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两个影子悠悠荡荡,衣袂漂浮,人却紧紧地拥在一起。 这情景……夜来夫人忽然觉得心里最隐秘的那一角,针刺般地痛了起来。她俯下身来,呆呆地瞪着那两个人,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摆了摆手。 王照希不解。夜来夫人轻声道:“我叫你们都退下。” 侍卫们顿时撤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沈瑄惊奇地发现,他们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降——水退下去了。他扶着蒋灵骞坐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蒋灵骞的裙子上。蒋灵骞只是静静地瞧着。 铁栅栏也撤掉了,陷阱口垂下一根长绳。夜来夫人的声音从空荡荡的大厅里传来:“沈瑄,你带着她离开吧。从你来的路上走,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远处。沈瑄和蒋灵骞相视一望,不敢相信是真的。沈瑄站起来,拉拉那根长绳,颇为结实,道:“离离,我们赶快走吧!” 蒋灵骞摇摇头,道:“你相信她吗?绝不能从上面走!”沈瑄点点头。蒋灵骞把这间石室扫视一周,指着一个墙角道:“你看那里!” 那个墙角正是刚才水流出的地方。大水冲过,地上的石砖似乎有一些松动了,显得与别处不同。沈瑄奔过去,把剑插入了石缝中。 那块砖就被撬了起来,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大喜,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应当是在下玉皇山了。蒋灵骞道:“沈郎,你看我们在朝哪个方向走?” 沈瑄想想道:“朝东。”这可不是那条没有标出的出路吗? 蒋灵骞果然道:“那张地图上,东边应有一条出路,但是路上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也看不懂。” 沈瑄道:“且走吧。” 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一直没有出现,石阶却是在往上攀升了。 “奇怪,难道这个出口,真的在另一座山上吗?”沈瑄道。他此时内力紊乱,讲话时不禁气喘吁吁。 蒋灵骞轻声道:“沈郎,夜来夫人……真的可以治你的伤吗?” 沈瑄心想,是真是假,现在有什么可考虑的。忽然看见前面有隐隐的微光,不觉道:“小心了。” 这里已是半山腰,又一间巨大的石室。四壁的长明灯如鬼火一般,眨着暧昧的眼睛。石室正中,赫然停了一口精致的石棺。 “怪不得夜来夫人说这迷宫会是她最后的归宿,连棺材都准备好了。”蒋灵骞道。 沈瑄道:“也怪不得刚才那条路那样隐蔽狭窄。她也料到她将来恐怕不得好死,逃到这迷宫中的迷宫里来,一块大石头就可以将通路阻断。她的仇家也决计想不到她葬在这里。” “不过沈郎……”蒋灵骞声音有些发颤,“这里好像再没有出路了。” 沈瑄一瞧,果然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只有他们来的那一条通路。“既然是最后的归宿,是不会再有出路了。”沈瑄沉吟道。 “不对!”他忽然奔过去,推开了石棺的盖子,“夜来夫人那种人,怎么会放弃呢?她肯定还有退路的。我看这石棺里一定有鬼!” 然而石棺里并没有鬼,这的的确确是一口棺材,不过特别大。蒋灵骞跳了进去,摸摸棺壁,发现也是由一块块石板砌成的,却不像一般石棺那样由整块大石雕刻而成。她道:“我敢说,夜来夫人绝对没有真的打算死后睡在这里。” 就在这时,山道深处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一听,大惊失色。这一条山道绝无人迹,寂静得连尘埃落地都能引出回声来。那是夜来夫人听到他们的声音,追赶过来了。 “我好心放你们走,你们竟敢跑到这里来窥探我的秘密,我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夜来夫人愤怒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脚步声已到了山谷这一边。 沈瑄别无藏身之处,一急之下,只得也跳进了石棺之中。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石棺底部的一块石板格拉格拉地滑开了,底下又是层层石阶,还露出微光来。 “沈郎,”蒋灵骞压低嗓子欢呼道,“你竟然一脚就踩着了机关!” 沈瑄也喜道:“离离你赶快下去,我马上就来。” 沈瑄转过身去,费力地将石棺盖子合好,听见夜来夫人的脚步声已经不到十丈远了。想到夜来夫人的轻功极好,不免心急。回头一看,蒋灵骞蹲在那里,还没从地道出去! “离离,快走!”沈瑄急出了一身汗。 “你先走!”蒋灵骞一毫也不动,只是白玉般的纤纤十指,竟然在没命地抠着石棺底部的一块青石板。 那块石板上赫然刻着五个字:江海不系舟! 沈瑄叫道:“别管了,那东西有什么用!”夜来夫人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外面的石室里,一步步急得像催战的鼓点。沈瑄使劲地拽着她的裙子:“离离,走啊!” 蒋灵骞飞起一脚,将沈瑄踢进了地道里。沈瑄一头栽下,半晕了过去,又是一大口鲜血,洒在了石阶上。 就在这时,蒋灵骞抠出了那块石板,把手探进去。