地看了一遍这张明信片,最后赞叹道:“色彩真好!”但他看了一遍还嫌不够,又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有时,他将身子扭扭;有时,他又把胳膊伸长,就好像老人让占卜人帮忙看自己的来世前生一样;有时,他又把卡片拿到眼前,对着窗户看个不停。此时,我正在他的膝盖上坐着,所以很希望他停止这些动作,否则他这样晃来晃去,我很可能会掉下去。后来,他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这时,我听见他喃喃自语:“这画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可见,主人虽然对卡片上的色彩十分赞叹,但是根本不知道明信片上画的是什么动物,所以他才会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和精力一直在研究。
我心里也不禁疑惑起来:“弄不明白?有那么难吗?”于是我将快要睡着的眼睛半睁开看了一眼,天,这画的不就是我吗?虽然这位画家未必像主人那样自认为是安德利亚·特耳·撒尔德,但却是位当之无愧的画家。无论是形体,还是色彩,他都画得非常准确。无论谁来看,都能发现这是一只猫。从这幅优秀的画像上,能很容易就认出是我来,只要稍微有一点儿欣赏力,也不会把它当作别的猫。这件事如此显而易见,但主人却费尽脑筋也看不出来,看来,人类也有很悲惨的一面。在有可能的情况下,我很想告诉主人,这幅画上画的就是我。哪怕他根本就认不出来是我呢,至少也应该让他知道,那是一只猫。可是上苍并没有将这样的幸运赐予人类,所以对于我们猫族的语言,人这种动物完全听不懂。因此,虽然很可惜,但除了置之不理外,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人类总是喜欢说“猫!猫”的,而且评价我们时总是带着蔑视的语气,这可真是个恶习。对于自己的无知,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师毫无意识。在他们之中,也许常会有牛马来自人类的残渣,猫又来自牛马粪便的这种想法。不过在其他人眼中,这种想法完全不合理。我们是猫没错,但是即便如此,要想简单随意地把我们制造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也许很多人会觉得所有的猫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儿,无论是哪只猫,其本身并没有什么特点。然而事实上,猫的社会也非常复杂,只要你进去看一眼,就会了解。人类常说“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样子”,在我们猫身上,这句话同样适用。无论是眼神,还是鼻子的形状,甚或是毛色、步态等,每只猫都是不同的。没有哪两只猫是一模一样的,胡须的松紧也好,耳朵的竖立也罢,甚至是尾巴耷拉的程度,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样子的好赖,还是个人的爱好,甚或是生活的放浪态度,每只猫的差别都极大,根本无法数清。
人类真是可怜。因为虽然我们的差别显而易见,但是对于那些只懂得仰望天空、眼睛向上看的人类而言,连区分我们的相貌都无法做到,更别说了解我们的性格了。正如一句老话所说的那样,“物以类聚”,所以,能认识卖瓜人和猫的只有他们的同类,只有猫才能了解自己同类。人类在不断进步,然而在这一点上,他们却始终无法做到。至于我的主人,他本就缺乏同情心,爱是建立在相互了解之上的,他连这一点都不懂,谁又能去期望他会了解我们呢?他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就像牡蛎,除了每天在书房缩着外,对于外界,他从不愿进行探索。但可笑的是,他却总是摆出一副博学广知的面孔,好像自己有多远大的眼光和多高明的见识一样。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就像现在,他的面前明明是我的画像,他不但看不出来,还非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例如:“这可能是一头北极熊的画像,和俄国的战争已经进入第二年了。”从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中,哪里能看出来一点儿远大的眼光和高明的见识呢?
没过多久,女仆将第二张贺年卡也送来了。此时,我在主人的膝头上趴着,正在闭眼思考这些事。在这张贺年卡上,印着一排外国猫,大概有四五只。它们的形态各不相同,拿笔的、翻书的、正在学习的,还有一只离开座位在桌角边跳着舞,跳的是西洋的“蹦跳舞”。在贺卡的上端有浓重的字迹,那是用日本墨汁写就的:“我是一只猫。”除此之外,还有一首短诗,就位于贺卡的右侧,内容是:“看看书,跳跳舞,猫儿闹春好彩头。”这张卡片来自主人以前的学生,里面的意思可谓一目了然。但是我的主人却完全不解其意,他歪着头打量这张贺卡,喃喃自语:“今年是猫年吗?真是奇怪。”显而易见,对于我的声名远扬,他毫无所觉。
后来,女仆又送来一张卡片,这已经是第三张了。除了“祝贺新年”,这张卡上并没有画。不过在这个标题旁边有这样一行字:“敬请代我向您府上的那只猫问好。”这张贺卡上面的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就算我的主人再如何迂腐固执,此时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听见了他哼了一声,然后用一种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在这眼神中,我似乎能察觉到几分敬意。我觉得主人现在确实有理由重视我了,因为正是我的关系,以前一直不大被人认可的主人才会忽然这么有面子。
在格子门上有个小铃铛,此时铃铛恰好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我觉得应该是来了客人。一般情况下是由女仆去门口迎接那些到访的客人,但是如果来的是梅公,我也会出去迎接,谁让他是鱼铺的伙计呢?不过除了他之外,我是不会去迎其他任何人的,所以即便听见门铃声,我依旧若无其事地在主人膝头上趴着。不过主人此时却总是向门口张望,看起来很惶恐,就好像来的是高利贷的追债者一样。对于那些新年来访的客人,主人似乎并不愿意招待,陪他们宴饮也不是主人喜欢的事。不得不说,一个人能这么狭隘,也挺让人“佩服”的。如果早一点儿躲到外面去,自然就不用应付那些来客了不是,可是,主人并不敢这样做。因此,他那藏在硬壳中犹如牡蛎般的本性,更是暴露无遗。
没过多久,女仆过来禀告:“是寒月先生来了。”此人是主人以前的学生,据说大学毕业后,在事业上似乎比主人还要有成绩。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经常来主人家拜访,而且总是在拜访时说一些不知道真假的话,例如什么他招女人喜欢之类的。有时他也会将社会上那些有意思的趣闻讲一讲,或者胡编乱造一些故事,这些故事要么比较诡异骇人,要么就是些风流艳事。等什么时候说够了,他就会离开。主人是那种非常迂腐固执的人,可寒月先生偏偏要把这些故事说给这样的人听,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而且更好笑的是,在他说话时,我那犹如牡蛎的主人还会逗笑取乐地时常插两句嘴。
来访的客人一边摆弄着自己礼服大褂上的丝绦,一边对主人说道:“好久不见,从去年年底开始,我就非常忙碌。由于一直没机会来这一片,所以尽管很想来看您,但也一直未能成行。”听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主人问道:“哦,那你都往哪一片去了呢?”他的态度看起来颇为严肃郑重。而且在说这话时,主人还将自己礼服大褂上的袖口拉了拉。主人的这件礼服大褂是黑棉布缝制的,里面穿的是件粗绸袍子。由于他这件大褂很短,所以在大褂下摆的左右两处各露出了里面穿的半寸长的袍子。此时,寒月笑着说道:“呵呵,那可是个不一样的地方。”这时,我发现今天来拜访的这位客人掉了一颗门牙。于是,主人转了话题问道:“呀,你的门牙这是怎么了?”“哦,没什么,我在一个地方吃香菇时弄的。”“什么?怎么弄的?”“吃香菇时弄的,我一咬香菇头儿,门牙就突然崩断了。”主人接着说道:“咬个香菇牙就断了?你这都比得上老人家了。这可以写成短诗,不过可就谈不成恋爱了。”主人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
