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虎背熊腰的护院恶声恶气地道,安相公疯疯癫癫,不仅在外面寻花问柳,还打伤了二小姐,偷走了秦家的地契,这事定要闹得满城皆知。
安家书香门第,最重名声,此话一出,安家上下就白了一张脸。
护院趁机甩出一纸休书,扬言安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签下休书,赔偿秦家一大笔钱财,要么看着安云岫去坐牢,安家也名声毁尽。
安老爷气得嘴唇发抖,还待理论,却看着安云岫躲在了安夫人后面,捂着耳朵,眼泪汪汪:“凶婆娘,好凶,天天打我,还不准我上床睡觉……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安夫人抱着宝贝儿子,早已泪洒衣襟,再也顾不上别的,回来就好,只要回来就好。
素欢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亦是心疼不已,安云岫通红的双眼不经意地往她那边一瞥,立刻止了泪,眸光一亮,泪痕还挂在脸上,便大声叫着:“媳妇,媳妇……”欢喜地向她跑去。
安家众人只当安云岫被欺负折磨得更傻了,纷纷伤心落泪,那秦府护院却青天白日地打了个哆嗦。
入夜,万籁俱寂。
一道身影飘进了安云岫屋里,在他的床边坐下。
素欢伸出手,轻轻地抚向安云岫沉睡的眉眼,一寸一寸,目光如水,声音带着酸涩:“是我害苦了你……”
空气中传来丝丝清寒淡香,气息缭绕中,雪鸣冷冷现身。
他望着这一幕,一声冷哼,在素欢耳边提醒道:“你似乎忘了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素欢眸光一沉,垂首道:“我没忘。”
雪鸣拂袖转身:“那就跟我回秦家吧,替这傻子讨个公道,也替你自己讨个公道。”
六)
送走了安云岫,秦府里闹鬼的传闻却并未停息,恰逢七月半鬼节将至,府里阴风阵阵,贴满了符咒,人人惶恐不安,
素欢瞧着又好笑又难过,孤零零地站在院中,任夜风吹过空荡荡的衣袖,心头也跟着一片空。
雪鸣冷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那二娘与妹妹不是什么好人,你这样冒冒失失,小心她们请来法师捉你,将你烧得灰飞烟灭,渣也不剩一点!”
素欢叹了口气,望向夜空,声音凉凉:“烧便烧了吧,只是可怜了他。”
雪鸣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精致的眉眼瞬即冷了下来,嘲讽道:“你们倒是情深意切,原本就要成亲了,可惜人鬼殊途,这辈子怕是无望了。”
素欢一怔,眼眸黯了黯,像被戳中了什么伤疤,默然不语。
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真不知是她给了安云岫抚慰,还是安云岫给了她久违的温暖。
那干净的笑容像一团光,照亮了她心底的每一个角落,亮得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倒霉的女鬼,一个懵懂的傻子,多荒谬,本来就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望着素欢失魂落魄的模样,雪鸣眸中的刻薄尽皆褪去,他心头懊恼不已,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便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中,他悻悻地刚想开口,素欢却忽然望向虚空幽幽道:
“你说得对,我本就不该存什么奢望,等查清了死因我就会回到百灵潭,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
清秀的脸上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素欢转身欲飘然而去,雪鸣却一声叫住了她。
月光下,雪鸣眉眼如画,一向冷傲的脸庞对上素欢的目光,竟生了些不自然的神色。
“后天便是鬼节,我有办法帮你查明死因。”
“真的吗?”素欢眼睛一亮,雪鸣迎着她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在看到素欢莞尔一笑的那一刻,如一阵清风拂过,瞬间驱散了他心底所有烦恼与不快。
雪鸣的唇角不禁微微扬起,心头一片愉悦,他清声道:“其实我已经知道我的雪蕊元丹在哪了,等到鬼节那天一切了结,我们……我便同你一道回百灵潭吧。”
转眼便到了七月半,阴风吹,乌云月,鬼门大开。
昏暗的屋子里,纤弱的背影跪在火盆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瑟瑟发抖,嘴中念念有词
“小姐,翠儿不是故意要害你的,你待翠儿一直很好,翠儿也不想的,都是二夫人和二小姐逼着翠儿干的……你要是有怨气,就去找她们吧,是她们逼着翠儿把你推到池里的……”
暗处的一个身影蓦地僵住,素欢咬紧唇,面色惨白。
雪鸣感觉到她的身子摇摇欲坠,连忙伸出手扶住她,口中数落着:“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鬼,早就该想到的不是吗?”