也就在这个时候,石棺的盖子被击飞,一只羊脂玉般的手掌,凝着重重的黑气,向蒋灵骞亮出的背心狠狠击下。 蒋灵骞也滚到了地道底部。沈瑄感觉她柔软的身体倒在自己身上,顿时清醒过来,抱起她拼命地向前跑去。他本来早已没了力气,此时脚底的“踏莎行”竟然比任何时候都快。 可是这个地道的尽头,还是一间石室! 沈瑄几乎要绝望了。夜来夫人却紧紧地追了上来,在他身后不到两丈远。“不,我一定要把她带出去!”忽然,沈瑄瞥见石室一边似乎有一个香案,写着牌位,供着花烛。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他忽然长剑出手,掷了过去,把那个香案砸了个七零八落。 夜来夫人一声惨叫,扑到了香案那边,居然没有再爬起来。这时怀里的蒋灵骞猛烈地咳了两声,微黑的血喷在沈瑄脸上。沈瑄抬起迷离的眼,看见前面仿佛有一扇门,于是一头撞了过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瑄站立不住,栽倒在门外的一潭碧水之中。一股激流冲了过来,把他推入一条宽阔的山溪里,顺流而下。他挣扎着、扑腾着不让自己被波浪击沉,同时把晕厥的蒋灵骞紧紧抱住。 在这碧波无垠的东海上已经漂流了两天了。两天来,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一只小小的破船随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但这并不是沈瑄所焦急的。整整两天了,蒋灵骞时而昏睡,时而醒来,却一直没有神志清晰的时候,只是软绵绵地躺在沈瑄怀里,面如死灰。沈瑄把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全都嚼碎了给她喂下,一点起色也没有。洞庭沈家的秘方,从来没有这样失灵过。 其实沈瑄自己也到了生死的边缘。那天他在九溪中挣扎半日,终于被波浪冲入了钱塘江。那里已经接近钱塘江的入海口,波浪滚滚如万马奔腾。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在滔天的白浪中拼搏过来的,或者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幸好蒋灵骞一直昏迷着,他只需将她死死抓住,不让波浪把他们分开……总之最后,他终于攀上了一条破朽的小木船,几乎再也爬不起来。 他那吐血的恶症,在夜来夫人的地道里就发作了,可根本就顾不上,为了奔命,照样得用尽全身的内力。那些气流奔撞、万箭穿胸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是这时,沈瑄看看自己染遍了鲜血的衣衫,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只有一线生机吊着性命。现在每吐一回血,他都要昏迷半天,每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死去。然而他死了,离离怎么办? 小船在大海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天边几朵铅色的流云。 “沈郎……”蒋灵骞缓缓叫道。 沈瑄挨近了她,却听见她道:“我有话对你说。” 沈瑄见她眼神明亮、吐字清晰,似是有所好转。想起她的伤势,急忙道:“我先问你,夜来夫人是不是打了你一掌,功力如何?” 蒋灵骞闭了闭眼睛,道:“她没打着我。”忽然道,“那不是陆地了?”
果然,不远的海面上浮出一座绿盈盈的小岛,岛上似乎还有房子。沈瑄大喜,使劲地把小船向那边划去。到了陆地上,总会有更多办法。 蒋灵骞扶着沈瑄的肩膀下了船,才走出几步,就软软地倒在沙滩上。沈瑄道:“离离,那边有一间道观,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人来。” 蒋灵骞用眼神表示了拒绝,沈瑄又道:“那么我背你过去。” “不,”蒋灵骞道,“我还有话对你说,很重要的,你听我说完再去找人……” 沈瑄看见她脸上容光浮动,眉目间却是一片青紫。他的心顿时抽紧了:这样的情状,见过无数回了。这不是好转,是回光返照。 沈瑄将离离扶了起来,把她的衣衫解开,露出脊背。她的背肤若白雪,没有半点伤痕。正如梅雪坪当年所说,尸香无影手的功力到极致时,根本看不出任何掌印,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 那只刻着碧桃花和生辰八字的红色臂环在阳光下闪闪夺目,刺得沈瑄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郎,”蒋灵骞道,“你别难过了,好好听我说话。我这一口气吊了几天,不肯就死,是因为这些话不能不告诉你。那卷书呢?” 她的衣裳里掉出了一个油纸包裹。蒋灵骞颤抖着手指扯开油纸,里面掉出一卷书来。她欣慰地一笑:“果然……” 那果然就是失踪多年的洞庭宗武学秘籍——《江海不系舟》。 蒋灵骞道:“沈郎,这原是你家的东西,被阿翁拿了去,他又给了他的女儿,她女儿藏在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一定是这样。现在,还给你。” “离离!”沈瑄道,“这东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值得你用性命去换吗?” “我没有用性命去换。”蒋灵骞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了一枚小小的紫色药丸。沈瑄大惊,这金盔银甲的解药,她竟然没有服过。“沈郎,你别怪我任性。