寒月先生将目光移到我身上,夸赞道:“哟,就是它吧?这猫真够胖的,就算与车夫家的大黑猫相比,它也一点儿都不差呢,真好。”听见他的夸赞,主人敲了敲我的脑袋,语气颇为骄傲地说道:“是不错,最近又没少长呢。”在主人的敲击下,我的脑袋都被敲疼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听见这么多赞美我的话。很快,话题又被寒月先生扯了回来:“又弄了一个演奏会,就在前夜。”“在什么地方?”主人问。“地址吗?您最好还是别问了。不过演奏会挺有趣的,有三把小提琴,还有钢琴伴奏。三个小提琴演奏者有我和两个女人,我站在中间演奏。就算我小提琴拉得没那么好,但有三把小提琴在那儿,总是差不到哪儿去的。而且就我自己来看,我觉得我们拉得不错。”“呀,两个女的是谁啊?”主人问道,语气里颇为羡慕。
实际上,对于女性,主人还是很多情的,尽管一般情况下,他都会装出一副顺其自然的姿态。他曾读过一部西洋小说,在这部小说中,有一个几乎对所有女性都一见倾心的人物。在这部小说里曾这样写道:“如果要数一数的话,你就会发现,他对大街上走过的十分之七的女人都产生过倾慕之意。”显而易见,这句话饱含嘲讽之意。可是,主人却十分欣赏这一点,甚至认为这才是“真理”。可见,主人俗心极重。不过让我这只猫费解的是,这样一个人却又能生活得如同牡蛎一般,真是奇怪。大家对此的猜测也不一致,有的认为这是因为他曾失恋或者患有胃病的关系,也有的认为这是因为他既胆小又不富裕的关系。不过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关于明治历史的著名人物,所以,任何猜测都无足轻重。
不过,事实上,他现在确实是在探问那些和寒月先生有接触的女人,而且语气颇为羡慕。寒月先生拿起筷子将一片下酒的鱼糕夹了起来,他看起来兴致不错。在他用门牙将半块鱼糕咬下来时,我非常为他担心,生怕他的牙齿再次被咬断。不过,显然这次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然后,他不动声色地答道:“您不认识这两个女人的,她们都是大家小姐,不劳您费心了。”听见他的回答,主人长长地“哦”了一声,直接省掉了下边的“原来如此”。与此同时,他又陷入了沉思。差不多该结束了,我想寒月先生大概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向主人提出建议:“如果您不忙,一起去外面逛逛吧。因为攻下了旅顺,所以今天街上很热闹,而且天气也不错。”听见这话,主人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只对那两个女人的身份感兴趣,至于攻没攻下旅顺,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经过一阵思考,主人最后还是同意和寒月先生一起出去。
决定好后,他穿着那件棉布礼服和粗绸袍子就站了起来。据说,这件袍子是他死去的哥哥留给他的纪念品,虽然是用那种非常耐用的结城绸制作而成,但毕竟他已经穿了二十年了,所以,由于磨损,很多地方都已经变得非常薄,甚至在阳光的照射下,衣服里面打补丁的针脚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对衣服的选择上,无论是正月还是腊月,无论是家居服还是外出服,主人根本没什么顾忌。只要一说外出,他就双手一摆,说走就走。至于他这是因为没有其他换洗衣服,还是因为懒得换,我就无法确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可以确定,这和失恋没什么关系。
至于寒月先生吃剩下的半片鱼糕,在他们走后自然落到了我的嘴里,我完全没有客气。在这些日子里,我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让我不再是一只普通的猫啦。杉浦要助曾描写过一种猫,在格雷[10]的短诗中也曾描写过一只偷金鱼的猫,我觉得自己此时已经完全获得了做这两种猫的资格。在我眼里,车夫家的阿黑已经一无是处了。所以,人们再也不会因为我吃掉了一片鱼糕而去斥责我什么。事实上,趁别人不注意的间隙将食物偷吃掉,不是只有我们猫才会做这样的事。我家女仆阿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经常趁女主人不在的空当儿吃掉点心,而且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她都不会招呼一声。除了阿三外,孩子们也做过类似的事。虽然在女主人口中,这些孩子的家教都是极好的。
此事大概发生在四五天前,早上醒来的孩子们面对着面地坐在饭桌上,此时主人们还未起床。每天,主人会将面包蘸着白糖吃,孩子们也会跟着吃一点儿。那天,装糖的罐子恰好放在桌子上,盛糖的勺子也在。一般情况下,大人们会将糖分给姐妹俩,但今天显然大人们不在。于是,姐姐用勺子舀了一勺糖放在自己的碟子里,妹妹有样学样,也舀来一勺糖放在碟子里。然后两人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过多久,姐姐又舀了一勺糖加在碟子里,见此情景,不甘示弱的妹妹也在碟子里又加了一勺糖,使自己的糖能和姐姐的同样多。就这样,两个人一勺一勺轮流着把所有糖都舀完了,她们碟子里的糖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糖罐里则空空如也。这时,主人一边揉着没睡醒的眼睛,一边从卧室走了出来。为了把两个孩子舀出的糖原样装回罐子里,他可是花了很大力气。见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不禁这样想:“也许与我们猫族相比,人类对公平的观念要更好一些,这种观念是他们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引申出来的。但是,他们显然没有我们聪明,因为我觉得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在糖还没有堆成小山之前,直接把那些糖吃掉。”可惜的是,她们听不懂我的话。因此,坐在饭桶上的我只能遗憾地看着这幕闹剧在我眼前上演。
主人同寒月先生一起出去散步,至于他们去了哪儿,我就不得而知了。主人回来时已是深夜,第二天早上九点多他才出来吃早餐。按照以往的习惯,我依旧在饭桶上待着,主人则正在我面前默默地吃煮年糕。他一连吃了六七块,虽然这些年糕片确实很小,但他吃得也实在不少。最后,当他宣布吃完了时,碗里还剩了一片。实际上,他不允许别人碗里有剩饭,但是轮到他自己时,他作为一家之主,就对碗里那些剩下的泡得稀烂的年糕毫不在意了。
女主人从壁橱里拿出来胃药放在桌子上。主人说道:“我不吃这药,一点儿用都没有。”
“你怎么能……还是吃了吧。据说,这个药对消化淀粉食物很管用。”女主人不停地劝告他。
主人是个很固执的人,此时这毛病又犯了,他说:“不吃就是不吃,跟对淀粉有没有用没关系。”
女主人自言自语道:“你这个人啊,对什么都坚持不下来。”
“这个药确实没用,和我坚不坚持没关系。”
“前几天你不还说好使吗?那阵儿你天天都吃。”
主人答道:“此一时,彼一时。”
“你要是这个样子,那有用的药也没用了,怎么能一段时间吃,一段时间又不吃了呢?与别的病相比,胃病不一样,你要想好,就必须耐心吃药。”说完这些话,女主人回头看向了女仆阿三。
此时,女仆阿三正端着方盆在一旁等候。接收到女主人的眼神,阿三毫不犹豫地附和道:“是啊,老爷,太太说得对。要想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好药,你得再吃几顿啊!”
