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不,我还不想现在就走。”阳琮说。
段子承明显愣了愣,道:“公主留在南朝,会有很大的麻烦,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阳琮笑笑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段子承将剑放下,一副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的模样,道:“臣必定竭尽所能。”
阳琮道:“避天谷的出口处还埋伏着数百的南朝军队,你当着他们的面,将我刺伤——”
“这是大逆不道……臣不敢,也不能伤害公主!”段子承打断她的话,拼命地摇头,逃命的速度亦慢了几许。
“听我说,我负伤后,就跳下马,你假装将我推下去,并露出一副凶神恶煞,过河拆桥的嘴脸,然后带着你的兵马沿着北卫河的方向跑走—那里的布军最少,你扮成流民,逃回北朝,再将朝中你所知道的事情写信给我。信,交到两朝交界处的来喜客栈就好。”
“公主殿下,臣不敢……”段子承反反复复地说着,“臣不能容许自己伤害您。”
“我在南朝还有事情,我必须待在这里。这样做,是最好的方法,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保全你我。若我和你一同逃了,会连累很多人,并且未必逃得出去。若我安然无恙地回去,将会面临着许多的麻烦。”
段子承依然犹豫不决。阳琮深深地皱起眉头,段子承的名头在北朝内一直是挺响亮的,果决,利落,干脆,如今在她看来,分明便是优柔寡断。
阳琮不由冷了语气,道:“妇人之仁不是帮我,是害我。你知道怎样才能避免致命伤口,怎样能够让伤口看上去严重而不致命,若让我自己砍自己一刀,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被人看穿。”
段子承的额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那握住剑柄的手也开始颤抖,好似那把剑有多么烫手一般,她真是生怕他将那剑给扔了。
眼看着避天谷的出口处近在咫尺,而背后的追兵也有一半的人渐渐赶上,阳琮不由得急了,道:“段子承,你是北朝最果决最英勇的年轻将士。你想让我失望吗?你想要让你成为破坏我计划的人吗?”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像是陷入了思考,同时那马鞭往马屁股上狠狠一抽,烈马急驰。
段子承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再度将那剑搭在她的脖子上,表情就像是要奔赴断头台一般的难受:“殿下,抱歉了。”
“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不要心存不忍,脸上的表情也不要有犹豫。”阳琮又想了想,决定说些活跃气氛的话,“记得刺我的时候朝上刺点吧,最好是肩膀附近,伤口尽量大些,相信你不会手滑把剑甩出去把我的脖子割断的,到时候别舍不得下手,就轻轻地割破一点皮……本公主现在是男子汉,不怕疼噢。”
“殿下,请严肃点好吗?”段子承的表情像是快哭了。
“嗯,好。”好像气氛活跃得适得其反了。
接下去她留给了他时间好好思考,避天谷的出口很快就到了,南朝的兵马埋伏在树丛后,身影耸动。避天谷内遥遥地有人一马当先,从里头驰骋而出,还是个认识的人。
很好,那涂大人没有被碎石给砸死,他将作为见证她生平第一次光荣负伤的人,使这时机变得更好。
“刺。”阳琮干脆利落地下达指令。所幸这段子承也经历过无数次的战役,真到了这种时候比一般人冷静,严格按照她的要求朝着肩膀偏着心脏的方向猛刺下去,也达到了她预期的效果—后来给她看病的大夫说,所幸她逃避得及时,那一剑原先是想往着心脏的地方刺的。
当时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疼,也不用她故意弄出一副被段子承“抛尸”或者躲避人砍而侧身堕马的动作,因为没有人扶着,那根本就是个自然反应。
阳琮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身体往后一仰,身体就落在平地上,成功完成了负伤堕马这一光荣任务。她脑海里留着的最后画面,就是漫天的飞尘为背景,段子承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表情狰狞纠结,看在她眼里,却是犯了滔天大罪的痛苦忏悔神情。