你上天台山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活不长了——你想瞒过我,那怎么可能?我可不想比你活得更久。” 沈瑄讶然无语。 “不过现在你不会死了,夜来夫人说能够救你,多半是因为她有这本书。就算不是,阿翁说过,你们洞庭宗的内功是玄门正宗,你照着这书练练,内伤一定会好。” 沈瑄道:“我如何能够练它!” “不行,你给我练好了!”蒋灵骞急了,“我拼了性命换来的东西,你不珍惜吗?” “我珍惜的,”沈瑄无法,只得安慰她,“我一定练。” “沈郎,”蒋灵骞长叹一声,徐徐道,“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盼望你能活下去,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可是从前,我知道你要死了,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沈瑄又不明白了。 蒋灵骞闭了一会儿眼睛,道:“你若不是命在旦夕,怎会上天台山来找我?怎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沈瑄立刻道:“不是的,离离。那都是我真心的愿望,并不是因为我要死才对你说说。” “我知道那是你真心的愿望。”她甜甜地一笑,似乎在回想那个夜晚的美妙情形,“所以,虽然明知荒唐,我也很满意。沈郎,我不是不知道的。其实,倘若不是因为时日无多,我不会要你陪我,不会的。本来我们就不该在一起,那太为难你,我不是不知道……” 沈瑄猛然省悟:“离离,你拼命拿到这本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蒋灵骞看见他终于领会了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淡淡一笑:“沈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要好,可就是因为这卷书,使我们两家结了仇。等了你这么久,你都不理我,我心里生气,又不能怪你。你父亲的死,我阿翁总也脱不了干系的。就算你喜欢我,也没有用……” 沈瑄心里茫然:“为什么没有用呢?” 蒋灵骞续道:“现在我为你取回了这本书。你将来练成书上的功夫,从前的那些仇恨,是不是可以化解一些?以后你想起我来,是不是可以当我是你的……是你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竟然接不上来,倒在沈瑄的臂弯中细细喘息。沈瑄将她紧紧地搂住,害怕她的生命真的会从指间滑落:“离离,我永远当你是我的爱妻。” 蒋灵骞又是微微一笑,声若游丝:“那么你再答应我三件事。” 沈瑄道:“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蒋灵骞却又闭上了眼睛休息,她实在太累了。 沈瑄忽然想起那年在太湖,她也说三件事来着,遂道:“从前你就说有三件事不曾办得,那第三件事还没告诉我。” “傻子!”蒋灵骞道,“那第三件事,就是我遇见了你……那时我希望到死都能跟你在一起,原以为不成的,没想到今日果然应验了。” 沈瑄再次听见她说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蒋灵骞叹道:“答应我,第一件,你一定要练好武技,为我报仇。沈郎,你将来一定能成为武学宗师的,和你的阿翁一样。不过,在此之前,没有必胜的把握,千万,千万不要急着去找夜来夫人。第二件,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你。你是我夫君,你一定要记着我,每年为我烧纸,至少,至少烧五十年……” 沈瑄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她费尽心思,只是要他活下去。他心中热血激荡,几欲碎裂,只能反反复复说着:“离离,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然而蒋灵骞却是连说出第三件事的力气也没有了,闭目不语,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沈瑄瞧着她,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用自己的残存内力替她吊一口气,那么她还能清醒一会儿,有片刻的相聚。他立刻把手按在她的天枢穴上。 忽然,眉间一阵冰凉,早就神魂不支的沈瑄终于晕倒了。蒋灵骞颤抖着手,却拔不出那枚绣骨金针,叹道:“你要救我,自己还会有命吗?” 她抬眼望去,发现不远处丛林之中有一处小小的观堂。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死。”蒋灵骞已经站不起来,把飞雪白绫一头系在沈瑄的腰间,一头挎在自己肩上,就这样缓缓地爬到了那座名为“水月”的道观门前。 “出家人慈悲为怀,千万救救沈郎。”她把那本《江海不系舟》塞入沈瑄的怀里,解下飞雪白绫,慢慢地向海边的悬崖爬去。 微凉的海风翻动着她的秀发,如朝云漠漠,如暮雨潇潇。恍惚中,似乎又听见一声长长的呼唤——离离!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可是沈瑄此时犹在梦中,哪里会唤她呢?她静静地坐在悬崖边,等待死亡的来临。眼前的大海上似乎吉光一闪,越过一个雪白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