“我都说了不吃了,管它是不是好药呢,你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赶紧闭嘴吧。”
女主人反驳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女人。”说完她似乎想强行让主人喝药,就将胃药朝主人推了过去。主人却什么话也不再说,站起身来去了书房。女主人和女仆阿三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出了声来。
此时,我并没有跟着主人进书房,因为如果我这样做,肯定会倒霉。所以,我穿过院子悄悄来到了书房前的走廊上。然后,利用纸窗的空隙,偷偷观察书房里的主人。此时,主人正在看一本书,作者是爱比克泰德[11]。倘若在看这本书时,他也能像平常那样读懂,这当然令人佩服,但是没过多久,这本书就被他丢在了书桌上,而且扔书的动作显得颇为凶狠。事实上,对于他这一举动,我早有预料。在此之后,他把日记本拿了出来,在上面写道:
与寒月一起出去散步,去了根津、上野、池之端和神田那一片。艺妓们在池之端的酒馆前玩拍羽毛毽的游戏,她们穿着春装,底襟上绣着彩色的花,非常漂亮。不过可惜的是,她们的模样却像我家猫一样难看。
如果只是为了说她们长得难看,那也不必用我来说明啊。如果我能去“乐多美容店”把脸刮一刮,我相信,自己与人类相比,不见得会差到哪儿去。人类总是这样狂妄自负,真是讨厌。主人的日记还没完结,他接着写道:
我们还遇到了另一个艺妓,是在保丹药房的拐角处。这位艺妓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称得上漂亮。她穿着一件很合体的衣服,颜色是淡紫色的,这件衣服衬得她整个人更加高雅美丽。她一笑就会露出洁白牙齿,我听见她说:“阿源哥,我昨晚实在是太忙了啦……”她的声音十分喑哑,堪比乌鸦的叫声。所以,就算她的身材非常有魅力,但在这喑哑的嗓音却让她的美好形象大打折扣。至于她说的阿源哥,我都不屑于再回头去看了。于是,我摆着两个手,直接去了御成路。不过我搞不懂的是,为何寒月看起来有点儿精神恍惚呢?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理解的就是人的心理了。就像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我完全搞不明白。也许现在他很生气,也许有些浮躁,又或者他在那些古代哲人遗留下的著作中,努力地寻找着安慰。我也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是想对社会进行讥讽呢,还是想在凡尘隐迹不露?是对一些无意义的事发泄脾气呢,还是置身事外?在这方面,我们猫要简单得多。我们会根据自己的意愿真实做出反应,想吃饭睡觉,就吃饭睡觉;想生气大哭,就尽情地生气大哭。在我们猫的眼中,写日记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所以我们才不会写日记。而且,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记录,做这种事的肯定都是那种口不对心的人。因为他们不敢公然地向社会展露真实的自己,所以只能找个阴暗的地方尽情发泄。我们猫则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通过我们平时的各种举动和行为,我们的真实面目已经直接地被表现出来了,完全没那么麻烦,这就是我们最真实的日记。与其花费时间去写日记,还不如在廊上睡一觉来得惬意。主人的日记接着写道:
晚饭选择了一家位于神田的饭店。今天早上,我的胃口异常地好,这可能是因为我昨晚喝了几杯“正宗”牌酒的关系。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种酒了,昨晚喝了两三杯。由此可见,每天晚上喝点儿酒,对一个患胃病的人很有效果。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再吃胃药了,谁说都一样,横竖它也没什么作用。
在日记中,主人就好像在和自己怄气一样,竭尽全力地对胃药进行攻击。日记里似乎依然能感受到他今早的怒火,也许,这就是人类写日记的根本原因。
几天之前,有人告诉我,想要治好胃病,就不要吃早饭了。我在早上时试了试,饿了两三天,结果除了肚子饿得直叫外,没有得到一点儿好处。还有人说咸菜才是患胃病的根本原因,所以要想使胃病痊愈,只要不吃咸菜就可以了。这种方法我也试过了。自那之后的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没有吃过一点儿咸菜,但依旧没什么用处。所以最近我又开始吃了。我又向那人求教,他又说:“按摩腹部才是唯一的疗法。而且,除了‘皆川式’的古老疗法,其他的疗法都不行。普通的胃病只要按摩一两次就会彻底治愈。这种按摩法甚至还曾受到安井息轩[12]的喜爱。另外,经常接受这种疗法的还有坂本龙马[13]那样的英雄。”听了他的话,我迫不及待地去上根岸按摩了一次。但是他们先说,要想痊愈,就得按摩骨节;接着又说,要想去除病根儿,就得翻转一下内脏的位置。按摩完后,我整个人就像得了瞌睡病一样绵软无力,这种按摩的残酷可见一斑。只这一次我就已经受教了,所以从那之后,我都没有再去过。
还有人说不能吃固体食物,于是,一整天的时间,我就只靠牛奶度日。结果弄得自己跟发了大水一样,肚子里咕噜噜地叫,晚上根本睡不着。也有人说:“你可以试试呼吸时用横膈膜,这样可以锻炼内脏,慢慢恢复胃的功能。”我也略微尝试了一下这个办法,最后弄得肚子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会在想起来时很认真地去做,但是用不了多久,也就五六分钟,我就又忘了。倘若我使劲儿去记,那除了横膈膜,心里就什么都想不了了,读书和写字也无法完成。
我的这种情况落入迷亭的眼中,还遭到了这位美学家的耻笑,他说:“你一个大男人做横膈膜运动干吗?又不是要生孩子,赶紧拉倒吧。”所以这几天我就再也没做过。还有一位先生告诉我,可以多吃些荞麦面试试,情况可能会好转。于是,我就开始不停地吃面,打卤面和热汤面轮流着来,结果除了一直拉肚子,依然没有任何效果。总而言之,这一年来,我想方设法地治疗我的胃病,但无论哪种方法,最后都毫无作用。唯一比较管用的反倒是昨晚的那三杯“正宗”牌酒。所以,自此以后,我打算接着喝酒,每晚都要喝两三杯。
晚上喝酒嘛,我看这种方法也不会持久的。主人的心总是在变化,就像我们猫的眼睛一样。无论做什么,他这人都很难长久地坚持下去。显而易见,在日记里,他对自己的胃病也十分担心。但滑稽的是,表面上,他依然打肿脸充胖子。几天前,有位朋友来拜访他,那是位学者。从另一个角度,他对此事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说:“正是因为祖先和自身的罪孽才造成了病症,一切疾病都是如此。”这位朋友在这方面很有研究,他也很有想法,所以能有条不紊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且条理十分清楚。不过可惜的是,要想反驳这种观点,无论是知识,还是头脑,我的主人都不具备。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方设法地进行了辩解,一方面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胃病患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顾及自身颜面。于是,他问:“这倒是一个稀奇的观点,但你知道吗?得胃病的还有卡莱尔[14]呢。”这种说法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其背后的潜台词似乎在说:“我得胃病还挺荣耀的,你看,卡莱尔不也得胃病了吗?”不过,这位朋友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主人成功地闭上了嘴巴。他说:“卡莱尔是胃病患者,但即使这样,也不代表患胃病的都是卡莱尔啊!”虽然主人是个虚荣心很重的人,但实际上,他还是希望可以治愈自己的胃病的。所以,他才会滑稽地在日记中写出那样的话:“打算接着喝酒,每晚都要喝两三杯。”因为昨晚他和寒月先生一起喝了“正宗”牌酒,所以今天早上他才敢吃那么多年糕。说到年糕,我的馋虫似乎也被勾起来了。