眸中却满是不忍:“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了,却又怕你接受不了……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还不如百灵潭的妖精有情有义,我这就带你回去!”
素欢泪流满面,脑中一团乱,无数画面交织在了一起,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些她最不愿面对,最想遗忘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一下被唤起——
那是她成亲前的一天,后花园里,阳光正好,她在贴身丫鬟翠儿的陪同下走到荷花池边。
满池清荷美不胜收,她痴痴凝望着,心中一点点哀伤起来。
对这个家她到底还是不舍的。
正当她怅然若失时,肩头被人冷不丁地一推,她回首望去,只看见翠儿那双惊慌却又狠绝的眼睛……
难怪第一次出现在百灵潭时,她就浑身湿漉漉的,从头到脚都滴着冰冷的水。
原来她是溺水而亡。
那样明显的证明,也许不是她失忆了,而是潜意识里她拼命抹去了那段记忆,根本就不愿再想起……
七)
雪鸣陪着素欢去了安家,伤心过后,她终是释然了。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安云岫,她即将离开,要去和他做一场最后的告别。
星月下,雪鸣默默地看着他们相互依偎,坐在屋顶上,美好得像一幅画。
素欢抚着安云岫的脸,温柔地在他耳边絮絮交待着,说着说着她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叫安云岫一下慌了手脚。
他叫着“媳妇”,笨拙地用衣袖去擦素欢的眼泪,那眼泪却越擦越多,像掉了线的珍珠一样,在月下碎了一地。
雪鸣握紧了苍白的手,心头如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呼吸,正犹豫着要上前时,他却瞧见了那情意缱绻的一幕。
如水的月光下,安云岫小心翼翼地吻上了素欢的眼角、脸颊、嘴唇……带着纯真的稚气,像素欢曾经给予他的安抚般,他一点点温柔地吻干了她苦涩的泪水。
素欢身子微颤,脸上染了抹云霞,却不敢动弹,心跳如雷间,只闻到了安云岫身上散发的清寒气息,如晨曦之露,带着淡淡的馨香,萦绕着她全身。
两道身影在屋顶上拥吻在了一起,月下交缠的画面如梦如幻,安宁静好得叫人不敢打扰。
暗处的那身白衣久久伫立着,握紧的手一点点松开,眉眼满是落寞,雪白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不甘与颓然。
短暂的相处后,到底是该分别的时刻了。
安云岫在素欢怀中睡去后,雪鸣冷冷现身,看着素欢失魂落魄的样子,嗤之以鼻:“你这副模样倒真像极了天上的嫦娥仙子,我看她成天抱着姑姑坐在桂花树下,也是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可见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当真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东西,我这一辈子都不想沾惹上。”
素欢木然地眨了眨眼,抬头望向雪鸣,轻声道:“你拿到了雪蕊元丹吗?”
雪鸣哼了哼,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为了你最后的心愿,现在道也道过别了,我这便取出雪蕊元丹!”
