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在国子监加置西学博士?”纪无咎听到叶蓁蓁这个建议,很是意外。国子监是官学,从来都只有五经博士,以儒家五经为尊,现在突然冒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西学博士,即便他这个当皇帝的能通过这项决议,下边儿那些个学官学生也未必肯接受。
“是,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研习西洋人的典籍,虽有些是不经之谈,却也有些东西,仔细寻思起来,颇为精妙。我一个女流之辈,学这些东西未必有大用处,不如让我大齐的男儿都来开一开眼界,也看一看我们中土之国以西万里之遥的人们是如何格物明理的。西学不必如五经之类列为必学科目,只放在国子监,让窦先生授课,想听的人去听就是了。”
纪无咎听她说到“女流之辈”时不甘不愿的语气,不觉好笑。他沉默片刻,答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不能从长,越快越好。若是怕人心不服,那么这个西学博士就由我亲自担任可好,让窦先生去做个学正,只管授课。我顶着个皇后的帽子坐镇,想来他们也就不敢说什么了。”
纪无咎摇摇头:“你一个‘女流之辈’,混在一群男人之中成何体统。而且言论一事,也不是威权可以压服住的,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那么皇上……”
纪无咎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先告诉朕,为何如此心急。”
叶蓁蓁深呼一口气,严肃地迎着他的目光:“皇上,这世上有一个地方,我们并不了解,而他们却足以了解我们。更可怕的是他们有强大的武力,他们能造出比我大齐更大更结实的舰船,也能造威力不输于我大齐的火炮,这样的对手,虽然不在卧榻之侧,却也不得不防。与其坐等他们打上门来,不如我们先去了解他们,料敌先机。”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打过来?”
“他们的皇帝公然支持抢劫,他们的强盗,只要从外面抢了钱回去,就能成为大英雄,被国人尊敬,这些还不够吗?礼义不能加之于强盗,对待这样的人只能以暴制暴。他们之所以现在没打到这里,一是因为我大齐国力强大能威服四夷,二是因为远渡重洋到这里开战耗费巨大,不是他们目前能够承受的。但现在的情势虽如此,以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呢,所以我们现在不得不防!”
纪无咎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皇上?”叶蓁蓁以为他在想拒绝的理由。
他从龙榻上站起来,踱步走向她,脚步缓慢而有力。叶蓁蓁眼看着他走过来,莫名地就有些底气不足,低头不去看他,只盯着他脚上镶着金边儿的皂靴,一点点向自己逼近。
“你想得很长远,”站定后,纪无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朕自叹不如。”
叶蓁蓁看着近在眼前的他的腰带,黑色缎面上对称绣着两条游龙,一颗黑色的大珍珠缀于其中,外形浑圆饱满,闪着柔和而深沉的光芒,“皇上过奖了,我这人愚钝憨直,看到什么说什么,不及皇上,皇上胸中自有万里丘壑。”
大概是被夸了心情好,纪无咎的声音轻快了一些:“朕要赏你,你想要什么?”
叶蓁蓁很不给面子:“不用,我什么都不缺。”
“朕想赏你,你抬起头来。”
叶蓁蓁依言抬头看他。他今日穿了暗红色燕居服,衣料看不出来,但柔软服帖,上绣着黑色图案。黑色交领之内,露出一圈儿白色的里衣。这身衣服安稳恬静,不若龙袍那样霸气十足,倒把他整个人衬出一种慵懒的味道。
此时他正微微弯着腰,低头看她,唇角微弯,眼角带笑。
叶蓁蓁抬头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他一直这样看着她不说话,她也就只好一直这样抬着头和他对视。坚持了一会儿,脖子有些酸疼,头也开始昏沉。于是叶蓁蓁盯着他那张俊脸,就开始浮想联翩起来。怎么会这么好看呢……
“你在想什么?”纪无咎突然问道。
“你长得真好看。”
“……”
从来没被人如此直白地夸赞过,纪无咎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叶蓁蓁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她不敢看纪无咎了,低头沉默下来,把簪在头顶正中的一枝绢花牡丹对着纪无咎。
纪无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好像是又被调戏了?他身为九五之尊,总不能老是被个女人调戏。想着,他抬手握着叶蓁蓁的下巴尖儿,缓缓地抬起来逼她和他对视:“朕长得好看?原来这就是你要的奖励?”说着,不等叶蓁蓁反应过来,弯腰在她颊边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说来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被人亲,感受到脸上一触即消的柔软触感,叶蓁蓁的脸红了一红,侧头避开他。
他的嘴移到她耳边,含笑问道:“够了吗?”
叶蓁蓁不语,摇起轮子要走,纪无咎却不放她,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一样,运起臂力按住她的椅背。叶蓁蓁只好抬手劈向他的手臂,本意是想让他躲开,然而他却和她拆起招来,叶蓁蓁很是无语,又不想被他看轻,全力应付着。
冯有德端茶进来时,正好看到两人打斗的场面,“偷袭”“忤逆”这类关键词一瞬间全部蹦进脑子里,吓得他跪倒在地:“皇上……”您怎么动起手来了?“皇后娘娘……”您怎么跟皇上动手?
