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香灰,香丸被明火点燃,倏忽一下变得漆黑。“罢了,神仙不会怪罪吧。”沈瑄道。
那花神一身尘土,漆色剥落,连眼珠子都失去了。她勉力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对这泥塑土偶祈祷,神色极为认真。他跪在一边细听,她念的却只是一首旧谣:“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却说巫山女与楼荻飞双双往城北鸡鸣驿去,正遇上吴霜、青梅陪着汤氏母子。
楼荻飞看见吴霜便想起来,汪小山的尸身还在火海中,恐怕只能与黄琼芝一起化灰了。吴霜却问:“楼君,我表兄呢?”
楼荻飞道:“他去接蒋娘子了,叫我过来接应,将你们送到北边去。”
吴霜何等敏锐,见沈瑄不来,心中早有猜疑,当下面色惨然。青梅却是不解,直问:“汪小山呢?他出来没有?”
楼荻飞垂首道:“沉香社已完败。”
吴霜拽了拽青梅,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主婢二人默默退在一旁。
却是郁岚子不知怎的听见了“蒋娘子”三字,问道:“蒋灵骞失踪年余,都说她被夜来夫人害死了,怎么她也来了?”
楼荻飞正欲说什么,却见巫山女郎走过来,开言道:“郁师姊,你离开师门已久,我本来不想找你。不过,为了蒋娘子的事,我们还得谈一谈。”
郁岚子听她叫自己师姊,不由得一激灵。只见巫山女郎亮出腕间的“襄王环”以示掌门身份。
“你要做什么?”郁岚子问,“你是掌门师妹,就该知道我早已被逐出师门,现在是罗浮山的人,巫山的号令我是不会听的了!”
“师姊莫慌。”巫山女郎微笑道,“当年大师兄为了让你减罪,自愿毁掉一双腿,终身囚禁在荒岛上。师父也说了,看在大师兄心诚的分儿上,不再追究你。我奉师父遗命,自然也不会为了门中旧账而为难你。说要和师姊谈一谈,也不过些许私事,请师姊行个方便罢了。”
郁岚子虽然嘴硬,面对掌门师妹,不心慌是不可能的,只道:“师妹请讲。”
巫山女郎道:“师姊有所不知,蒋娘子是我俗家晚辈,她自幼父母俱亡,如今外祖父也过世了,所以她的事情,想来我也说得上话。当年她在黄鹤楼闹的事,我有所耳闻。终归蒲柳之姿难配君子,还请师姊做主,退了婚吧。”
郁岚子听闻蒋灵骞还活着,怕汤慕龙再度起意,几乎犯了头疼。听闻巫山女郎要退婚,那是求之不得,忙道:“这个容易,待我回罗浮山,就找出当年的婚书与庚帖,派人送给师妹。”
“送给我也不必了。我终年漂泊在外,你也找不到我的人。还请罗浮山出面,将退婚之事宣示天下即可。”巫山女郎笑道,“从前的事说清楚了,令郎和蒋娘子两个才好各自另择佳偶。”
郁岚子脸白了一下。当初蒋灵骞黄鹤楼婚礼上拒婚,声称心有所属,令罗浮汤氏颜面丧尽,退婚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当年罗浮汤氏煊赫一时,退个婚也不算什么,而今汤氏遭逢大难,而沈瑄却声名鹊起,这时退婚还要宣示天下,几乎等于承认汤慕龙不如人,不配娶蒋灵骞。郁岚子心疼儿子,尤其想着汤慕龙如今一蹶不振还破了相貌,她如何应得下来?
