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目光对峙,一个迫切热烈,一个冰冷深沉。
就在尖刀刺破歌辉喉咙的那刹那,简丹砂收回了刀。
她的确下不了手,这到底是一个温热的躯体,一个鲜活的生命。如果她的心够狠,更冷,也不会在简府任人欺凌了十八年。
歌辉摸了摸脖子,轻哼一声:“我就知道。”
“你不是也没有杀我。”简丹砂站起身,将刀放在桌子上。
“咳咳……”歌辉牵动了伤口还笑得出来,“那不是我没胆量,也不是我良心发现。而是我想通了,一个人说话的分量不在于是真是假,而在于有没有人去听,是什么样的人去听。你即便真的知道如何上岛又如何?以你现在的身份与处境,你说给谁去,谁又会相信呢?”
简丹砂反问:“你又为什么非要强装冷硬?你并不是铁石心肠,也不是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冷酷狠绝。否则,你为什么要折回?大可以不管我的安危一走了之。”
“身为女人,我可以做那掳掠之事,却绝不能容忍男人奸淫。”
“同为女人,你就该明白我此刻的心情。”
歌辉沉默下来,就是因为之前简丹砂的恳求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对于简丹砂,她并不是毫无内疚之情。她把杀简丹砂喊得最响,可是真要动手又有些迟疑。她嘴上虽然不说,可是也承认这件事从头到尾简丹砂最为无辜。要说罪孽也不过是因为她是简雪宛的妹妹,是陆子修新的未婚妻。若不是琅天为了报复意气用事,而她自己负气逞能,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也不需要牺牲简丹砂来保全他们碧江岛。
瞧着简丹砂的眼睛,歌辉扭过头去,幽幽道:“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可是有一阵子,琅天总是往碧云寺跑,我们才知他爱上了你姐姐。后来他甚至乔装混进归来山庄当过一阵马夫。你也知道你姐姐在归来山庄做客了多久吧?回来之后,琅天就说寨里马上就会有压寨夫人。他兴冲冲地跑出去,却是怒气冲冲地跑回来。”
简丹砂的心一跳:“是什么时候?”
“你姐姐死前的几天。”
简丹砂立刻顿悟:“那天偷偷溜进来的贼人是琅天?是他毁了姐姐的嫁衣?”
“不错。”
“那么……”
“不是,”歌辉知道她要问什么,一口否定,“我从未看到琅天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深切。”
“正因为爱得深切,姐姐要嫁人,他便因爱生恨。”
“我们本就是土匪,你姐姐要是不肯,抢回来也就是了,就像你一样。何苦亲手毁了自己的最爱,自己折磨自己。何况那人是琅天。”
“可是姐姐的死一定与他有关。”
“我只说我知道的,我可以知道琅天是怎么想的,却一点也不了解你姐姐。我最不能理解的便是——她得到了琅天全心全意的爱,不但弃如敝屣,还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回报他。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发了疯把一切归咎给别人,不惜抢了你来报复你们。要怪就该怪你的姐姐。”
“这怪不得姐姐。她是什么身份,他琅天又是什么人?怎么配得上姐姐!”
歌辉切齿道:“是啊,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高贵之人,我们这些强盗又卑劣又无耻。可是身份有贵贱,感情有么?她若是无意于琅天,就让琅天死了心!一次次地给他机会接近算什么!全是他自作多情么?”
气氛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简丹砂缓和了口气:“所以,要找到真相,只有去问琅天?”
“你觉得他会告诉你么?”
简丹砂站起来:“只有回去了才会知道。”
“哈,你居然还想回去?”
“不是我想,而是我不得不。我已经预感得到琅天长行他们就要到了。”
歌辉按住伤口:“预感?”
“我虽然没见过什么强盗土匪,但是你的聪慧和智谋不亚于一些老奸巨猾的大老板大商人,我很佩服。可是这样,你却还不是寨里的军师。为什么?”
“因为长行比我更有才,更聪明,也看得更长远。”说到这,歌辉停下来瞅着简丹砂,她已然明白了简丹砂的意思。
她撑着桌子试图站起身,一阵笑声从屋外响起:“没想到丹砂姑娘更了解我。”洛长行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面色深沉的琅天。
琅天和洛长行生怕节外生枝,找到了人就立刻带回了岛上。还没听完整件事情的经过,琅天就耐不住地来回走动,听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好,好,居然拿这么大的事谁诓骗我们!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当家?”如果不是歌辉还虚弱着,只怕他就扑上去拽紧她的衣襟,把她摔翻到地上。
歌辉无力地靠着墙,扭头不去看他。
“你真不管小甲的死活了?”