纪无咎停手,端起托盘中的茶刚要喝,余光瞥见叶蓁蓁面带不愉的脸色,便把手中的茶递给她,自己又拿起另一杯。
冯有德心想,皇上和皇后娘娘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他们这是在装给谁看呢……
叶蓁蓁喝了口茶,刚想告辞,那头一个慈宁宫的宫女走了过来:“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起来吧。”
“皇上,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宁宫商议要事。”
“什么事?”
“是许小姐入宫封册各项事宜。”
“走吧,一起去。”纪无咎说着,亲自推起叶蓁蓁的椅子。
叶蓁蓁心想,自己这次恐怕又得给纪无咎当枪使了。只不过她虽然坚信自己能够做到指东打西,却总也看不明白这浑蛋到底在往哪里指。
想着想着,一侧头,看到他扶在椅背上的手,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过度,骨节泛白。
不想推就不要勉强,叶蓁蓁冷哼。
到了慈宁宫,纪无咎有幸看了一场好戏。
他微服出巡体察民间疾苦时,曾亲眼见识过平头老百姓们买东西杀价的场面,个个唇枪舌剑,搅缠不休,比朝堂上文武百官们吵架的动静都大。
今日,他看到了后宫女人们的杀价:太后和皇后之间就许为容大小姐入宫该封什么品级按什么礼仪而再起争执。
叶蓁蓁寻思着,许为容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后的人,她和太后比贤妃和太后还要亲近许多,因此最好不要让这女人地位太高,要不然又是一个麻烦。
再者说,皇帝想纳哪个女人,不可能一上来就封嫔封妃,贤妃当初一入宫就被封了妃,也是因为沾了帝后大婚的光,那是特例。许为容的父亲不过是个太常寺少卿,爷爷又有爵无功,还被她爷爷叶修名打压过,所以太后也不能拿家世当借口。
叶蓁蓁早就想通了,她和太后虽然没撕破脸,却也相去不远,所以用不着照顾太后的面子,便一个劲儿地和她呛声。太后说许为容“温柔大方”,叶蓁蓁就说“这后宫之中哪一个不是温柔大方”;太后说许为容“腹有诗书”,叶蓁蓁就说“不如让她去考个女状元,在朝廷上为皇上尽忠也是一样,何必挤在我们这些只会相夫教子的脂粉堆里受埋没”;太后说许为容是“京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儿”,叶蓁蓁就冷笑,“满京城都知道她长得漂亮,看来这个大家闺秀经常抛头露面呀”;太后说……
太后说不下去了。
她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遇到叶蓁蓁这样直来直往连圈子都懒得兜的,上下嘴皮一碰说出来的话就跟小刀片儿似的直往人脸上刮,让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于是太后看了贤妃一眼。贤妃是她故意叫来的,本想着多一个人助阵也好,却没想到她一直不肯开口。
贤妃当然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这两天慢慢地也回过味儿来了,皇上生她的气,很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她插手许为容的事儿,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触这个霉头。而且她也发现了,叶蓁蓁表面上有些疯癫,偶尔还胡言乱语,但实际上真真是个狠角色,她方流月昨儿是太轻敌了些,才摔进沟里去,以后绝对不会了。
所以贤妃不动如山地坐着,谁也不看,什么话也不说。
太后又转头看向纪无咎。按理说许为容名义上是太后和皇后做主帮皇帝纳的,皇帝只须坐等美人入怀就好,之前的一应事务不需要他参与,规矩就是这么奇怪。不过如果皇帝主动开口给这小老婆提一提位分,皇后也不能拒绝不是?
然而曾经口口声声说一定要让表妹入宫的纪无咎,今天却和贤妃一样,端坐着一言不发。
两大外援还没开口就似被缴了械,太后心下很是奇怪。所以本来成竹在胸的她很不幸地被叶蓁蓁围堵得几乎快要吐血。这俩人深谙讨价还价之道,各自狮子大开口提出一个对方难以接受的品级,一个要封许为容为从二品的嫔,另一个打算随随便便给她个正九品的淑女,接着双方的条件开始向这两者中间靠拢,最后勉勉强强达成一致:正六品才人。
从坤宁宫出来,纪无咎说道:“看不出你杀价的本事还挺高明。”
叶蓁蓁一想到太后那一脸的憋气,她就浑身解气,这时候听到夸奖,一得意,就有些忘形,口无遮拦道:“那当然。以后你要是废了我,我出去经商,没准也能当个一代名贾。”
纪无咎停下脚步,皱眉看她:“朕什么时候说要废你?”
