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征看着眼前的面,沉默良久,沉默得小杜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提醒他面再不吃,就要凉了时,他终于举起筷子,慢慢吃起面来。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过生辰别说一碗面了,当真是他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他不要的,一样也有人双手捧着送到面前。
可那些人有几个是真心贺他生辰,真心祝福他,真心盼着他在新的一年里,能万事顺遂,能寿长福不尽的?
便是他的心腹们诸如小杜子沈留等人,乃至颜先生常太医之类的长辈们,祝福他的心倒是真的,却绝对想不到这些细节的问题,想不到这个时候,他其实要的很少很少,就一碗长寿面,便能让他很满足了。
而不是一定要什么稀世珍宝,金珠美玉,也不是一定要进一步的功成名就,大业得成。
但那丫头想到了,想到了一大早就起来亲手给他做长寿面,赶在他起身之前,便送了过来,那她得多早就起来,开始准备?
她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他做面的,在他前阵子那样疏离她、拒她于千里之外,在他昨日那样变相的给了她难堪、甚至还伤了她的心后,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他煮这碗长寿面,把她的心意与祝福,都倾注在里面的?
韩征把一碗面全部吃尽,连汤都没有剩下,方沉声吩咐小杜子:“撤了吧。”
小杜子能察觉到他的心情很不好,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只得扬声叫人进来撤了空碗,又服侍韩征漱了口,再奉了吃的茶给他,方赔笑道:“干爹,只怕很快客人就该陆陆续续到了,儿子这便带了人去前边儿迎客。想来沈哥柳哥几个也快到了,儿子虽拙,几位哥哥却早历练出来了,待会儿就我们先在前边儿迎客,等王公阁老们到了,儿子再来请您,干爹意下如何?”
就算今日是他干爹的寿宴,也不是谁都能见到他干爹,更别提有资格让他干爹去亲迎的,三品以下的,连与他干爹远远打照面儿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他老人家也不必现在就出去。
韩征“嗯”了一声,忽然道:“把平亲王府送来那个女人,叫来本督跟前儿服侍。”
“啊?”小杜子笑不出来了。
干爹到底要干嘛,大冷的天儿,施姑娘听说身体还有些不适,仍一大早就起来给他做长寿面,对他还要怎么样,他还想着别的女人,良心都让……良心都到哪里去了?
要不是他是老子他是儿子,他一定说不出好话来!
片刻,小杜子方强笑道:“干爹,就儿子在您跟前儿服侍吧?不然,您瞧瞧施姑娘去?儿子听说她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不然昨儿也不会没随常太医去太医院了,要不您……”
韩征冷冷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自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后,方冷笑一声道:“看来本督已使唤不动你了,既如此,你另寻高枝去吧,本督跟前儿也不差你一个服侍!”
小杜子这下如何还敢多想多说?
忙忙跪下认了错儿:“儿子不敢,求干爹饶了儿子这一次,儿子这便给您请人去。”
起身后,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这才一挥手,把桌上的茶具都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唬得外面侍立的小太监们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知道督主怎么忽然发这么大的火,照理大喜的日子,他老人家该高兴才是……一个个都越发的小心谨慎了。
不一时,小杜子带了平亲王府送的那个女人回来,面容艳丽,身材婀娜,实在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儿。
她如何能料到韩征会忽然传她?还当总得过完了年,慢慢儿的找机会,自己才能脱颖而出,有出头之日。
不想韩征却是说传她就传她,也来不及重新更衣梳妆了,只能忙忙在头上多簪了几样首饰,又忙忙擦了粉扑了胭脂,就在其他几个竞争对手羡慕妒忌恨的目光中,随小杜子过来了。
还当韩征恶名在外,连自家主子那样的皇室贵胄,提到他都那般的忌惮,一定是个很威严很可怕的人。
谁知道进屋一看,竟然是如此年轻俊美,风采斐然的一个人,心跳立时加快了许多,脸也红了,屈膝福了下去:“奴婢琴清,参见督主,督主……”
话没说完,韩征已冷冷道:“你说你叫什么?琴清?滚出去,名字也立马给本督改了!”
就这样一个庸脂俗粉,也配叫‘清’?
他也是疯了,才会让小杜子去叫了这个女人过来碍自己的眼,真能忘掉,真能转移了注意力,转移了想法,他在宫里日日见到的美人儿还少了吗!
那女人被韩征突如其来的发作弄懵了。
这、这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啊,就算防着她背后有主子,既特地传了她来,好歹也该和颜悦色一些,斯斯文文的说会儿话才是啊,怎么就、就直接让她滚,还连名字也让她改了呢?
她本来还想着,这样一个风流的人儿,就算是太监,她也认了,以后一定好好服侍他,谁知道……
小杜子却是瞬间转嗔为喜起来,上前对那女人道:“这位姑娘,没听见我干爹的话儿呢?请吧——”
就知道干爹心里施姑娘还是最重要的,不然也不会虽叫了这女人来,却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一眼,还让她滚,不许她叫‘清’了,不就是觉得她撞了施姑娘的名讳,所以勃然大怒吗?
干爹也是,既然心里有施姑娘,施姑娘也分明一直惦记着他,怎么就不能去看看施姑娘,彼此把话儿说开呢?
小杜子将白着脸红着眼的琴清送出了屋去,也不亲自送回倚梅园了,直接打发了个小太监送回去后,方折回屋里,笑嘻嘻的与韩征道:“干爹,这会儿时辰还早,要不儿子服侍您去四处逛逛,赏赏景,消消食?您这些日子不分昼夜的忙碌,也累得很了,今儿正好松散松散。”
逛着逛着,自然也就逛到撷芳阁了。
韩征却冷冷道:“不必了,你去忙吧!”
