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历历。” 三人正自逍遥,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抹黑影,略一定,又沉入水中。 “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 刚刚转入莲叶深处,只见一条大船飞驶过来,船上一群青衣人立着,为首一个喝道:“你以为水里就躲得过吗?还不快快出来就擒!” 只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谁说我躲在水里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飞来,那头领回身一闪,白绫却从人丛间穿过,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顿时有几个大呼小叫地落了水。头领伸出手,想抓住白绫,那白绫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拐弯,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来装有钩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黑影已从荷塘边蹿出,顺着白绫飞到大船上,与青衣人打了起来。 那人一袭玄色长裙,头戴斗笠,轻纱障面,看不清面容。她手持一柄长剑与人相格,剑光闪处,轻灵奇异,变数无穷,非但沈氏兄妹,连乐秀宁也看得眼花缭乱。那群青衣人立时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只有那头领兀自勉力支撑。那女子展开轻功,围着头领绕起圈子来,忽东忽西,在摇摇晃晃的窄长甲板上跃来跃去,足不点地。唯有剑锋落处,招招都指着对手要害。眼看那头领要被逼到水里去了,突然船舱里掷出一串飞刀,飞向女子后心,她身子刚刚跃起,眼见躲不过了。瑛娘忍不住大叫:“当心!” 却见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转身,飞刀便到了水里。这一转,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轻功,连乐秀宁也禁不住低声叫好。然而好字还没叫出,黑影突然从半空坠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看见她不知怎的还是中了暗算,被一条沉沉的铁链击中了。四周青衣人顿时扑了过去。沈瑄三人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哗的一声,那黑影竟又从水里跃起,这一回居然足点水面,向荷塘深处奔来。 只见她轻跃上一片莲叶,借力一纵,又盈盈落在远处另一片莲叶上,这么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几十丈。初夏的莲叶犹自柔嫩无力,她踏在上面却如履平地,裙裾带过之处,碧绿的莲叶只微微晃动一下。步法曼妙灵动之处,蜻蜓点水、蝴蝶穿花,丝毫不带身临险境逃之夭夭之态,却像是春天燕子在绿柳丛中的轻舞一般。 这时候,大船上的人别说早已赶不上她,就算赶得上,也没法从荷塘中穿过去。青衣人便纷纷放起箭来。那女子的长剑在背后一掠,箭便齐刷刷落下。箭雨过后,她竟然又不见了。沈瑄心中一沉:“难道她终究还是中箭落了水,或者又藏了起来?” 青衣人显然也在困惑。相隔已远,这荷塘一望无际,错综复杂,何况荷塘尽头还是个轰鸣的瀑布,搜寻起来谈何容易! 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大船缓缓开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摇了出来,向荷塘深处划去,大家一言不发。 晚饭后,沈瑄和瑛娘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虽然自幼移居此岛,故乡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旧俗,沈瑄兄妹从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扑面而来。瑛娘忽然说把乐秀宁做的手串儿忘在船里了,沈瑄便回岸边去找。 小船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瑄探着身取出了手串儿,刚要转身,蓦地看见船舷上挂了一片玄纱。 沈瑄心里一惊,旋即走入水中,轻轻拉过那玄纱,又顺势往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腻冰凉的手。他更不迟疑,小心把那人从芦苇丛里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正是荷塘中的那个女子。星光浅淡,照得她脸色苍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还有一缕沉脉,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乐秀宁和瑛娘一阵忙碌,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她却仍是昏迷不醒。众人此时方看清她的面容,原来竟是个清丽绝俗的女郎,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药也用了,就看明天能不能醒来了。”沈瑄道。 乐秀宁皱着眉道:“这小娘子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功夫这样好。” 沈瑄当然不知道。桌上放着女郎的长剑,剑鞘很旧了,样式古朴。沈瑄轻轻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盈剔透,寒光隐隐逼人,分明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昨天追捕这小娘子的那几个人,跟当时在棋社里害死我阿耶、后来又被刺死在江边的那些人,像是一伙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来那只翠绿的绢帕,层层打开,里面除了那日在江边尸体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针,还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注视一会儿,沈瑄道:“秀阿姊,你曾告诉我这金针是天台宗的致命暗器绣骨针,而那天杀害乐师叔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铁针是绣骨针。那么总有一边的人并不是真的天台宗。” 乐秀宁轻道:“不错,我也早就猜到这一点。” 沈瑄又道:“其实那天要了舅舅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却含有一种厉害的剧毒,后来我翻遍了各种医书也不知此掌的来由,也找不到这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虽然也有毒,但一两个时辰之内还能解救,比起这立时致命的金针来,可就差得远了,想来金针才是正宗的。” 乐秀宁道:“所以,我的杀父仇人很可能只是冒充天台宗,是吗?” 