叶蓁蓁低头心想,等你说的时候就晚了。
见叶蓁蓁沉默不语,纪无咎张了张嘴,想说“朕不会废你”,可是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双方都不会信,只得住了口,一路沉默。
叶蓁蓁回到坤宁宫时,心情有些低落。总觉得这样一天天过得挺没意思,又要疲于应对各路聪明人的算计,又要提防纪无咎给她挖坑,最要命的是他举着把刀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他可以让她生,也可以让她死。
叶蓁蓁甚至开始想讨好他。可是又一想,丽妃那样讨好他,贤妃也那样讨好他,他都不曾手软过,何况是叶修名的孙女。
叶蓁蓁心中烦闷,她想散散心,就让素月他们留在坤宁宫,自己一个人去了太液池边。素月不放心,站在西华门外远远地看着她。
初冬时节,万物枯索,太液池边入目一片苍灰色,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叶蓁蓁看着更觉烦闷。她把椅子停在池边,仰头看树枝上架着的一个巨大鸟窝,树叶已经落光,那鸟窝此时没了遮掩,裸奔一样挂着。
叶蓁蓁摸出鸟铳,打算对着鸟窝试几枪。那把鸟铳的枪身上被她装了个巨大的能连续提供火药的匣子,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她高高地举起鸟铳,也不瞄准,对着大鸟窝扣动扳机。
嘭!
鸟铳自枪管处炸开一团黑烟,枪身随之剧烈震动,叶蓁蓁只觉虎口处一阵撕裂的疼痛,不及反应,火枪便已飞了出去。她本能地用力向后仰,木制的椅子随之后翻,越过仅一步之遥的池沿,直坠入水中。
扑通!
素月离得老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当湖面溅起巨大的水花时她才反应过来:“娘娘!来人啊,皇后娘娘落水了!”附近的几个宫女太监闻声赶来,拔足向叶蓁蓁奔去。还未走近,却见岸边一个身影跃入水中,矫健如飞鱼,不一会儿,叶蓁蓁便被他托着上了岸。
叶蓁蓁只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不过身上冷得紧,手和腿也很疼。她抖了抖头上的水,抬头看清楚救她的人是谁,突然就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表哥,呜呜,表哥!”心头涌过万般的酸楚难言,仿佛被一条绳子狠狠地勒住,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只一声声地啼哭,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陆离从未见过她哭得如此伤心,只当她是吓的,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放柔了语气安慰她:“别哭,蓁蓁,别哭,没事了。”
素月领着一群宫女太监跑过来:“皇后娘娘!”她往池中一望,椅子方才已经撞坏,现在捞上来也不能用了。素月向身后挥了挥手:“你们几个,抬娘娘回坤宁宫。”
陆离放开叶蓁蓁,几个太监上前,分别拉着叶蓁蓁的手臂和腿,一个太监手上没轻重,碰了叶蓁蓁的伤腿,换来叶蓁蓁一阵惨叫,眼泪更凶了。
陆离心下不悦,他推开几个太监,亲自把叶蓁蓁抱起来,看着她伏在他怀里低头微泣,皱眉叹了口气。
素月有些不放心:“陆统领……”毕竟是个男人,这样抱着皇后娘娘不太妥当。
叶蓁蓁打断了她:“我要快点回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陆离并未放下叶蓁蓁,他说:“走吧。”皇后伤成这样,亟须回宫治疗,想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由太液池到坤宁宫有两条路,一条从后花园绕过去,一条要经过前宫。陆离看着怀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不忍心绕远,便抱着叶蓁蓁由前宫的一道道侧门穿过去,哪知路过养心殿时,迎头看到纪无咎向着养心殿的方向走来。
“参见皇上!”因为怀中抱着叶蓁蓁,陆离也没办法跪。
“怎么回事?”纪无咎隔得老远就看到陆离抱着个女子疾走,走近一看,那女子竟然是叶蓁蓁。
“回皇上,皇后娘娘不慎落水,陆统领正在送娘娘回宫。”素月答道。
纪无咎沉默地看着陆离怀中的人。她的衣服完全浸湿,紧贴在身体上;额头沾着几缕黑沉沉的湿发,脸色苍白;整个人被冻得嘴唇发青,偎依在陆离的怀中抖个不停。
也不知为什么,纪无咎觉得这个画面有些刺眼。他走上前,把叶蓁蓁从陆离怀中接过来横抱着,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陆离。
陆离连忙跪倒在地:“微臣救主心切,冒犯了皇后娘娘的凤体,请皇上降罪!”
纪无咎低头看着叶蓁蓁脸上的泪痕:“罢了,功过相抵。”
“谢皇上!”
纪无咎抱着叶蓁蓁走在青砖之上,绿瓦红墙,给这个灰色的世界装点了几分颜色。冷风顺着墙角摸过来,裹在叶蓁蓁身上,吹得她身上几乎没了知觉。
叶蓁蓁便有些不耐,语气不善地说道:“你快一些,我冷死了。”
纪无咎的语气也很不善:“腿不要了?”
叶蓁蓁便紧闭眼睛不再言语,今日这条路似乎格外长,也没个尽头。
走了一会儿,纪无咎突然说道:“方才怎么哭了?”
要你管。叶蓁蓁心想。
“朕可从来没见你哭过,我的皇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