小杜子不敢再多说,“哦”了一声,忙自己的去了。
很快交了午时,其他宾客早已到了,王公阁老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到了。
韩征这才去了前边儿。
前边儿早已是人声鼎沸,一派的热闹景象,戏台子上的《武松打虎》正演到得劲儿处,众宾客都拍手叫好。
来往上茶的,引客的小太监们在人群里穿梭如云,远远的还能听见穿堂处高声常喝的声音:“武定侯携公子到——、于阁老携公子到——”
几十张席面已坐满了大半,倒是不怕待会儿会出现席面不够,白闹笑话儿的场景,韩征的好日子,还嫌少有没有自知之明,硬要凑到都督府来参加寿宴的,若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回头就该自己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但人不够格儿到,礼却是必须要送到,还得是厚厚的大礼,不然回头对起景儿来,不能脱颖而出,银子白花了还是次要的,更糟糕的,是对出了谁没送礼,自此上了东厂的黑名单,可就完蛋了。
是以整个都督府这会儿比前院更热闹的,便是回事处与礼房了,那才真是挤得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说话也必须全部用吼的。
合着花厅四周本来就有的热闹,便越发显得喜庆喧阗了。
韩征看着眼前因为他生辰才会有的热闹,看着人人脸上不管是由衷,还是不由衷的笑容,心里却是一片怅惘,甚至有种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与他并没有任何关系的错觉。
面上却还得含着笑,一路招呼过去:“多谢众位大人捧场,本督感激不尽!”、“几位大人能光临寒舍,实在蓬荜生辉!”、“今日务必要尽兴而归才是!”
待进了花厅后,先见过了已到的几位阁老,又与随后到来的平亲王世子宇文皓、安亲王世子宇文澜等几家宗室的子弟寒暄起来。
如此你来我往之间,宾客们该到的都到了,开席的时间也到了。
沈留柳愚几个笑嘻嘻的把所有宾客都安置着坐了席,下人们开始上起菜来。
花厅里席开四桌,两席是阁老侍郎等一二品的大员们,一席是宗室子弟们,还有一席是公侯伯爵们,——勋贵们大多没有实权,只是个皮面光鲜,今日来的,便都是勋贵里数得着的人家的家主男丁们,像常宁伯这样的,自然不在其列。
至于二十四监里其他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们,则坐了次间的席面。
凉菜上齐,开始上热菜后,韩征举了酒杯,敬起花厅里众宾客的酒来。
都知道他一向不擅饮酒,便是御宴上隆庆帝赐酒,也是点到为止,众阁老王公们自不会勉强,不然本来是来捧场奉承,宾主尽欢的,却学平常那一套,劝酒灌酒无所不用其极,弄得彼此都不高兴,岂非与初衷背道而驰了?
是以一圈下来,韩征也不过就喝了几小杯酒,还是不醉人的梨花白,但玉面上仍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陀红,越发的儒雅风流了。
一时萧琅也到了,一来便向韩征告罪:“才交班,来迟了,还往韩厂臣不要见怪。”
韩征笑道:“金吾卫年底自来都是最忙的,萧大人能拨冗前来,已是本督的荣幸,怎么可能还见怪?”
早有小杜子机灵,在宇文皓宇文澜那桌给萧琅添了椅子和杯盘碗碟,韩征少不得又敬了萧琅一回酒,才去了外面敬其他宾客。
萧琅坐下便与宇文皓宇文澜几个说笑起来,彼此都一副亲热的样子,若是换做寻常人家,他们都是至亲的表兄弟,再亲热也是应当的,可在天家,那点骨肉亲情,便什么都不是了,他们都是彼此的竞争对手、绊脚石!
韩征敬过大太监们坐席的几桌后,便去了外面,外面的宾客便不用每个人都单独敬了,只消每桌都打趸敬一杯即可。
自然费不了多少时间,很快便到了二十四卫里排得上号的人员那几桌。
却是刚走近,就听见一个明显染了醉意的声音在大放厥词,“不过一个生辰,还不是整生,就弄这么大的排场,皇上一月就上三次大朝会,尚且有人敢告假不去,今儿倒是来得这般齐全,怪道都说这一位是‘九千岁’呢,当真是比不得,比不得啊!”
韩征眯眼一看,认出说话之人正是丁渭,如今只是锦衣卫一个从四品的佥事,连说他是他的手下败将,都是抬举了他。
遂站在原地不动了,只勾起一边唇角,冷冷看着丁渭,看他这场借酒装疯的戏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要怎么收场,他又肯不肯让他收场!
丁渭还在哼哼着:“如今连票拟也捏到了他手里,这天下所有大情小事,岂不是都成了他的一言堂,他说黑就是黑,他说白就是白了?还把我们锦衣卫往死里踩,我们锦衣卫名震天下时,东厂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韩厂公就更是不知道在哪里了,如今却是这般的嚣张,照这样下去,皇上的江山岂不是迟早要改姓‘韩’了……”
话没说完,见周围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想着与他同桌的都是他在锦衣卫的知交死党们,宾客众多,现场又吵,所有人都忙着自己的应酬,应当不会有人注意他们这边,他这才敢仗着酒意发一发牢骚,不想还是出了事?
丁渭本就只有五分的酒意一下子全部醒了,在他同桌的人杀鸡抹脖的使眼色中,艰难的转过了头去,就对上了韩征似笑非笑的脸,那副居高临下的气定神闲,简直碍眼...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