沈瑄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又是什么人?”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女郎,道,“也许她知道。” 夜色深沈,沈瑄仍是睡不着,走到草厅里点起一盏孤灯,抚起琴来。总是心中抑郁,一曲又一曲,浑然忘了时辰境地。弹着弹着,忽然又变成了那日在江上听到的洞箫曲,恍若重入明月芦花,一弦一声,历历在耳,竟然将那日的曲调分毫不差地全弹了出来。 曲终韵散,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凉,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沈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明澈的秀目,如谷底一泓清泉,幽深不可测——正凝望着他。 沈瑄看得呆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道:“我梦中听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昏迷的女郎,她竟然被琴声唤起来了。沈瑄欣然起身,引她就座,道:“你终于醒了。” “什么叫终于醒了……我睡了很久吗?”女郎四下里张望着,“这是什么地方?” 沈瑄道:“这是鄙人舍下。” “你是谁?”女郎盯着他,怯怯地问。 “我姓沈,是个郎中。”沈瑄道,“四天前你落水,被救到我这里来。” 女郎默默不语,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过了片刻方道:“你说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沈瑄有些紧张:“敢问娘子贵姓?” 女郎眼神一片茫然:“贵姓?我……我不知道。” 沈瑄连声问道:“娘子家在哪里?为何来到桐庐?又为何落水?” “不知道……”女郎沉吟半晌,仍是摇头,“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沈瑄心一凉,莫非她摔傻了? 只见那女郎满脸惶惑,浑身战栗起来,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怎么会……” 沈瑄连忙安慰道:“没有关系,你睡了这样久才醒过来,自然有点迷糊。明日便会好的,明日就能想起来。” 女郎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只是眼巴巴望着他。沈瑄心想,若让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犹豫片刻便道:“你坐一会儿,我继续弹琴给你听好吗?” 女郎听见,微微点了点头。 沈瑄揉了揉弦,静默一回,仍是弹起刚才那支箫曲来。可是心神总也宁静不下来,弹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限,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江上的调子分毫不差,只是隐然又有凄凉的意味。 “原来那江上的吹箫人是她,她就是金针的主人……”沈瑄望着那女郎,静静坐在那里低吹着一支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发上。
“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乐秀宁循循善诱。 次日起来,大家继续问东问西,帮女郎回忆往事。可是问了一上午,女郎还是只有摇头。沈瑄看她急得要哭,便止住了乐秀宁和瑛娘:“一时想不起来,就慢慢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的。” 乐秀宁有些发愁,话到嘴边又不好说出来。 瑛娘忽道:“我知道她叫什么。你看她的剑上写着‘清绝’两个字。” 沈瑄道:“清绝显然是剑名。”他拿起女郎的洞箫端详起来,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湘竹只生在湘中,可是,听那女郎的口音却像是台州人。沈瑄寻思着,忽然看见箫身上隐隐有字迹,依稀是两个离字。瑛娘也看见了,叫道:“原来你叫离离。” 这两个字显然并没有唤起女郎的记忆,她只是茫然地点点头,算是暂时认可了这个名字。沈瑄却看出那其实只是一首诗,诗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仅辨认出“离离”、“泪”、“去”、“时”。 既然想不起姓名来处,离离便无处可去,只有在葫芦湾暂时住下。虽则失忆,她的身体倒是很快完全恢复,武技也一毫没有丧失。她有时在芦苇丛上练习轻功剑术,沈氏兄妹看得赞叹不已。沈瑄总疑心是自己开的药有什么差错,导致离离失忆,内心不是不歉疚的。他依稀记得家中旧藏医书里似乎有治疗失忆症的方子,内容记不真切。为了这渺渺一线希望,他花了两个月时间将藏书翻阅一遍,果然找到一个古方,叫再生符,却是讲的如何用药令人失忆,这分明是一剂毒方。后面一折倒是有这再生符的解药方子,可是方剂内容又被人涂抹掉了。 “这可也难,”乐秀宁皱眉道,“像是有人专门跟我们作对一般。” 沈瑄扒着解药方子分辨许久,只认出一两味药材的名字来。乐秀宁遂道:“有一味算一味,先拿这两种药配着试试呢?” 沈瑄道:“只有两味药,只怕差得太远。再说,这是再生符的解药,还不知能不能对离离的症。”又翻了翻再生符的方子,忽然道,“是了,再生符的配方中,别的药物倒还寻常,只这一味君药孟婆柳,却是本地特产。” “孟婆柳是什么?”乐秀宁问。 “本地的一种水草,形如柳叶,色紫,微毒,大量服入可致人昏厥。”沈瑄道。 瑛娘拍手道:“便是它了。那天离离从水里出来,我们给她里里外外换了一身,又通了头发,头发里全是紫色的水草。她一定是中了孟婆柳的毒,和这再生符的毒性是一样的。” 自此之后,沈瑄就着手配解药。可是,按着再生符的一点线索,试着配了十几个方子,一一煎了给离离吃,竟然一点也不见效。想来想去,恐怕还是因为缺少一味克制孟婆柳的奇药,不知究竟是什么。 自从离离来到之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瑄武技了。沈瑄知道她自忖武技不及离离,不愿卖弄,便也不以为意。离离箫技精湛,意蕴悠远,浑出天然,可是她竟然并不懂乐律。沈瑄便教她五音十二律,离离不日就学会了看着琴谱弹奏。她自爱听琴,又要向沈瑄学习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饭后就在草厅内教习。桐庐附近的山上盛产梧桐,沈瑄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离做了一把短琴。离离根基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虽然嫩稚,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学了一个多月,竟已将《离鸿操》弹完,悠然自有深意。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岛上的日子风平浪静,离离的过去想不想得起来,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只是沈瑄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离的病终究治不好。每当念及此,沈瑄心中便无尽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