“为什么不能?小甲被抓是他无能。焚香盟誓的那刻起,我们就明白自己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会有什么代价会有什么风险,小甲当然也有这个觉悟。我们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而连累了岛上其他人。”
“可是那个人是小甲!你怎么忍心!”
“他是我的弟弟,岛上的其他人就不是我的兄弟了么?”
“你这个女人!”琅天一拍桌子,面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
歌辉苦笑着:“这时候,你倒还记得我是女人。”
洛长行压住琅天的肩膀:“如果不是为了你,歌辉何必要这么做?难道最该反省的就不是你这个做当家的么?”
“是谁信誓旦旦说一定把赎金带回?当初我就是信了她,我……”琅天努力压制着胸口的一股闷气,可是越压制越是愤怒。
“那这件事你要谁去做?二当家?还是说你要亲自对付陆子修?你是他的对手么?”歌辉冷冷反诘。
这句话登时刺痛了琅天,他紧扣着桌沿,横着眼狠狠相视。
“你想要赎金,并不是受了我和二当家的刺激,而是想看着陆子修憋屈的样子。可是你赢得了他么?你大可以问问她——”歌辉一指简丹砂,“他陆子修要有家世有家世、要财富有财富、要才学有学识,你能赢他什么,两斤横肉么?”
“好了!”这回洛长行斥责起歌辉,“这个时候还要窝里斗么?一个个都被嫉妒怨气冲昏了头,真要把你们推到江里醒一醒么?”
琅天霍地站起:“我就赢给你看。”一把抓起简丹砂,将她拽走。
“琅天!你浑蛋!”歌辉激动地起身,被洛长行按了回去:“还嫌自己伤的不够么?”
“这点伤算什么?”
“我说的不是你腰上的,而是你心口上的。你迫他索要赎金,是为了帮他树立威信,你自告奋勇代他前去,是怕他有危险,你偷偷带走简姑娘,是怕他做错了决断,这些琅天可曾领情?他是揣着明白当糊涂。”
歌辉咬着唇,缓缓坐下。
“就因为她是那个女人的妹妹,就被他另眼相看,我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偏偏熟视无睹。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洛长行叹着气道:“他不过说的气话。若是对你的话一点不在乎,又何必那么大的反应。你还不知道他么,最是色厉内荏。正因为她是那个女人的妹妹,才更不会做什么。”
洛长行的话一点也不错。琅天把简丹砂强带回屋子,凶神恶煞地一路招摇,踢个门动静比谁都大,把简丹砂按到床上,才撕开她的衣襟,就被她一个动作刺破了凶狠的皮囊。
简丹砂攥住琅天脖子上的银链,勾到自己眼前。
琅天扯着嘴角,笑得实在难看,按住她的手:“怎么,你倒迫不及待了?”
简丹砂仔细审视狼牙上的花纹,轻轻地说:“我见过一样的狼牙,一样的纹路,穿成项链。在姐姐的遗物里。”她以前只看到琅天脖子上挂着银链,但从没仔细看过银链下垂挂着的狼牙。
琅天僵在那里,很快又恢复了厉色:“怎么可能,呵,我亲眼看到她把它丢到火盆里,烧了。”
简丹砂目光盈盈闪动,凝望着琅天的眼睛:“有时候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你已经知道了?是歌辉?”
“道听途说怎么做得了准。”
“你确定是一样的狼牙?”
“我确定。”
“两颗狼牙是小时候我和阿爸一起制伏恶狼后留下的,上面的花纹是阿娘刻的,我把其中一颗解下来,重新编了绳子送给她。”
松开对简丹砂的钳制,琅天闭一闭眼,将思绪流回他最不愿去想,却总是要想起的那段日子。
“她为了骗我放她离开,说要给她半个月的时间,让她和家人道别。我信了,放她离开。可是她没有依约出现。我夜探简府的时候,她就坐在火盆前,烧我送她的狼牙项链。她看到我吓了一跳,火光那么亮,她的脸却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她抖着身子,只是抖着声让我‘别过来’,她那样害怕,害怕到连高声喊叫的勇气都没有。她竟怕我……也是,她若叫了人来,她自己的名声也就全毁了。”
简丹砂沉默着听下去。
“我斥责她骗我,要她履行承诺,强带她离开。她哭了,甚至跪在地上,求我放过她,她发着抖,哭得一抽一抽的。你能想象那场景么?”
紧攥的拳头爆出了青筋,纠结的眉峰不停抽动着,琅天的面上涌出恨意,他冷笑着闭起眼,再张开,空茫茫的只剩一片惨然。
“我一心待她,只换得如此。”
“不是什么事都有回报的。”
“你忘了,我是强盗,只有我抢别人的,哪有人能夺了我的东西就一走了之的。”
何况,那是他的心。
“你给了她不想要的东西,却求她回报你要的东西。果然是强盗。”
“是你姐姐骗我在先!”