哎,这段子承,别傻杵着,赶快跑啊……
她醒来的时候身上被换了套干净的衣服。阳琮意识到这点,有阵凉意,慢慢地从四肢五骸流入心中。
她急忙地摸摸自己的胸前,感受到了一定的厚度,她松了一口气。还好,她的女儿身应该没有被识破。她的胸前仍然缠着裹胸带,却没有像从前那般厚重,也比较宽松。
是谁……帮她换的衣服,甚至连裹胸带也换过了?不过照这情形,她的性别应该还被隐瞒着。
睡了许久,大脑反应还是迟钝,她决定还是不想了。
这是一间打扫得很是干净整洁的屋子,屋里有扇小窗户,垂着竹帘,没有掌灯,显得有些阴暗。门外的人听见阳琮这边的动静,掌灯走了进来。
那人是小厮的模样,穿着粗布的衣衫,他说:“大人昏迷了许多日,明明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口,却老是醒不过来,大夫们一筹莫展,险些就以为大人挺不过来了。”
没办法,忧思过重,血流过多,堕马的冲击,导致她处于精神肉体两重折磨,故而下意识不想醒来,真是难为了替她看病的大夫。
“那个北朝的将领真太不是东西了,明明说好了放人,还想置大人于死地,应该要千刀万剐。”小厮咬牙切齿道,“所幸大人无恙,那贼人见到我朝埋伏的军队,吓得跑远了。可惜让他们给跑了!”
小厮东扯西扯的,让她也了解了那日之后战场情况。
阳琮嘴角浮起笑意,看来这段子承还不算是太蠢笨,没有将她的计划给打乱,跑得还挺及时的。
听那小厮唠叨了一会儿,她觉得屋内有些闷,便下了床,趿着鞋子朝外走,那小厮跟在她的身后,默许了她的举动。
阳琮坐在草坪上,望着暗蓝色的天空,思绪万千。段子承跑了,现在应该是在北朝境内,已然安全了吧,不知道那天的几万将士,存活了多少人。
太子殿下颁布的旨意?她来南朝之前,曾与太子秉烛夜谈,特地叮嘱了他一番,让他在这段时间按兵不动,不能主动挑衅。他们兄妹的关系一向都很好,她哥哥不会对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段子承也不会骗她,应当是有人假借了太子的名义,又或者她哥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济世谋臣,把他糊弄住了,给出了这么个坏点子,他被说动了……她的哥哥向来有些优柔寡断。
她摇了摇头,叹了叹气,继续望着天空,人说睹月思乡,如今倒也勾起几分愁肠来。
长吁短叹过后,她抬头,却望到远处深沉黑夜下,一个如玉山般的身影负手而立,沐着幽月的清华,显然是站在那边许久了。
阳琮立马站了起来,顿时想要拔腿就跑,然而在他清冷的眉眼下,两只脚如同灌铅似的移动不了,又有些不争气地发软。
她策划了一场负伤堕马的事件,以为之后稍加掩饰,被追究瞎指挥、干涉军情的罪名就罢了,却没有想到她醒后第一个面对的会是皇帝陛下,更没有想到,他会纡尊降贵地来逮她,见到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随意而散乱的头发披肩,脸色苍白如纸,甚至还挂着淡淡的淤青,嘴唇干裂,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显得宽松而颓废,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有些尴尬又有着忐忑地四处游离着。
她是趿着鞋子出来的,刚刚坐下是盘腿而坐,有只鞋子不知道被她踢飞到哪儿去了,一只脚丫子就袒露了出来,白嫩得过分,不像是男孩子该有的,阳琮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脚丫子上。
这只脚凉飕飕的,越在乎它,就越是令人尴尬,她将它抬起来,藏在另一条腿后,然后维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
“陛下,您,您怎么来了,臣没有看花眼吧?”阳琮见到他,慌忙地解释,告罪道,“我……陛下,臣再也不敢贪功冒进了,臣应该要识得自己是几斤几两!臣应该要跑得快,不是傻乎乎地冲向前,还把敌军给放跑了。臣这次吸取教训了,还望陛下看在臣有伤在身,还昏迷了这么多天,不要贬臣的官……”
东羡任着她说完这几句话,表情不动声色,然后朝她走近,步伐很稳,又很有节奏感,一步一步地像是踏在她的心上,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脚步怦然跳动着。
身后的小厮不知道何时走开了,这空旷的地方,仅余了他们二人,安静得可怕。