车夫家的阿黑可以长途出征到胡同口的鱼铺那儿,我显然是做不到的。新路里教授二弦琴的女师傅家有只花猫小姐,它条件优越,这和我也很不一样。所以,尽管我也是一只猫,但大部分东西我都吃,并不挑食。无论是孩子们掉落下来的面包渣,还是地上的点心馅儿,我都吃。我甚至还吃过咸萝卜,虽然只有小小的两片,但也算是个经验。不过它对我来说可不太好吃。想来也奇怪得很,不想吃的时候什么也不吃,但一旦吃起来,几乎所有东西都能当作食物。挑食是种很奢侈的习惯,对于我这种生活在老师家中的猫来说,是不会这样肆意妄为的。
从主人的嘴里,我知道了一位非常讲究的人,他是一位法国的小说家,叫巴尔扎克。不过,他这种讲究针对的并非饮食,而是文章,谁让他是个小说家呢。有一天,巴尔扎克想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可到最后也没有想到满意的,恰巧有位朋友来做客。两个人一起出去散步,在散步的时候,巴尔扎克依然心心念念地想取个好名字,不过他的这种心思并不为他的朋友所知。于是,到了大街上,除了紧盯着各种店铺的招牌外,巴尔扎克什么都没干。
他的脚步在没有找到令他满意的名字之前没有丝毫停顿,他的朋友也就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整天,把整个巴黎都走遍了。当他们往回走时,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巴尔扎克看到了一块“马卡尔斯”的招牌,那是一家裁缝店。他高兴极了,一边拍手一边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就是它了。真是个好名字啊,马卡尔斯,在前面再加个大写的‘Z’,那就是‘Z.Marcus’,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如果是自己编的,那也没什么意思,就算再好也可能有装腔作势的嫌疑。这下好了,总算找到合适的名字了。”他的朋友不仅疲惫,而且还很疑惑,不过巴尔扎克除了自己高兴,也顾不上其他了。
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将整个巴黎都走了个遍,只是为了给小说人物取个名字,这也太费事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当然,如此程度的讲究并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对我的主人来说,他就像一个牡蛎一样,这样的讲究,他是做不到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境况和遭遇吧,才使我毫无挑食的毛病,而且在我看来,能吃就行。现在,我想吃年糕的意愿和饮食方面的讲究也没什么关系。我的想法很简单,在能吃到的时候,无论是什么,都要赶快下嘴。因此,主人早上剩下的那块年糕就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决定去厨房转转,它可能还在那里。
我今早上见过那块年糕,它现在与早上相比,颜色没有任何变化,也仍旧粘在碗底。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品尝过年糕的滋味。看起来,它似乎味道不错,但同时又给人一种吓人的感觉。在年糕上面有些菜叶,我用前腿把它们聚拢在一起。此时,年糕表面的一层粘到了我的爪子上,感觉很黏稠,并且散发着一种香味,就和把锅里的饭盛到饭桶里时的味道差不多。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吃。我望了望周围,很幸运地发现没有任何人。此时,阿三正在外面拍羽毛毽,从客厅里传来了孩子们唱儿歌的声音:“兔哥哥,说什么。”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偷吃的机会了,如果错过了,我再想尝尝年糕的滋味,还得等整整一年呢——只有下一个新年才有可能实现。
虽然我是一只猫,但在这转瞬间,我也领悟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即便是本不想做的事,但是在可贵的机会面前,动物们还是愿意冒险去试一试,所有动物皆是如此。事实上,我对吃年糕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大。而且,我的恐惧感随着对碗底年糕的观察也越来越大,所以不吃的念头也就越来越强。此时,有任何的脚步声传来,都会让我毫不犹豫地放弃年糕。而且,年糕会彻底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就算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再想起来。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来,即便我犹豫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出现一个人。这时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有人在催我:“快吃啊!快吃啊!”我伸着脑袋看向碗里,与此同时,还希望赶紧来个人。然而,事实并不如我所愿。可见,这块年糕注定是我的口中之物了。
于是,我似乎在碗底上倾注了自己全身的重量,用大张着的嘴巴猛地咬住了那块年糕。按理来说,我用的力道不小,大部分东西都应该被咬断了,所以我觉得是时候把牙齿松开了,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根本松不开牙齿,这让我惊讶极了。于是,我打算再给它一口,务必凶恶地将它咬断。可事实上,我的嘴巴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这年糕竟是如此奇怪的东西,但当我察觉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我就像那些掉进沼泽地的人一样,急切地想将腿拔出来,可越是这样,就陷得越深。现在我想狠狠地咬断它,但越是这样,我的嘴巴和牙齿越是无力动弹。实际上,我确实有咬住东西的感觉,但是这种咬住很单纯,并不代表我有解决它的办法。此时的情景套用一句话正合适,这句话是美学家迷亭对我主人的评价,他说:“你这个人啊,遇事不干脆。”我觉得这块年糕也不是个干脆的东西,就像我的主人一样。我想方设法地咬断它,但都无济于事,而且这种情况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就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此时我非常烦恼,但我却又领悟到了第二条真理,那就是动物对能否适应一种食物都会有预先的感知。尽管我已经领悟到了两个真理,可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我的嘴巴依然被年糕粘着呢。同时,我那一起被粘住的牙齿也很痛,似乎要被拔掉了一般。