素欢这才似回过神来,怔怔问道:“你的元丹在……”
雪鸣一声冷哼,挑眉望向沉睡的安云岫:“我的元丹,就在他的肚子里。”
一切都源于两个月前的那个花灯节。
雪鸣路经渝州城,在飞过城里最高的摘星楼时,却与一头正要下凡的青龙迎面撞上,一颗元丹不慎出口掉了下去。
那一点荧光坠入夜色,瞬间消失在了行人如织的夜市上。
他头昏目眩下不及细看,便被强大的冲力荡到了一片树林上空,一头栽了下去,醒来时,他已经变成了六、七岁的孩童模样。
那青龙被他那一撞,也不知所踪,但他已无暇顾及,只一心想找到自己的雪蕊元丹。
就这样在渝州城里苦苦寻觅了两个月,那夜在河边他终于发现,那清寒之气就是从安云岫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个花灯节上,素欢和安云岫撞上,一片混乱中,安云岫阴错阳差地吞了那从天而降的元丹。
凡人的躯体哪承载得了这厚重仙丹,回去后安云岫挥笔画下素欢后,便昏昏沉沉地生了场病,嘴里念念有词地抱着画像不松手。
安老爷安夫人只道儿子相思成疾,赶紧上秦府提亲,只盼能好好冲一冲喜。
却不想,成亲前一天,素欢溺水而亡的消息便传来了,安云岫在病中听闻后大受打击,一口鲜血喷出,不醒人事。
醒来后,他便成了个傻子,只知道叫着:“媳妇,媳妇……”因为体内的元丹,他也和寻常人不一样,能够看到身形飘渺的素欢。
素欢脸上一片惨白,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雪鸣哼了哼,却到底软了口气:“你放心,只要我取回元丹,他便会好起来,恢复成以前的安云岫。”
素欢神色一动,抬起头还来不及欢喜,雪鸣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她如坠冰窟。
“但他会忘记吞下元丹后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包括你们在花灯节上的相遇,更包括你们日后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素欢身子一颤,雪鸣却攫住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他的生命里将再也不会有秦素欢这个人,他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八)
百灵潭,天上下了点小雨,打在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素欢背影伶仃地站在潭边,雨水划过睫毛,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一片冰冷。
如今的安云岫已经不记得她了。
“怎样才能不难过?我也想忘了他,可我又舍不得忘记。”
仿佛大梦初醒,迷雾散尽,她找到了死因,却宁愿从不曾知晓,她快活过,现在却只能独自守着回忆。
空荡荡的天地间,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身姿俊挺的少年一袭白衣,撑着伞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那个伶仃背影。
他终于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俊美非凡,她却失魂落魄地视而不见。
她的一颗心全在那个人身上,他陪了她这一路,到底没在她心底留下半分。
雪鸣苦涩一叹,也罢,过几日他便要飞升成仙了,本就该无牵无挂地离开。
正怅然若失间,“扑通”一声传来,雪鸣猛然一看,素欢竟一头跃进了潭里,水花四溅。
他瞳孔骤缩,飞身扑去,“不要!”
从潭里救起素欢后,雪鸣浑身是水,破口大骂:“怎么会有你这样笨的鬼,你想不开也不用跳河自尽啊,你已经是个鬼了,怎么可能再淹死第二次!”
素欢躺在他怀里,脸色苍白,如失了魂般喃喃道:“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在她投入水里的那一刻,心弦触动,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她浑身颤抖,望向雪鸣,一张脸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原来,原来我是自杀的!”
那场溺水背后的真相,竟是这样荒唐可悲。
她原来什么都知道,二娘来买通翠儿时,她阴错阳差地没有喝那杯茶,躺在床上什么都听见了。她们要害死她,让妹妹秦筱雅顶替她成为新娘,嫁给安云岫。
那时她的心便彻底凉了,这些年孑然一人的孤单尽数涌上心间,她闭着眼睛泪流满面。
也许当母亲逝世时她便该跟着一起离开的,反正活着和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这冰冷的世间没有给她一丝温暖,倒不如死了干净。
于是,带着这样的念头,她不动神色地配合着她们的计划。
当被推下去的那一刻,她只有无尽的解脱。
可翠儿却在最后关头不忍心了,叫了声“小姐”便要拉住她,但她已经生无可恋了,她自己故意一脚踏空,在翠儿惊慌的眼神中滑了下去。
翠儿哭天喊地地想唤人来救她,府中上下却心照不宣地接了吩咐,没有一个人敢来救她。
她就这样淹死了。
不是被翠儿推进了池里,而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自尽了。
“原来我是自杀的,我是自杀的,我想起来了,我统统都想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娘亲死的时候,不把我也带去了,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从来都没有人要我好好活着,终于等到有人来爱我,我却已经死掉了,为什么……”
素欢埋在雪鸣怀中,哭得昏天暗地,雨越下越大,那凄楚的哭声飘在寒风中,尽情控诉着这世道的凉薄与不公,仿佛要将心中压抑多年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
雪鸣听得心如刀割,他紧紧搂住颤抖的素欢,不知不觉也泪盈于睫:“不要哭,不要为了那些人哭,他们都对你不好,我对你好,我对你好……”
九)
在飞升前一天,雪鸣提着两坛酒去找了孔澜。
“骚孔雀,你说如果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伤心难过,自己也跟着不开心,那是为什么?”