他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里有探寻、嘲弄,还有那清淡的月色,让人觉得晦涩难懂。
东羡脸上再没有那种似笑非笑要算计她的神情,反而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没有变化。他亦没有说话,却让阳琮觉得到处都是无形的压力,让她觉得抬起的那只脚丫越发地冷,也越发地酸。
“臣……”阳琮突然觉得说不出话了,干脆闭上嘴了。
“怎么了,不继续说?”东羡淡淡道。
阳琮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拎着酒坛。顾玠拎酒的时候洒脱不羁,带着些市井的热闹之气,而他拎着酒,却没有半点的违和感,拿起酒坛向人邀酒的时候,一言一行俱是风雅。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能深透灵魂,看穿她的谎言。
“曲阳春,朕以前禁着你酒的时候,你总是向其他人邀酒。”东羡不咸不淡地道,有种了无兴味地感觉,“今天,我们不醉不归吧。”
阳琮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的神态无波无浪,他的声音不喜不怒,他的情绪像是被黑夜给掩映,叫人看不清。此刻的他,身上带着似有似无的一股杀意,让人感到几分危险。
他是愤怒的,这种愤怒因为无声而更可怕,就恰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陛下……我的伤,不能饮酒。”阳琮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脚丫也落在草地上,但还是硬着头皮道。
“朕叫你喝你就喝!”东羡果断地下着命令。她曾见过他劈头盖脸地骂过一个臣子,便是用这种语调,深沉得像是被浸湿的华美绸缎。
阳琮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他手中的酒坛给拎过来,那明明是甘洌无比的酒,落入口中,却尽是苦涩。
“喝。”东羡见她犹豫,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让人一点儿抗拒之心也生不起。
她只能捧起酒坛,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东羡冷冷地看着阳琮,一点儿也没有制止的意思,相反,她每每停下饮酒,观察他的时候,他总会再度命令她喝下去。
胸腔处涌起无边的热浪,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有时候喝得太急了,被呛住咳嗽了半天。阳琮面颊已绯红,东羡还是淡淡地看着,等到她咳嗽之势缓了,又示意她继续喝。
“陛下,臣不能喝了。”那些酒水落在她的肚子里,胀得难受。
东羡固执地看着她,冷冷地发话,“朕赐爱卿酒的那晚,爱卿同着顾玠共饮霜中白一壶。”
“……”
“你升侍讲的那日,与顾玠面圣前,共饮一壶山花笑。”
东羡的眼里有着锐利的光芒,直直地扫射了过来,“你上战场前,遇到了顾玠,同他痛饮了两坛酒,还能清醒归来,现在,你不过饮了半坛酒,便是酒力不济了?”
他……竟然能将她和顾玠多次饮酒的数量及种类说得明明白白!天朝的探子,还真是无处不在。
“还是说,爱卿根本是不屑同朕饮酒?”东羡冷冷道。
“臣不敢,臣的酒量确实不是太好,臣和顾大人一同饮酒的时候,那些酒大半都是到他肚子里去了。”阳琮嚅动着唇,小声道,非常嫌恶地看那酒坛一眼,迫于无奈,将那酒坛端起,摆了个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用余光偷偷看着他。
东羡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嘲弄,他没有立即揭穿她,而是利落地揭了另一坛酒的封口,然后单手抓着酒坛,喝了起来。他饮酒的姿态洒脱肆意,又有股杀伐决断的凛然,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混合在一起,竟出奇的协调,还平添了许多美感。
他的酒量特别惊人,不一会儿,那一坛酒就见了底。而他的眼睛依然清明,只不过是原本白皙如玉的脸上染了一点的醉人的红,令人陶醉。
东羡喝完酒,就那样直直地看着阳琮,目光犀利灼人,“那么,爱卿喝半坛酒,朕喝一坛,你觉得够吗?”