阿三快回来了,所以我必须将年糕尽快咬断,而且我也听不见孩子们的歌声了,用不了多久,她们也会跑来厨房。极为焦躁的我尝试着将尾巴来回摆动,但是并没什么作用。耳朵也被我竖起、放下个不停,但是依然毫无效果。后来,我停止了这两种无聊的行为,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的尾巴和耳朵与年糕毫不相关,我之前的瞎折腾纯属徒劳。
也许我可以借助前腿弄掉年糕——我能想出这个办法实在太不容易了——于是,我先把右腿抬了起来,尝试着在嘴巴周围擦拭。但要想弄断年糕,只通过这一番擦拭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又把左腿也抬了起来,在嘴巴周围急切地画着圆圈,就跟念咒语似的。不过要想使奇怪的年糕掉下来,这种动作也还不够。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耐心,于是我轮流使唤着自己的两条腿,不停地擦拭着嘴巴周围。不过可惜的是,这并没有发挥太大作用,年糕依旧紧紧地粘在我的牙齿上。我越来越生气和焦躁,最后竟然仅靠两条后腿站立,两条前腿一起派上了用场。这可真是奇怪的景象,仿佛这一刻,我已经不是猫了。
不过在如此紧急的关头,我已经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猫了。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弄断这奇怪的年糕。我不管不顾地竭力抓着自己的脸。我的两条前腿不停地活动着,以至于我都无法保持平衡了,总有要摔倒的趋势。于是,为了保持重心,我就用两条后腿不停地跳动,让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这一站立本事。就在这时,我领悟到了第三个真理,那就是在危险面前,你能得到上苍的庇佑,做到一些平时做不到的事。
在上苍的庇佑下,我竭尽全力地和年糕战斗着。可是就在此时,从里屋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正有人向厨房走来。因此,我在厨房里跳动得更欢实了,因为我可不想让自己这狼狈的一幕落入别人眼中。脚步声渐渐走近,越来越清晰,啊!孩子们发现了我,看来上苍对我的庇佑并不那么充足啊。见此情景,孩子们大喊道:“哟!哟!猫在偷吃年糕,还跳起舞来了!”这喊声最先传入了阿三的耳朵,她扔掉羽毛毽和木头拍子,一边嘟囔道:“真是的!”一边向厨房跑来。主人的妻子穿着绉纱制成的新年礼服也来了厨房,阿三对她抱怨道:“你看看,这只猫,多讨厌啊!”此时,从书房出来的主人也骂道:“这个家伙,真是浑蛋。”孩子们则“逗死了,逗死了”地大喊着。后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当时,我既气愤又羞愧,可又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而且还要不停地跳来跳去。好不容易大家快不笑了,那个小姐姐又说道:“看看这只猫,都成什么样子了。快看啊,妈妈。”这下可好,这个讨厌的小孩儿一句话就扭转了乾坤,大家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我在以前见过不少关于人类同情心匮乏的事,但是,像此次这么让我感到憎恶的还没有呢。上苍的庇佑最后彻底消失了,我的前腿落回了地面,甚至开始翻白眼了。可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丑陋的面目更让我感到羞愧的了。不过主人还没有那么硬的心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憋死,所以他对阿三吩咐道:“帮它拿掉年糕吧。”阿三看向女主人的眼神似乎在表示:“让它再跳一会儿吧,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不过好在女主人并没有支持阿三,她默认了主人的命令。虽然在她眼中,我跳舞确实挺有趣的,但是眼睁睁地看我憋死,这也不是她的意愿。
主人接着对阿三说:“快点儿吧,再不弄掉它就没命了。”听见主人的话,阿三突然醒过神儿来,就好像她之前是梦里享受盛宴呢。于是,她过来抓住年糕,使劲地向下一拽。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和寒月先生有很大区别,但我当时还是为我的几颗门牙捏了把冷汗,很担心它们被拽断了。我的牙齿原本被年糕紧紧地粘住,所以阿三那么狠劲儿地一拽,我想没人受得了,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疼痛问题了。根据这段亲身经历,我领悟到了第四个真理,那就是,只有经受过痛苦,你才能得到安宁快乐。后来,当我睁开眼时,屋里已经没人了,大家走了。
可以说,我那次真是上演了一出令人发笑的闹剧,从哪以后,在面对女仆阿三时,我总是觉得不好意思。为了从这件让人一想起就沮丧的事情中脱离出来,我打算去拜访一下花猫小姐,它就住在小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花猫小姐在这一片很有名,因为它长得非常漂亮。我虽然是一只猫,但对男女之情,多少还是懂一点儿的。当我因为主人阴暗的脸色或者阿三对我的凶恶态度而心情不好时,我常常去拜访这位异性朋友。在我们的彼此交谈中,心情就会不知不觉地好起来,而且,还会仿若重生般地忘掉之前的烦恼和苦闷。这么看来,女人确实有非常强大的影响力。
为了确定花猫小姐是否在家,我透过杉树篱笆的缝隙向院子里来回张望,结果在廊子里发现了它的身影。此时它正端庄地坐在那里,脖子上还戴着过年的新项圈。它的脊背所呈现的弧度十分优美,简直无与伦比。它那卷曲的尾巴、弯曲的腿,还有不时耸动一下的耳朵,都有着让我无法描述之美。尤其是它仪态万千地坐在阳光下,即便很是端庄娴静,可它那堪比天鹅绒的美丽皮毛反射着春天的阳光,没有风也在轻轻地颤动。这一切都让我看得很入迷,半晌我才清醒过来。我一边挥动前爪,一边和它打招呼。
“哦,原来是您啊,先生。”花猫小姐说,同时它走下廊子,红项圈上的铃铛随着它的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正暗叹声音之美妙时,花猫小姐已经来到了我面前,它向左摇晃了下尾巴对我说道:“新年快乐啊,先生。”
它这是在向我行礼呢。在我们猫族,都是这么行礼的——先直直地竖起尾巴,再向左摇一摇。在这条胡同里,只有花猫小姐才会以“先生”来称呼我。在之前,我已经说过,我没有名字,但是因为我在老师家生活,只有花毛小姐敬重我,尊称我为“先生”。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它让我心情愉快。所以,我总是答应得很爽快。
听见它的问候,我连忙答道:“是啊,你也新年快乐!你可真漂亮,妆化得很不错。”
花猫小姐故意将铃铛晃动出声音,同时,对我说:“好看吧?这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师傅给我买的。”
“这是我从出生到现在见到过的最漂亮的铃铛,而且声音也很悦耳。”
“您说得太夸张了,不过是个人人都有的东西。”它一边说,一边又晃了晃铃铛,然后说道,“真的很好听对不对?我特别喜欢它。”说着它又将铃铛晃了晃。
想想自己的情况,我不得不在心里默默地羡慕它:“从这铃铛上就能看出来,你家师傅一定很喜欢你的吧?”