“师姊以为如何?”巫山女郎追问道。
郁岚子只是不语。
“这是应当的。”汤慕龙忽然插话道,“晚生回家之后即刻办理此事,请前辈放心。”
巫山女郎满意地笑了笑。郁岚子知道拿儿子没办法,只得长叹一声,道:“掌门师妹还有别的吩咐吗?若无他事,我们母子这就告辞了。”
巫山女郎微一踌躇,却看着楼荻飞。楼荻飞的目光一直胶在汤氏母子身上,此时却一言不发。巫山女郎遂道:“那便告辞吧。”
吴霜主仆在一旁瑟瑟不语,郁岚子看了看她们,又道:“吴家娘子要北回君山吧?我们同路,不妨一起走着,彼此照应则个。前边就有我家的人接应,车马都是现成的。”
吴霜与青梅正在失魂落魄中,并不知前路何在,竟自随他们去了。
直到这一群人都消失在晨雾中,楼荻飞都未曾说什么。巫山女郎叹道:“原来你并不想认回生母。”
楼荻飞摇摇头,却问:“小师叔,你刚才说父亲为了她自愿多受惩罚,才终身囚禁荒岛,这是真的吗?”
巫山女郎点点头:“原来大师兄不曾对你说过?”
“父亲未曾说过一句她的不是。”楼荻飞叹道,“总之我已见过她,这便够了。小师叔,我有一事相求。”
巫山女郎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大师兄年老,身体也不济了,是不该继续住在荒岛上。然而囚禁大师兄是师父的遗命,我也很为难。”
见楼荻飞满面失落,巫山女郎劝道:“虽然他不能离岛,你常去看看他,总是不妨的。不过,我再提醒你一桩,大师兄那个岛,每年只有夏秋两季,趁着季风才能到达。譬如今夏你已经去过一回,若是抓紧,赶在北风来之前还能再去一次,否则就得等明年了。”
“那我尽快再去一次。”楼荻飞不禁皱眉,“上月见到父亲,他看起来不太好,我有些担心。若每年只有夏秋一聚,我真是怕将来万一有事,我不在他身旁……”
巫山女郎听着,便又心软,微笑道:“罢了罢了,反正等此间事了,我便不再涉足江湖,你爱怎样便怎样吧,别让我知道就是了。”
楼荻飞听明白了,欢喜得眉飞色舞,连忙跪下要给巫山女郎磕头,被她一把拦住。
“沉香社已毁,”楼荻飞问,“小师叔还要料理何事?难道还有心愿未了?”
巫山女郎面色一沉,正不知如何解释,却听楼荻飞追问道:“是沈君和蒋娘子的婚事吗?”
“正是。”她顺势道,“汤家已答应退婚,我这边要修书给洞庭的吴掌门,请他正式提亲。小楼,此事也请你助力。蒋娘子是我唯一的亲人,她的婚事不可草率,须得召集天下英雄,说个清清楚楚。”
“沈君是我挚友,我自当尽力。”楼荻飞喜道,“沈君若知道小师叔如此厚意,必当感激不尽。且叫他为小师叔好好地再配一服药,他是医药奇才,未必想不出新的方子来。”
巫山女郎一怔,旋即笑道:“倒也罢了。我已失忆近十九年,早不存指望。当初师父见我失忆,反而说忘得好,若非如此不能专心练功。一直以来,他连我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如今你们告诉我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我已很是满足。旁的事情,时过境迁,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吧。”
楼荻飞闻之怅然,叹道:“小师叔原来的名字,其实真是好听。”
澹台烟然,那才是她的名字。
楼荻飞要匆匆赶往海外探望生父,巫山女郎也另有行程。暂别这二人,沈瑄与蒋灵骞一路北上。葫芦湾路途遥远,隔水隔山,蒋灵骞不比从前,不要说徒步行走,每天只坐得两三个时辰的车就乏得不行,必须停下来住店休息。沈瑄一路为她运功疗伤自不必说,晚间住下来,还要扇着小风炉煎药。巫山女郎固然内功神奇,在医药上却所知有限,是以一年来蒋灵骞气血亏虚一直不曾好好治疗。到了沈瑄这里,仔细斟酌了一个益气补血的良方,力求让她身子再结实些。蒋灵骞忍着苦喝下来,果然气色一天天见好,苍白的脸上渐渐看得出血色,笑的时候眼中也渐渐泛出昔日的神采。
过往千难万险、别愁离恨,而今良人在侧,情意绸缪。即使伤病缠身,也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二人初相识时。如是一边赶路,一边治病,陌上花开,向着葫芦湾家中缓缓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