“她不骗你如何脱身?她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没吃得半点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爱她的未婚夫婿,有锦绣和满的未来,她嫁与陆家只会更幸福。难道要她抛弃这些,和你躲到这岛上来,吃这粗粮,睡这土炕,做强盗的老婆么?你把她带回岛上,没人听得懂她的琴音,没人和她对弈,你是让她拿锄头还是抗刀枪?琅大当家!你真的爱她么?”简丹砂厉声质问。
琅天扣着简丹砂的肩膀:“呵,有钱又怎么样,大户人家又如何?她不过是被人绑了手脚,束在叫‘名门闺秀’的牢笼里。她爹娘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亲事不是她自己挑的,琴棋书画没有一样是她自己要学的,全然没有自己的意志。她若真的幸福快乐,为何那么寂寞、为何常常叹息、为什么只是自己放个孔明灯就开心成那样。你可曾见她为了生火蹲在灶旁不愿离开,可曾见过她脱了鞋袜在溪水里嬉笑着跑跑跳跳,可曾见过她因为不会为人包扎而急得落泪?”
不曾。这是她想也未想过的简雪宛。
琅天的每个字都在叩问着简丹砂,敲打着她的心。是姐姐在琅天眼中不同?还是琅天发现了她的不同?抑或是,姐姐愿意在琅天面前变成另一个人。简丹砂有些微的茫然。
“我是碧江岛的大当家,有大把的女人可以去爱,何以缠着一个不懂世事的黄毛丫头?我力排众议,冒着天大的危险要把她带回,就是决意爱她护她一辈子。”
“可是结果呢?姐姐拒绝了,害怕了,她要的不是自由,不是那种生活,不是你的爱。”
琅天一字字道:“在那天之前,她从未说过不愿意。”
“你不甘心她骗了你辜负了你,所以,你毁了她的嫁衣泄愤?”
“是。”
“她的灵堂也是你潜入破坏的?”
“是。”
“你恨姐姐,你恨简家恨陆家,所以把我劫来,不愿他们好过?”
“是。”
“所以,你杀了她?”
琅天捏着简丹砂的肩膀,越捏越紧。
“不敢承认么?”简丹砂无畏地昂起头,直望进琅天的眼睛里。
“没有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承认?”
“那你告诉我,姐姐有什么理由要自杀?她已如愿摆脱了你,婚期在即,我不相信她会为了陆公子那几句流言蜚语就自杀。是不是你之后还对她做了什么?”
“你根本不了解你姐姐。你们所认识的,不过是戴着简家大小姐面具的她。她根本不爱陆子修,也许她是想借着我摆脱那段令她厌恶的婚约,后来没想到我是认真的,她害怕了,打退堂鼓了。”
简丹砂摇头:“这太可笑了。你见过姐姐为了给陆大哥生辰之前纳一双鞋,不眠不休么,你见过姐姐每次都换上白衣去见陆大哥,就为了陆大哥曾经一句‘你穿白衣’很好看么,你见过……”
琅天断喝:“那又如何!她不爱陆子修,这是事实。她要嫁他,是为了婚约,为了陆家光鲜的名声和财富,为了不让家族蒙羞。”
“你认为姐姐不爱陆大哥,一如你以为姐姐爱你一样。”
这话无疑抓住了琅天的痛脚,他的脸色愈发难堪。
他伏在她的耳边,恶狠狠地说:“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你知道答案是什么,却不愿意面对。”
是的,简丹砂已隐约在心中勾勒出了自己的答案。
关于姐姐死亡的真相如一簇火光隐隐绰绰,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靠近了又灼热得让人缩回手来。
她抬起眼,琅天的脸还悬在她的头顶,喷着灼热的鼻息,粗眉高颧,没把又黑又圆的眼睛沉淀出成熟世故,倒把张狂与戾气赤裸裸地坦在脸上。他冷笑的时候,够冷峻够残忍,可是真心笑出来时眉一弯唇一扬,眼窝凹出两个小坑,又微微带着点孩子气。
这个将戾气和孩子气混合在一起的男人,很能让女人心动。可是,也不过如此了。十个琅天也抵不过一个陆子修。姐姐怎么可能会因此而舍弃陆子修?她从十岁的时候就开始盼望嫁给陆子修的那一天。
怎么可能!
简丹砂神色一凛,攥紧琅天的衣襟。
“琅天,你给我听着,你不准把你和我姐姐的事说出去,尤其是对陆子修……”
大门在这时被踢开。两人都是一惊,琅天率先跳起。
“闹够了就出来,二当家可来兴师问罪了。”
歌辉还被洛长行扶在怀里,牵动的伤口还在抽痛,伸出的脚却是狠劲十足,不愿两人暧昧的画面刺痛了双眼,扭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