花猫小姐回答:“您说对了,她简直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它一边说一边笑,真是单纯得可爱。
人们总觉得只有他们自己会笑,其他动物都不会笑。其实呢,我们猫也会笑。当我们笑的时候,鼻孔会变成三角形,喉咙也会颤动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当然,人类是无法明白这种笑法的。
我接着询问了它家主人是干什么的,不过在说到“主人”这个词时,花猫小姐觉得很奇怪,不过它还是回答:“她啊,她就是个女师傅,教二弦琴的。”
“你说的我知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她过去是干什么的,应该是那种很厉害的人吧?”
“哦,您说对了,是这样的。”花猫小姐答道。
“小松公主天天等君来啊……”那位女师傅在纸窗边弹起了二弦琴。
“好听吧?”花猫小姐骄傲地问道。
“确实很动听,不过她唱的内容我却听不太懂。”我说道。
“唱的内容吗?是什么来着,反正这曲子很招师傅喜爱。今年她都62岁了,可身体还很硬朗。”
她当然身体很好了,否则她是不可能活到62岁的。但短时间内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回答,只好傻呵呵地“哦”了一声。
花猫小姐接着说:“总是听她说,她以前确实是个身份高贵的人。”
“哦?那她过去到底是做什么的?”
“据说天璋院[15]有个助理,他妹妹的婆婆的侄儿有个女儿,就是我家师傅。”
“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就是天璋院有个助理,他妹妹的婆家……”
“哦,原来如此!等等,是天璋院妹妹的助理……”
“呀,不对,是天璋院助理的妹妹……”
“哦,我知道了,是天璋院的……”
“对,对,没错。”
“助理嫁到了……”
“又错了,是他妹妹的婆婆……”
“哦,对对,是他妹妹的婆婆的……”
“是她婆婆的侄子的女儿,明白了吗?”
“哦,是她婆婆侄子的女儿。”
“对喽,可算明白了。”
“这还是太复杂了,能不能说得简单点儿,她和天璋院是什么关系?”我问道。
“愁死人了,您怎么那么笨呢?刚才已经说了,是天璋院助理的妹妹的婆婆的侄子的女儿。”
“这我已经知道了,但是不能……”
“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啊?”
“哦,对。”迫不得已之下,我只得低头了。我们猫有时候也不得不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谎话。
突然,纸窗内的二弦琴声消失了,接着传来女师傅的声音:“回来吃饭了,花猫!”听见这声招呼,花猫小姐高兴极了。它说:“看,师傅叫我回去吃饭呢,我是否可以走了?”虽然它在征询我的意见,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反对也没什么用处。然后,花猫小姐说了句:“下次再玩儿吧!”就离开了。随着它的走动,它脖子上的铃铛也在摇晃。不过它刚走到院子里又转身回来了,它满是担心地问我:“您怎么了?脸色那么差。”难道我要把自己因为偷吃年糕而不得不在厨房到处跳舞的糗事告诉它?哦,不,我可说不出来。于是,我答道:“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我因为一直在思考一件事,结果弄得有点儿头疼,所以就来找你聊聊天,缓解一下。”“哦,是这样啊,那回头见,您保重。”花猫小姐说道,它看起来似乎还不太舍得走。
这之前因为年糕事件,我一直心情低迷,可现在,我彻底恢复了好精神和好心情。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但我在半路上遇到了车夫家的阿黑。因为我企图从茶园穿过去,所以不得不走那条铺满了没有完全融化的冰霜的路。结果我刚从建仁寺的断墙那儿走出去,就在残菊丛中看见了阿黑的身影,它正弓着脊背打哈欠。以前,一见到阿黑,我就会感到害怕,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不过,我依然没打算和它说话,企图忽略它,直接回家。因为在我看来,和它说话也是件很麻烦的事。不过阿黑可不会这样认为,一旦你给了它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它就会不依不饶。所以,它对我说道:“哟,你这个家伙还真喜欢装腔作势!名字都没有一个,真是没教养的野种!你那副骄傲的嘴脸真让人恶心,当自己生活在老师家就了不起吗?”虽然我已经有些名气了,但显然阿黑不知道这些。由于这家伙实在无知,所以我也就打消了和它解释的念头,决定敷衍它两句后就赶紧离开。
“哦,是阿黑啊,新年快乐!看看你的精气神,一如既往地好啊!”我边说边向它行礼,朝左摇了摇尾巴。不过阿黑并没有向我还礼,反而凶巴巴地说:“有什么可快乐的,谁像你似的,长了个方块脑袋,天天快乐。你这个小东西,当心点儿吧。”
事实上,我并不太理解他说的“方块脑袋”是什么意思,但估计不是好话。于是我问:“方块脑袋?是什么意思?”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骂你你都听不懂,脑袋进水了吧?”
