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之一竖耳一听,随即咝声道:“还有力气叫,估计还要等一会儿,等都没力气叫了,我们再进去吧。进去后记得先找小的,再找那个斯文些的中年人,旁的就都不必管了。”
“还是现在就进去吧,省得小的不小心死了。杜公公可说了,小的一定要活着,毫发无伤最好,不然回头督主降下罪来,你们有几个脑袋来砍的?”
“行行行,那就现在进去吧……你别把水泼完了,好歹给我留点儿啊,我可不想当烤乳猪……”
“就你这样的,还烤乳猪呢,你充其量也就是一只烤瘦猴儿……”
东厂缇骑们小声说着话儿,准备救人时,施兰如也正在听雨轩里犹豫再四,不知道要不要去西跨院救人的好。
她又不是傻子,如何不明白西跨院的火起得蹊跷?
事实上,晚间林妈妈给他们准备了那么一桌丰盛的菜肴时,她已经觉得有问题了。
亏得施家所有人都厌恶她,之前是因厌恶金氏恨屋及乌,如今却是因为张氏对她很不错,又是让她一个人住听雨轩,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又是给她延请师父,教她这样教她那样的……相形之下,不但施家其他人,连施延昌的日子近来都及不上她了,叫他们岂能不恨她的?
以致菜肴到了后,施老太太压根儿没让施兰如上桌,随便捡了两个菜,便让她‘滚出去,自己找地儿吃去,没的白让我们看了你心烦!’。
所以施兰如不但没吃林妈妈精心准备的加了料的菜,还趁林妈妈不注意时,偷偷回了听雨轩去。
横竖她跟前儿如今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到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只要稍稍注意些,轻易还是不会被发现的。
施兰如虽不知道林妈妈要做什么,但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觉着,如今不论是正院,还是西跨院,她都是离得越远越好。
也亏得她存在感实在不强,林妈妈精神高度紧张之下,竟没发现她什么时候出了西跨院。
等到西跨院起了火,满天的火光映得施兰如只敢点了一盏最微弱的小灯,因此屋里暗得只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一丝丝的卧室也明亮起来后,施兰如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到底逃过了怎样的一劫。
心里有多庆幸有多后怕,自不必说,上下牙关一直咯咯作响,浑身也是颤抖得有如秋风里的落叶一般,根本停不下来。
但除了庆幸后怕,更多还是害怕,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又会如何收场;亦不知道她要不要去西跨院救人。
论理她是该去救他们的,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何止才一条人命?足足六条人命,得多少级浮屠了?
何况那还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六个人里,有五个都与她血浓于水,她就更该救他们了。
可、可这一年多以来,他们都是怎么对她的?
个个儿对她非打即骂,简直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她这一年多以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若不是大伯母觉着她可能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一直有意无意护着她,给了她单独的屋子住还拨了下人伺候她,她早就被折辱死了好吗?
就更不必说中间还隔着她娘和两个弟弟的三条人命了,是,当年的事是她娘不对,也是因为施清如那个贱人,那些事才会曝光于人前的,施清如才是罪魁祸首。
可做把她娘和两个弟弟沉塘决定的人却是爹和祖父,那可不是施清如逼他们的,他们依然毫不犹豫便要了娘和两个弟弟三个人的命,——他们哪怕换别的惩罚也好啊,为什么就一定要他们死,一定要他们的命呢!
她如今是奈何不得施清如了,对自己的骨肉至亲,她也下不了手,更没那个能力向他们报仇,但现在现成的机会已经送上门了,她难道也要拒之门外不成……不是,她并不是不想救人,而是她体弱力微,根本就救不了。
何况她现在出现,焉知不会因撞破了林妈妈的计划,而被林妈妈一并给推进火海里去呢?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真的都怪不得她,她不是不想救人,而是实在有心无力,便祖父祖母大伯和父亲变成鬼后,想回来复仇,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该找她,而该找那活活烧死了他们的人去;
同样,老天爷若有报应降下,亦同样该是给那纵火杀人之人,与她什么相干,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又能怎么样呢?
施兰如想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吹灭屋里仅有的那盏小灯,又回到了床上。
她也吃了林妈妈加了料的菜的,虽然不多,但分量足够她昏睡几个时辰,而不被外间的动静所吵醒了,哪里会想到,等她一觉醒来,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自然,在她昏睡期间发生了些什么事,她也一律不知道。
想来这样,大伯母和林妈妈在大火熄灭,发现她还活着后,不会再连她也一并杀了灭口吧?运气好的话,指不定大伯母还愿意跟以前那样锦衣玉食的养着她,留待日后派上用场。
可若大伯母还是坚持要杀了她灭口,毕竟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可靠的……不,她决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活着,她一定要求得大伯母答应她继续活着为止!
至于事后张氏和林妈妈要如何收场,又会不会被官府的人捉走,绳之于法,施兰如倒是没想过,在她看来,林妈妈既敢下药放火,自然张氏和常宁伯府就有本事把事情给摆平了,谁让施家人在京城无依无靠呢?
还都死绝了,连苦主都没有了,那民不追官不究,事情自然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所以,她更得一直“昏睡”了,她要是也死了,她那些亲人们的冤屈,岂不是都只能带到阴间里去了?
她活着,他们的冤屈反倒有重见天日那一日,也还有沉冤昭雪的希望……老天爷一定不会怪她的,一定不会的!
施兰如就这样自我催眠着,拿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闭上了眼睛,至于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施家这么大的火,岂有不惊动了街坊四邻的?
