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Riddle

    我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钟。昨晚毫无睡意，一直守在硕儿旁边看书。后来觉得无聊，又新开了一瓶红酒。那是袁鹿上个月从欧洲旅行回来带给我的甜红，口感很不错。可惜我体内的循环系统对酒品的反馈与我的味蕾大相径庭，所有带有甜味的酒精饮料最终都会令我感到不适。我一边翻书，一边大口啜饮。夜晚深邃而静谧的气息在我周围环伺，我观察到自己内心犹如一汪静水，深处却暗流涌动，那股力量汹涌得令我吃惊，以至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若无其事，不去理会它的嚣张跋扈自作多情。

    整瓶倾尽时，肠胃开始轻微地痉挛。我于是喝了杯热水，躺下睡觉。

    亮光透过落地窗帘的边缘照进卧室，投射在绛色的木地板上，虽然窄瘦却格外鲜明，我由此得知室外必然积雪盈尺，风光无限。枕头上残存着红酒和林伊的气息，但这些对我而言已不再重要。现在我只想见证一下，这新的一天又会是怎般光景。

    客厅里飘来阵阵清淡的咸香，是张姐煮的火腿虾米粥。她每天六点多来到家里，带着从菜市场买来的菜，开始准备我和硕儿的早餐。无论是淘米洗菜，还是收拾房间，她动作都极其轻微，即使是我这种睡眠轻浅的人，多半也难以察觉。

    我对她很尊敬，但也不过是对一般人的尊敬。开给她的薪水还不错，但也不过是一般家政阿姨的薪水。因而她的敬业（或许说是关怀更贴切一点）时常使我受宠若惊。

    我偶尔也会对她产生好奇，比如她家住在哪里，子女从事什么职业，对眼前的工作是怎样的看法。我知道如果我问她这些问题，有很大可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如果想把礼数做得再周全一些，我甚至应该去她家中拜访一下。但我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说。我选择了忍耐。既然我庆幸她不探问任何我和硕儿的情况，那么我理应以同等的方式回报她。我把这当作一种无形的默契，不管事实是否真的如此。

    但有一点很奇怪，我隐约感到张姐对袁鹿那丫头很有好感。我最初怀疑她把袁鹿误当作我的女朋友了，随后觉得她并没有那么想。那又是为什么呢？或许因为袁鹿模样不错，人也热情活泼，这样的女孩子本来就很容易讨长辈们欢喜吧。

    我吃完早餐，正在逗硕儿玩，袁鹿打来电话问我：“萧川，你今天来店里吗？”

    我非常认真地思考了她的问题，证据就是我沉吟半晌，最后回复她：“还没想好。去不去都行。”

    稍后，我突然想到应该问一下她有没有事的：“怎么，店里有事吗？”

    “有事也劳烦不到您陈总啊！我们这些虾兵蟹将足以应付。”

    她这么说，就是逼我进行商业互吹了：“哪里哪里，是袁总博学多能，事无巨细，必然安排得滴水不漏。我多少次郑重告诫自己：陈萧川，有袁总在，你只能多看多学，千万不要插手，插手就是添乱！”

    袁鹿在电话那边“噗嗤”一声，便笑得停不下来，半晌跟我说：“你不做传销真是屈了大才！也没别的事情，街角新开了一家衣店，我路过时看到里面有几件男士大衣还挺不错的。我送你一件吧。不过你最好来试试合不合身。”

    昨晚才喝了她买的红酒，今天哪还好意思让她再送我衣服，我赶忙以衣服太多以由推辞，再辅以一通乱扯，她也就不再坚持。

    其实我俩的关系还远没有发展到可以频繁互送礼物的程度。但看看家里，确实有好几件东西都是她买的。我过意不去，也给她挑过几样礼物，她现在脚上穿的那双棕色小羊皮靴就是圣诞节时我送的。这种礼尚往来的相处模式既不是我一贯的风格，也多少使我惶恐，可转念一想，若是过分在意，反倒显得我计较了。

    我和袁鹿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她成为我的朋友和生意上的伙伴。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生意，只是一起在大学城开了一家饮品店。

    我从公司辞职后，加盟了一家本地知名的奶茶品牌，店开在市中心的商业街，因为生意很好，便开始物色着开第二家。几番对比，我把位置选在大学城。不料看中的商铺被袁鹿捷足先登。我提出给她一些补偿，让她把铺子让给我。不料这厮嘴硬得很，给多少钱都不干。

    后来她得知我开的是Riddle，竟然提出要一起合作。她知道Riddle集团的老板向来只开分店，不做加盟，惊奇于我是怎么把加盟权拿到手的。我当时手里的资金并不充裕，又要兼顾硕儿的开销，看她一副富家小姐不差钱的样子，便索性答应了。

    之后的合作颇令我满意。她虽然大学刚毕业，做事倒也稳重认真，前前后后打理，省去了我不少工夫。而且她同学和朋友貌似很多，每天都有同学或者学弟学妹冲她的面子前来光顾，无形中为我们扩充了客源，提升了宣传效应。

    硕儿的事我本不想告诉她，但店里的很多事情我总是缺席，不给她个交代说不过去。结果不告诉她还好，告诉以后她连市中心那家店也开始帮我料理了。我万般过意不去，硬塞给她两成干股。我们“中国合伙人”的关系由此进一步坐实。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幡然醒悟，我居然将自己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绑上了一辆战车。我听任她慷慨从容地施与我帮助，再怀揣一种类似报恩的复杂心情去与她周旋。这绝非我所想，甚至和我与人无扰的处世态度格格不入。我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令自己心生不悦和忸怩不适的事。直到昨晚看到袁鹿悄悄亲吻硕儿额头的一幕，我才明白一切事情的缘由。大概我在这条路上独行得太久，在意志偶尔发生松动的关头，我渴望暗示自己，或许我真的还有退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