“脑袋进水了”这句话似乎也很有意思,但是我依然不能理解,它比“方块脑袋”更难理解。原本我想为以后积累些经验,所以打算把这个词问清楚,不过想想也知道,从阿黑那儿我是得不到明确答案的。因此,我和阿黑陷入了尴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这时,突然传来了阿黑女主人的一声喊叫:“天呀,我的大马哈鱼呢?就放在柜子上来着呀!肯定又是让那个招人恨的黑毛畜生给吃了,它只要回来就别想有好了。”此时正值初春之际,周围的环境平静安宁,可是阿黑女主人这一通肆无忌惮的大喊,一下子就让这一切的美好从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彻底俗气起来。
对于女主人的喊叫,阿黑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神色间颇为骄傲。阿黑抬了抬方下颌,意思是:怎么样,听见了吧?我到此时才发现阿黑的脚下果然有条大马哈鱼骨头,这种鱼每片差不多值两分三厘钱。此时,它躺在阿黑的脚下,沾满了泥土。我不由自主地赞扬道:“你还是这么厉害呀!”之前那种尴尬的场景早被我抛在脑后了。
但要想让阿黑消气,只靠这一两句奉承话肯定不行。它说:“有什么厉害的,不就是吃点儿大马哈鱼吗?你这个家伙,少瞧不起人,你当咱是别人吗,咱可是车夫家的阿黑!哼!”说着阿黑使劲儿地把右前腿举到了肩头,就像人类挽袖子一样。
“你是阿黑啊,这谁不知道啊,怎么能是别人呢?”我说道。
“那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是咱阿黑,刚才为什么还怀疑我的厉害呢?”阿黑挑衅似的冲我说道。倘若我现在不是猫而是人的话,估计它一定会抓住我前胸的衣服不断地来回拉扯我。我觉得有些危险,只好略微后退。
这时,阿黑的女主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只听她大声地嚷嚷道:“西川老板,嘿,西川老板,听见了吗?给我送一斤牛肉来,快点儿,要嫩的啊!”周围原本十分寂静,可是这买牛肉的声音一响,这寂静立即就被打破了。
“哟嘿,一年啊,她也就买一次牛肉。但为了向街坊四邻炫耀,每次她都大声嚷嚷,这个老女人,不好管教呢。”阿黑说道,语气里饱含讥讽。说话的同时,它已经站了起来,向外使劲儿地伸展自己的四条腿。
我什么也没说,事实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阿黑眼中,这斤牛肉似乎已经注定是它的口中食了,它说道:“虽然一斤少了点儿,但也只能先对付一下了。只要她敢买来,那就归我了。”
为了让它赶紧走,我连忙附和道:“是啊,这可真是一顿大餐,不错啊!”
“你多的哪门子嘴,烦人,管好你自己吧!”它一边说,一边将后腿猛地一蹬,结果我被它蹬了满脸的泥。被吓到的我赶紧将身上的泥抖掉,此时飞快地跑过篱笆墙的阿黑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想西川家的牛肉这回怕是要遭殃了。
此时的家里,与平常相比,气氛很不一样,整个客厅都显得很温暖。即便是主人,笑得也很欢畅。我一回到家就感觉出来了这些,并为此感到奇怪。我从敞开的廊子上的拉门那儿进去,来到主人跟前时才发现,原来家里来了客人,而且看起来很陌生。此人的打扮一看就是那种很正派的“读书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棉布外衣上有家徽,穿着的裙裤产自小仓。在主人的面前有个小火盆,我往旁边一看就发现了一个香烟盒和一张名片。香烟盒上有用春庆漆法画的漆画,名片上则写着“向您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敬上”。由此可见,此人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名叫越智东风。至于此人和主人在说什么,我还不太清楚,因为毕竟我进来时,他们已经聊了半天了。不过他们的谈话似乎在围绕着美学家迷亭君进行,此人我在上文已经提到过。
“他说他有一个主意,非常有意思,很希望我能参加。”客人说道,声音听起来不慌不忙,有条有理。
主人将茶斟入碗里,然后推向客人,答道:“是吗?他想做什么?让你和他一起去西餐馆吃午餐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谁知道他想干吗?不过是他先提出来的,应该挺好玩儿的,所以我就……”
“你就怎么样,真去了?”主人问道。
“哎,谁知道会那样呢,真是想不到。”
主人拍了拍我的头,看起来颇为自得,但我还是被拍疼了。我觉得主人可能是想起之前被耍的那次了,就是安德利亚·特耳·撒尔德那次。于是他说道:“八成又是他和你闹着玩儿的,这样的事啊,他经常干。”
“他询问我的意见,说吃点儿新鲜的怎么样?”客人说道。
“哦,什么新鲜的,你们吃了什么?”主人问。
“最开始时,他一边看菜单一边向我介绍,各种菜都介绍了个遍。”
“哦,此时你们还没点菜呢?后来又怎么了?”主人问道。
“是的,还没点呢。后来他想了想,对服务生说:‘只有这些吗,真不应该来这儿吃。’服务生很不平,反驳道:‘烤鸭肉和牛排都不错,您要不要试试?’但迷亭先生说:‘这些菜都太普通了,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吃这些俗气的东西。’后来服务生就不说话了,他并不能理解所谓的‘俗气’。”
听了这话,主人附和道:“看看,我猜对了吧。”
“后来,迷亭先生转过头来又和我说:‘法国和英国才不会这样呢,在那里,天明调和万时调[16]都很常吃。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来西餐馆吗?就是因为日本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听听他说的话,我想知道,他真的去过外国吗?”
“迷亭吗?怎么可能?不过如果他真想去的话,他倒是有这个财力和时间。我估计他就是逗你玩儿呢,故意把以后想去的地方当成已经去过的了。”主人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也许他确实觉得这段话很有趣,而且希望自己也可以逗笑客人。不过可惜的是,在客人眼里,这段话似乎没那么好笑。
“哦,是这样啊。当时迷亭先生说得煞有介事的,所以我几乎当真了。他还跟我讲了什么蛞蝓汤、炖青蛙之类的,就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
“瞎扯嘛,他本来就很擅长这个,估计是学了别人的话吧。”
“嗯,说得有理,应该就是这样。”客人说道,表情似乎颇为愤懑,看着花瓶里水仙花的眼睛都直了。
“弄这么一出,这就是迷亭的主意?”主人追问道,看来他对事情的始末很感兴趣。
“唉,不是的,这只是个开头,后面的才是好戏。”
“哦?”主人的声音里满含好奇。
“他后来和我说:‘估计在这儿是吃不到蛞蝓汤和炖青蛙了,咱们就凑合一下,吃点儿橡面坊[17]吧。’对他的提议,我也表示了赞成,不过那时我完全是一种漫不经心的状态。”
“古怪,橡面坊?真有意思。”主人说道。
“我也是这么感觉的,古怪得紧。不过我还是当真了,谁让迷亭先生说得那么煞有介事呢?”对于自己的粗心大意,客人十分不好意思,在主人面前似乎觉得十分抱歉。不过对于这份歉意,主人并没有什么表示,他不甚在意地催促客人继续说。
“后来,迷亭先生就吩咐服务生说:‘两份橡面坊,谢谢。’这话让服务生很疑惑,他追问道:‘是要炸牛肉丸子吗?’迷亭先生答道:‘我说的是橡面坊,不是什么炸牛肉丸子。’他的语气听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真有吗?橡面坊?”主人接着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虽然我当时感觉不太对,但是我已经对迷亭先生的话信以为真了,甚至还帮他呢,我也一个劲儿地向服务员强调:‘要的是橡面坊,橡面坊。’哎,谁让迷亭先生能那么若无其事地说出来,而且对西洋的东西十分熟悉,说他出过国,我是绝对不会怀疑的。”
“哦,服务生呢?他说啥了?”
