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福宁长公主的御史叫钟起,在御史台官职不高,名气却不小,因为他连隆庆帝都参过,惹得隆庆帝怒打了他三十廷杖,最后却也不了了之,连他的官位都没贬黜。
自那以后,钟起便名声大噪,在御史台也有了比较超然的地位,谁见了都要赞他一声‘刚直不屈,连皇上都敢参’,是条‘铮铮铁汉’。
可就算是这样的‘铁汉’,搁以往也是不敢参福宁长公主的。
所以福宁长公主接到消息后,有多怒不可遏,可想而知,从接到信儿到进宫请罪的一路上,就没停止过以最恶毒的言语咒骂钟起。
不过,福宁长公主骂得更多、更恶毒的,还是韩征。
那个阉竖、狗奴才,她母后都已赏了那小贱人县主的封诰,也风风光光的册封过了,那小贱人当时既受了封谢了恩,便也就说明不计较此事,此事已经揭过去了。
他却还要不依不饶,竟然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在她和母后都放松了警惕之时,忽然来了这么一出,简直就是恶毒至极,其心可诛,不怪都说太监都是没根儿的人,最是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她不将他碎尸万段,再扔到乱葬岗喂野狗去,誓不为人!
还有那个姓施的小贱人,她也要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才能一消她心头之恨!
那个钟起亦是一样,哼,什么狗屁‘铁汉’不‘铁汉’的,真那般刚直的人,在御史台平安待不到现在,显然背后有人,却是没想到他背后的人竟是韩征……不止,如今满朝文武,还有几个不是那个阉竖的走狗的?
偏皇上猪油蒙了心,如今只信那个阉竖,反倒连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都不信了……
福宁长公主越想越怒火中烧,越想越恨之余,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知道她被弹劾了,一双儿女却半点不为她生气担心,反而觉得她也该低调一段时间,修身养性一段时间了,反而催着她快些进宫谢恩,最好也被再让太后介入此事,省得越发消磨了母子、姐弟之间的情分。
丹阳郡主和萧琅都不是傻子,如何不能据隆庆帝默许韩征清除掉了她在乾元殿安插的所有人之举,猜到皇上舅舅是对自家母亲有所忌惮防备了?
便是丹阳郡主是个女孩儿家,养得娇一些,也早猜到了。
再想到隆庆帝一月也到不了仁寿殿一次给太后请安,尤其近一两年以来,母子两个更是几乎从未说过体己话儿了,哪家儿子与亲娘疏远至此的?不就是皇上舅舅心里早存了芥蒂吗?
那自家母亲眼下不韬光养晦,更待何时?还是那句话,到底这天下是宇文家的,她是姓宇文不假,他们兄妹却姓萧,这一点是无论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何况连皇上舅舅那一关都先过不了,再想旁的又有什么用,皇祖母真没重要到她和母亲以为的能影响国本的地步,倒不如先看别人蹦跶!
当然,兄妹两个心里也是不无担心的。
此番母亲被弹劾了那么多条罪名,皇上舅舅便是有心从轻发落,碍于物议群情,只怕也轻不了,何况,皇上舅舅还未必有那个心呢?
不过就算再怎么不能从轻发落,却也绝对重不到哪里去,母亲到底是皇上舅舅唯一的胞姐,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皇祖母如今也还健在,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罚得太狠?
想来至多也就是小惩大诫罢了,断不会受任何实质性的苦头,更是万万不可能有性命之忧的。
所以兄妹二人虽不无担心,那担心却也有限。
萧琅甚至生出了几分不该有的正中下怀来,那日从大相国寺回来时,他还曾不孝的想过,要是韩征能不因施太医封了县主便既往不咎了该多好,他下不了狠手,便只能寄希望于韩征来下这个狠手了。
倒是没想到,韩征竟然真的这么快出手了,他也算是愿望成真了,虽然实在不孝,他却是真的希望这次能让母亲深刻反省,吸取教训,以后都不再犯!
丹阳郡主倒不至于像萧琅这样想,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韩征能既往不咎的,不然也不会借送施清如那样一份厚礼了,那与其说是她的贺礼,倒不如说是她的补偿。
可惜都被清如,不,应该说是被韩厂臣给退回来了,也就是说,韩厂臣就没想过既往不咎,如今事情终于发生了,丹阳郡主心里便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反而有些如释重负了。
韩厂臣这次之后,总能消气了吧?他这样明刀明枪的来,总比面上笑呵呵,背后放冷箭的好!
她也不必心里时刻都沉甸甸的,跟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头上也不必时刻悬了一把无形的剑似的,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便会落下了。
如今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总有个确切的结果了!
兄妹两个担心有限还有一点原因,他们都以为钟起对自家母亲的弹劾太言过其实,母亲生活‘奢靡’乃至……‘浪荡’的确是有的,对底下的人宽纵了一些他们也承认,可‘卖官鬻爵’却绝对是没有的,他们做子女的,难道还能不知道不成?
福宁长公主是不知道自己一双儿女的所思所想,不然她得更悲从中来。
但饶是如此,她坐在马车里,想到自己连日对儿子的精心照料还有儿子对她的冷淡,眼泪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那个不孝子心里一定很高兴她被弹劾了吧?若不是为了他,又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儿来?
女儿也是一样,都说那是当娘的最贴心的小棉袄,可她家的这是小棉袄吗,从来都只会帮着外人来气她,顶撞她,——她肯定是前世不修,这辈子才会摊上了这样一双儿女,她都把心捧到他们面前了,他们却反倒嫌她的心血淋淋的,会脏了他们的手,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福宁长公主愤怒了一路,难过了一路,到宫门外下马车时,却反倒冷静了下来。
至多也不过就是减她的食邑,申斥她,让她闭门思过而已。
很快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后面还有母后的生辰,还有过年,要不了多久,她就能解了禁闭,再次进宫;她被减去的食邑,母后也自会替她讨回来,自会拿体己贴补她,她至多也就是丢脸而已,什么大不了的?