孔澜打了个酒嗝,凑近雪鸣,笑得贼兮兮:“是一男一女吗?”
雪鸣推开孔澜的脑袋,做贼心虚地点了点头,孔澜一拍大腿:“那还不简单!这就是凡人说的红尘情爱呗,剪不断理还乱!”
雪鸣闷声不语,忽然心烦意乱地抓起酒坛,仰头一饮而尽。
身边的孔澜醉得东倒西歪,开始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你这个来问我就问对了,想当年我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孔澜吹着吹着,一道乌衣杀来,雪鸣的酒登时醒了一半:“乌丫头。”
满身煞气的乌裳眼睛一瞪,雪鸣赶紧叹口:“大嫂!”
乌裳面如寒冰:“你把素欢那丫头怎么了?跟你回来后她就没笑过,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这笔帐改日再和你算!”她说着上前一把拧住孔澜的耳朵,骂骂咧咧地就把他抓了回去。
雪鸣哭笑不得,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摇了摇头,悠悠叹了口气:“是不是陷进去的人都会和我一样傻?”
静谧的夜色中自然没有人回答他,他抬头看向天边月色,萧索一笑:“姑姑,鸣儿只怕回不去广寒宫了。”
春妖座前,雪鸣抱着昏睡的素欢,声音坚定:“我已经决定好了。”
“飞升在即,这么多年的等候功亏一篑,你当真不悔?”
“不悔。”
“你历经此劫修为已是折损,若再失去元丹,恐怕就要被打回原形了,也不悔?”
“不悔。”
“即便你把元丹给了她,她醒来后也不会再记得你了,你还不悔吗?”
“不悔。”
低头望向怀中女子,雪鸣低低一笑,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向她的眼角眉梢。
“笨鬼,你果然说对了,我比你还要可怜,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情这东西,我也说不清,那就不要说了吧,反正你也不会记得我了……”
带着清寒之气的雪蕊元丹飘在半空,散发着点点荧光,缓缓漫进了素欢的胸前,她苍白的脸上瞬间红润起来。
“希望这一世新生,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不再被这世道抛弃。”雪鸣轻声喃喃,无比留恋地望了素欢最后一眼,俊挺的身躯却开始渐渐透明,如烟消散……
孔澜与乌裳赶来时,只看见素欢沉沉昏睡着,墨发如瀑,呼吸匀长,已脱离鬼形,与正常人别无二致。
春妖一声叹息:“当真痴儿。”
素欢的旁边是一只如雪的白兔,柔软的身子贴在她的怀里,眼眸湿濡,长耳微颤,为她带去源源不断的温暖。
十)
渝州城里最近又出了个大事情,秦家大小姐秦素欢又活过来了!
秦家上下被吓得不轻,只当神仙显灵,再不敢欺瞒,在下人们的指认下,二夫人和二小姐锒铛入狱。
恢复了聪明才智的安云岫趁机出面,将秦家先前敲诈过去的大笔钱财尽数要回,他还去了一趟大牢。
秦筱雅在牢房里见到丰神俊朗的安云岫,又惊又悔,涕泗横流地苦苦哀求,安云岫摇了摇头,只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秦筱雅当夜就疯了。
素欢成了秦家的当家人,心软的性子到底不忍心,在衙门里为二娘和妹妹求情,她们被免了死刑,只改判了流放。
纷纷扰扰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不知不觉中,渝州城的花灯节又来临了。
行人如织,满城烟花中,安云岫与素欢在人群中相遇,明明从没见过,却仿若相识多年。
安云岫清浅一笑,拱手道:“在下安云岫,见过小姐。”
来年春天,安家与秦家再结良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两人琴瑟和鸣,美满幸福。
桂花树下,素欢抱着白兔,依偎在安云岫怀里,浅笑盈盈。
微风拂过,怀里的白兔轻颤了一下,素欢低头安抚,若有所思:“总觉得……好像忘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