“如果现在再回头看,那服务生也挺有意思的。他想了想,然后对我们说:‘很抱歉,先生们。今天十分不凑巧,橡面坊没有了。不过我们可以为你们做两份炸牛肉丸,二位需要吗?’听见这话,迷亭先生的表情颇为惋惜。然后他给了服务生一些小费,大概有两毛钱,说:‘真是可惜,看样子白跑一趟,我们就想吃橡面坊,你们想想办法吧。’服务生答道:‘那好吧,请允许我去和厨师商议一下。’说完就离开了。”
“可见,这橡面坊的魅力不小啊,他今天还非吃不可了。”主人玩笑道。
“后来,服务生出来说:‘如果您真想吃这道菜,就必须花费很长时间等待。因为没有成品,只能现做。’听见此话,迷亭先生从容地答道:‘没事,反正大过年的,又没什么事可做,等就等吧。’他一边说还一边把放在衣服口袋里的雪茄拿了出来,放在嘴里吸了起来。我能怎么办呢?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开始读《日本新闻》。于是,服务生又去了后面,可能接着商议对策去了。”
“真是不嫌麻烦呀!”主人一边说一边往前面凑去,那劲头和读战地讯息差不多。
“没过多久,服务生又出来说:‘实在抱歉,我们无法为二位提供橡面坊。因为已经没有食材了,而且在龟屋和横滨的十五号外国商店也没买到。真是抱歉啊!’听见此话,迷亭先生故作可惜地说:‘看来我们注定白跑一趟了,特意赶来却吃不成,真是的……’迷亭先生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还看向了我。不好意思保持沉默的我只好也说着‘真是的,真是的’附和他。”
主人也肯定道;“是啊!”至于他在肯定什么,我真是搞不明白。
“服务生的样子也挺可惜,还对我们说:‘我们会尽快补齐食材,望您下次再来。’于是,迷亭先生又问:‘食材吗,都有什么啊?’听见这个问题,服务生除了干笑外,并没回答。迷亭先生又说:‘估计是用日本派的俳人[18]做的吧?’听见这话,那服务生连忙附和:‘对的,您说得对。不过很抱歉,横滨已经是最近的地方了,但是依然没有买到。’”
“哈哈哈哈,这就是可笑的地方了,逗死了。”主人大笑着说。可以说,这是主人笑得最厉害的一次,他全身包括膝盖都笑得直抖,我都已经快坐不稳了。不过他的笑声还在持续,完全顾不上我了。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好笑呢?估计是因为他很高兴有人和他一样被迷亭耍了吧,上次安德利亚·特耳·撒尔德的事,他还记着呢。
“我们离开餐厅后,迷亭先生对我说:‘有趣吧,橡面坊,呵呵,多可笑啊。’在我对他表达了自己的敬佩之意后,我们就分开了。不过我可不太好受,毕竟这顿‘午餐’我什么都没吃到。”客人说道。
这时,主人的同情心可算复苏了,他说:“可不是吗?你也不容易。”我完全赞同这点。到这里,两人的话就告一段落了,他们也听见了我喉咙里的咕噜声。
茶水已经冷掉了,东风先生却毫不在意地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他对主人说道:“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拜托您一件事。”他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正式。听见此话,主人也立马认真起来,开口询问他是何事。
东风先生接着说道:“我对文学、绘画很感兴趣,也许您有所耳闻……”
“非常不错。”主人夸赞道,语气里饱含鼓励之意。
“还有一些人也和我有同样的爱好,所以,从前段时间开始,为了在这方面继续研究,我们每个月都会以诵读会的名义聚会一次。在去年年底我们举办了第一次。”
“哦,听起来你们的诵读会就是用某种节奏对一些诗歌文章进行朗读,对吧?但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怎样弄的?”
“最开始时,我们只是对一些古作进行朗读。后来,慢慢地,我们看上了同人作品。”
“哦,古作吗?白居易的《琵琶行》那种?”
“不是那种。”
“芜村[19]的《春风马堤曲》那种?”
“哦,也不是。”
“那是什么?”
“不久之前,我们弄的是近松的殉情剧。”
“近松吗?写《净琉璃》的那个?”听见主人的话,我简直要为他的愚蠢叹气。都说了是写作者近松,那还能是别人吗?难道在世界上,你还能找到第二个近松吗?不过对于我的想法,主人当然毫不知情。所以,他还在摸着我的脑袋,动作十分亲近。明明是白眼,却会被当作在传递深情,犯这种错误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主人的这种误解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因此,对于他的抚摩,我依旧毫无愧疚地继续享受着。
“是那个近松。”东风先生答道,与此同时,还偷偷观察了一下主人的表情。
“哦,那在诵读时,你们怎么弄的?是一个人?还是分成各种角色?”
“分成各种角色,每个人都担任一个。而且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弄过一次了。在诵读时,我们有时还会有些手势和动作,目的就是为了充分体验这个角色,将他的性格尽可能表现出来。对每个人物,都要感同身受。在对话方面,将那个时代的人物再次呈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无论是哪个角色,小姐也好,徒弟也罢,我们都要尽可能形象地体现出来。”
“这简直就和演戏差不多。”
“是的,除了没有服装和道具,和演戏没什么区别。”
“你们之前弄的成功了吗?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问。”主人问道。
“那是我们第一次弄,应该算得上圆满了。”客人答道。
“殉情戏吗,哦,这你刚才说了。那具体讲了什么?”
“为了去吉原[20],嫖客坐了船老大的船,演的就是这一场。”客人答道。
“哦,那场戏嘛,这可不太好演呢!”显而易见,主人对此有些疑问。可见,作为老师,他还是当之无愧的。他抽着“日升”牌的香烟,鼻孔中喷出的烟雾从他的耳旁掠过,直飘到了脸颊后面。
“也没有那么难的,左右不过那几个人物,嫖客、船老大、妓女、老鸨、跟妈、龟公。”这位东风先生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些。不过当“妓女”这个词传入主人耳中时,他皱起了眉。但是他似乎并不能彻底理解这些“老鸨”“龟公”“跟妈”的专业用语。于是,他疑惑地问道:“‘跟妈’就是妓院的丫鬟吗?”
“我也不太确定,但是我觉得,‘跟妈’和‘老鸨’可能是指酒馆的佣人和妓院管事的。”对于“跟妈”和“老鸨”这样的角色,这位东风先生显然并不十分了解,可是,他之前不是说要通过诵读,将剧中人物充分表现出来吗?
“哦,原来‘跟妈’和‘老鸨’一个是酒馆的,一个是妓院的。那‘龟公’呢?是人吗?男的女的?或许是指一个地方?”主人说道。
“应该是指男人。”客人答。
“哦,那是干什么的呢?”
“哦,回头我再研究研究,现在我还不知道哩。”
我心里嘲讽道:“只有这种程度就想对台词,他们弄出来的东西一定很滑稽吧。”不过主人的样子却很庄重认真,因为我一抬头就看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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