她迟早总会十倍百倍讨回来的!
福宁长公主就这样一路到了乾元殿。
正好隆庆帝正听韩征和众阁老议事,议的自然是对南梁用兵之事,听得福宁长公主求见,脸色一变,片刻才叫了“传”,便自有小太监却行退出去,传福宁长公主去了。
一时福宁长公主进来了,进来便跪下请罪,“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隆庆帝见胞姐又瘦又憔悴,想到萧琅不慎掉了马,摔断了两条肋骨,她连日还不定怎生担心劳累,倒是心软了两分,叫了福宁长公主起来,方问她:“皇姐说自己有罪,那你何罪之有啊?”
福宁长公主便为自己辩解起来,“听闻有御史弹劾臣,便来了御前请罪,至于何罪之有,臣自己也说不好。说臣‘奢靡浪荡’,这一点臣认,可臣生来便是公主,天之骄女,奢靡一些怎么了?臣驸马早亡,臣一个寡妇,也没想过再樵,养几个戏儿门客解闷又怎么了?大周哪条律例规定公主不能如此了?当年父皇还在时,几位姑母就没有此类事情不成?父皇却一律不管,反而优渥有加,难道臣身为父皇唯一的嫡公主,还连姑母们且及不上了?”
顿了顿,继续道:“说臣御下不严,臣也认。公主府上下几百口子人,却只得臣母子三人,因母后疼爱女儿和孙子孙女,臣母子三人一月里还大半时间,都在宫里,如何能确保府里所有下人都没有仗势违法之事?臣便不回去细问细审,也知道定然少不了,可这种事,何止臣府上,京城哪个高门大户府上能杜绝的?大不了臣回去后,把所有人都遣散了,让内务府再给臣另挑好的使便是了。”
隆庆帝让胞姐这么一说,心下不由有些软了。
哪朝哪代的公主不是生来便是享受的?奢靡怎么了?他们皇家奢靡得起;所谓‘浪荡’更是可笑了,难道还指着他胞姐给姓萧的那个无情无义之辈守一辈子不成?
他胞姐只是私下养了几个面首而已,又没有改嫁,一点不过分好吗?
‘御下不严’更是哪家都免不得了的,怎么别家都没事儿,偏轮到他胞姐,就不行了,非得分出个子丑寅卯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谁不知道!
隆庆帝不自觉便放缓了声调:“那‘卖官鬻爵’皇姐怎么说?纵容乳母之子打死伤退残疾军士又怎么说?”
福宁长公主自然仍要辩的:“‘后宫不得干政’乃大周祖训,臣虽不是后宫,却也牢记太祖教诲,怎敢行此禄蠹之事?纵容乳母之子如何如何就更是没有的事了,还请皇上明察。”
话说得光风霁月,掷地有声,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虚,‘卖官鬻爵’之事她自然是做过的,不过随手写个条陈,或是打个招呼,便能得到大笔银子,还能为自己多安插一些人手在朝堂上,指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便能派上用场的事,她何乐而不为呢?
韩征既安了心对付她,势必早有证据,容不得她空口白牙的抵赖;同样的,她乳母之子打死伤退残疾军士之事,只怕也是真的,便不真,韩征也一定要给她做成真的,——总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韩征今日敢摆她一道,他日就等着被她碎尸万段吧!
隆庆帝见福宁长公主不认,惯例被弹之人认不认罪,都要着有司衙门调查的,遂指了掌刑部的段阁老与宗人府齐查此事,然后让大家都跪了安。
众人连同福宁长公主,遂一道退出了乾元殿的南书房。
福宁长公主这才叫住了韩征,冷笑道:“韩征,好得很,你真是好得很,本宫记住了!”
韩征笑得风轻云淡,“长公主谬赞了,臣当不起。恭送长公主。”
福宁长公主狠狠剜了他一眼,才怒气冲冲的去了。
余下韩征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勾起一边唇角,掸了掸衣袖,回了司礼监去。
刑部与宗人府动作很快,不两日便已查到了福宁长公主“卖官鬻爵”的证据——替她跑腿儿的心腹、吏部替她办事的侍郎等几个人证,还有她亲笔所写的本以为早已毁了,如今却又重见天日了的条陈,人证物证俱全,可谓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随即又查到了她乳母之子,也就是翟嬷嬷之子打死伤退残疾军士之事亦属实。
那死者乃是一个老兵,在战场上残了一只手,只能伤退返乡,好在有抚恤金,便用抚恤金买了十几亩地,一家人日子也算过得。
死者有一个女儿,生得十分秀美,早定了亲,只等年底完婚了。
不料却被翟嬷嬷的儿子经过看上了,硬要抬回去做妾,那死者将女儿许的是自己一个旧时同袍之子,自不会背信弃义,何况他女儿还死活不愿意,便一口回绝了翟嬷嬷之子,让他不要再痴心妄想。
翟嬷嬷之子虽生来便是奴才,却因翟嬷嬷在福宁长公主跟前儿有体面,过的日子寻常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且及不上,早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子。
见死者竟敢回绝自己,先还能耐下心砸银子财物,后见自己都加到快一千两的财物了,对方竟然还不肯同意,甚至还拿了大扫帚打自己赶自己,哪里还忍得下那个气?
指挥一众狗腿子一拥而上,便把那位爱女心切的父亲打了个稀烂,当场便断了气。
眼见都出人命了,翟嬷嬷之子仍然丝毫不慌,对那姑娘撂下一句:“爷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办丧事,一个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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