很快各家便都带着人来帮忙救火了,毕竟火势一旦蔓延开来,他们自家也得跟着遭灾,帮施家救火,说到底也是在救自家。
如此自然发现了倒在外面的林妈妈,还有人闻到了菜油味儿,于是都恍然大悟,这场大火不是天灾,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了!
忙有人捆起了还没醒的林妈妈,又有人忙忙找坊间该班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去了,剩下更多的人,则帮忙灭起火来。
如此一直到天蒙蒙亮后,施家的这场大火才终于扑灭了,里面的人也都烧成了一具具焦炭。
待顺天府的官差将尸体都抬出来后,胆小者自不必说,早就各回各家去了;便是剩下的自谓胆大的,瞧得几具尸体的惨状,也都忍不住发抖的发抖,呕吐的呕吐起来。
而这时候,林妈妈终于醒了,张氏母子主仆十几人,也终于在官差弄开了锁住正院大门的大锁后,从正院来到了事发现场。
张氏当即尖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平白无故的,怎么就会失火的,还、还烧死了……”
不敢再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忙也捂住了施迁的眼睛。
顺天府带头的是一个佥事,姓宋,问清楚张氏是这家的主母后,便肃色问起她来,“请问这位太太,死者都有哪有人?昨晚失火时,你和你家的这些下人为何又会被反锁了起来,根本没法出来救火?我们已经初步可以确定,现场有洒过菜油的痕迹,且贵府其他地方都没有失火,刚好就此处失了火,还烧死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有人蓄意纵火,还请回答本官。”
张氏仍不敢看地上,只侧着身子哽声回答那佥事的问题,“妾身现在也说不好死者都有哪些人,因这院子大,素日都是妾身的公婆和小叔在住,还有小叔的姨娘庶子和一个女儿……昨日、昨日我家老爷与妾身发生了争执,然后把妾身母子和跟前儿服侍的人都锁在了院子里出不来,所以到底死者都有哪些人,又是怎么失火的,妾身一律不知,还请大人明察。”
宋佥事却仍一脸的冷肃,“这么说来,昨晚那么大的火,连左邻右舍都惊动了,你这个主人家,反倒不知道了?你说你家老爷将你们母子和跟前儿服侍的人都锁在了院子里出不得,又是因何缘故?”
张氏忙道:“妾身自然知道失火了,可这不是出不来救火吗?至于我家老爷为何要将我们母子主仆锁起来,却是因为一些私事,就不方便透露给大人知晓了,还请大人……”
话没说完,被反手绑着的林妈妈已叫道:“都到这个地步了,太太难道还要为老爷隐瞒吗?大人,我来告诉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您听完我的话,自然什么都明白了,案子也破了。”
“昨日我们家老太爷老太太又对太太百般挑剔,百般辱骂,这一点街坊四邻应当多少都知道些,不信您可以问。我家太太纵是泥人儿,被人那样日日辱骂,尚且要生出几分血性来。何况我家太太自嫁给老爷以来,主持中馈,孝顺翁姑,生儿育女,完全尽到了一个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心里又岂能不生气不委屈的?别人家的公婆都巴不得儿子媳妇能好,我们家的是随时不忘火上浇油,我家太太一时委屈之下,就回了几句嘴。”
“不想却惹得我家老爷也勃然大怒,竟对我家太太动起手来,还拿出刀子要杀人……大人可以看我家太太的手臂,就是昨儿被老爷给割伤的。若只是杀人还罢了,大人不知道,伤了我家太太后,老爷竟然半点也不知错悔改,此后又杀死了我家四小姐,他自己的亲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比老虎还恶啊,可怜我家姐儿,今年不过才七岁,那么小,那么玉雪可爱的一个孩子,他竟然也下得去手,大人您说,叫人怎能不恨他?”
宋佥事见林妈妈说到后边儿,已快泣不成声,一旁的张氏也是泪流满面,满脸的痛苦与凄楚,有些明白了,“这么说来,是你们主仆为了报复你们家老爷,所以才蓄意纵火了?那你们家四小姐的尸体现在在哪里,本官要看一看!”
林妈妈忙道:“大人,不是我们主仆两个,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们家太太带着哥儿,一直被反锁着出不来,直至官差来了,他们方才才得了自由这您是知道的,怎么还能说是我们主仆两个蓄意纵火?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与我们家太太无关,请大人明鉴!”
不待宋佥事说话,又哭道:“我们家四小姐从小就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她小小年纪就枉死啊!偏偏老爷杀了她不算,竟还半点不知悔改,更是立时把太太和哥儿锁了起来,以免太太去报官,或是回娘家求助……我心里真是恨毒了他,也恨毒了他们家的所有人!这才会起了纵火的心。但我家太太事先真的完全不知情,不信大人可以问她们这些人,不止太太,她们这些人事先也没有任何一个知晓的,所以大人要问罪,只管问我一个人的便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都绝无半句怨言!”
一旁张氏也已是泣不成声,不待林妈妈话音落下,已哭道:“妈妈,你真的是好生糊涂,好生糊涂啊!老爷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失了手而已,何况老爷是父宝儿是女,宝儿的命本就是老爷给的,他要收回去,也是理所应当,你怎么能……”
林妈妈哭道:“就算老爷是父四小姐是女,虎毒尚且不食子呢,太太能忍,我可不能忍!大人,我们家四小姐的尸体现下还在正院呢,不信您立刻打发人抱过来,您一看便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她真的死得好惨,叫我怎能放过那杀了她,还有间接害死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