“够够够……”阳琮急忙说道,尚算冷静的皇帝陛下已经够可怕了,若是醉酒后,理智不受控制的他,简直不能够想象。
眼见着他将空酒坛扔在一边,拿起另外一坛酒,阳琮道:“陛下的龙体要紧,臣惶恐,臣自己一个人能喝得完,不用陛下陪着。”
“曲阳春,你也知道惶恐?”东羡已有了些怒气外溢。
阳琮急忙夺过那坛子的酒,放在身后,皱着眉头,将原先那坛剩余的酒一鼓作气地给喝尽,然后掀开一坛新酒的封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灌了几大口。
一下子酒喝得太多,又太急,刚刚放下那酒坛,阳琮便觉得有些晕眩,天地开始摇晃,浑身乏力瘫软在地。她闭上了眼,揉了揉眉心,又用力地睁开了眼。
阳琮昏昏沉沉,好似闭上了眼睛,时间就飞快地从指尖飞跃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他好像是问了她一些问题,她胡乱地答着。
半醉半醒间,阳琮猛然听到他极冷极低沉的声音,道:“曲阳春,欺君你都不怕了,还惶恐什么?”
她蓦然松了一口气,悬在心头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在了实处。该来的总要来,这样挑明了讲,总比吊着胆子在那边揣测来得好。
阳琮睁开眼睛看他,东羡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落满星辰,显得深邃悠远,“朕不止一次给过你机会,让你坦白,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朕给你的机会。”
阳琮晕乎乎地想着,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知道她故意放走了段子承?还是知道她是北朝公主,或是怪她欺瞒了女儿身?难道是……她刚刚被他套出了什么话?她醉酒后向来……除了好色无法制止以外,还是挺守口如瓶的吧?
阳琮正神经紧绷、胡思乱想的时候,东羡带着几分狠戾地说:“朕真想杀了你。”
那话语像是突然攫住了她的喉咙,登时让她觉得一阵透心凉。
然而正当阳琮紧张万分、以为小命危矣、准备坦白从宽之时,东羡突然欺身逼近,压在她的身上,居然就那样吻住了她。起初是和风细雨,慢慢地啃噬着她的唇,而后如疾风骤雨,狠狠地吻着,在她的唇腔里肆虐,带走了所有的空气,宣布着他的主权他的愤怒。
阳琮晕乎乎地呆住了,脑海空荡荡的,任凭他将她压倒在草坪上。
回过神来她才觉得,这种梦寐以求的滋味实在是美好,原本让她痛恨欲绝的酒的味道,剩余在他的唇齿间,出乎意料的甘甜美味,让她喜欢不已,甚至带着让她惧怕的沉沦。
吻了许久,东羡终于放开了阳琮,他大力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没有留给她说话的空隙,又继续覆了上来,强势而霸道,丝毫反攻的机会也没有给她,愣是将阳琮原本还没有褪去的酒意给吻了上来,两种醉意混杂在一起,她觉得神志完全不受控制了。
电光石火间,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阳琮有些被遗忘的记忆突然间重新被唤醒,南朝帝都曲府的那个晚上……其实他们是亲吻过的,只是他没有这样压倒性地侵略,也没有这样让她觉得心跳加快、又是紧张又是愉悦地忧喜参半。
这种感觉她还是挺喜欢的,只是他的身份……真是可惜了。
许久,东羡终于停止了吻她,退开了一步,目光冷静地看着她。
阳琮脑袋极度缺氧,脸颊发烫,像是要烧了起来。
东羡促狭道:“爱卿那晚在曲府万般热情。今天不过如此,也值得爱卿如此脸薄?”
他几乎要指着她的鼻子说她那晚恬不知耻了。阳琮半眯着眼看他,浑身难受,那股灼烫的感觉从额头传来,她觉得更晕了——她居然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的后悔和紧张。
原来这是意乱情迷的感觉吗?她那时这样想着。后来才知道,大量饮酒让她肩膀上的伤口急速恶化,流血不止,再度引发了高烧,才让她头沉脑重的。
空腹大量饮酒,更让她肚子疼得犹如刀绞,昏迷中也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