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长莫及,梁父尽可在女儿面前虚晃一枪,回头照旧。梁父已经运作了那么多,现在如果忽然罢手,对方方面面帮助或者协助梁父的人,以及等待摘取果实的人,也不好交代吧。
如此一想,杨巡终于意识到,其实谁去阻止都没用。杨巡明白,不用再等梁思申的电话,等到,或者等不到,都只有一个答案。
那么,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再等梁家有所反复,而是应该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但是他这时候已经喝多了,酒瓶子一扔,回卧室睡觉。不再抱着希望等宋运辉的电话,也不管天是不是会塌下来。明天再说。
梁思申果然说服不了她爸爸,在爸爸对杨巡左一个无赖右一个无赖的贬斥中,她其实也全认同爸爸的观点,可是她身负宋运辉的重托。宋运辉越是体谅她,不勉强她,她越是要把事情办好。她眼看没法拿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理由劝说爸爸,只得道:“我想宋老师现在一定很为难,知道爸爸拿杨巡出气是必然,他不好阻止。可是全市都知道杨巡是宋老师的小弟,你让人收拾杨巡,宋老师因为我而无法动手,你让不知情的别人怎么看宋老师?爸爸,我的事又没多少人知道,反正我在美国也损伤不了什么面子,你把不要脸的事都推到我头上不就得了?”
梁母道:“孩子话,你没脸跟你爸爸没脸有什么区别?你爸爸是自己没脸不要紧,女儿没脸比天大。这事儿要是出他自己身上,他弄不好偃旗息鼓认了,可是出在女儿身上,他说什么也要做个规矩,否则以后不是谁都敢踩你头上来了吗?囡囡,你说的小宋的为难我们会考虑,我们肯定不会让一个好人吃亏。”
梁父道:“囡囡,你放心,爸爸会做妥善安排。爸爸一直在想怎么报答小宋,我们伤谁也不能伤小宋。上回去北京已经跟他上司联系上,回头爸爸再去敲打敲打关系。”
“爸爸,爸爸,爸爸,你别太插手我的事,宋老师那儿我知道报答,不是你们。而且宋老师是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你别桌面下搞小动作。”
梁母见丈夫被女儿搞得愁眉苦脸,只得忙道:“囡囡,你看看时间,是不是得上班去了。”
果然,那边梁思申一声尖叫,摔了话筒呼啸而走。这边梁父苦着脸对着妻子道:“我难道不是个骄傲的人吗?天哪!”
梁母笑道:“囡囡这个人啊,收拾得了她的人很少,以前我看过小宋一个电话就打掉囡囡的脾气,小宋在囡囡眼里神着呢,你看小宋在场时候囡囡那个服帖。”
梁父疑惑地道:“小宋现在离婚,会不会囡囡跟小宋哪天……”
“你瞎担心,女孩子看到爱人不会是囡囡那态度。再说了,他们才多大时候培养出的交情,那么小时候可能吗?”
“那不是更青梅竹马?”
“哎……”梁母这下也疑心起来,可想来想去还是不可能,她相信自己眼光,“不说这些没边儿的事。那小宋那边的事怎么办啊?囡囡说得也有道理,大家都知道杨巡是小宋的人,放手让梁大他们收拾杨巡,不是跟扇小宋耳光一样吗?”
“是个问题,当初设计时候只想到有地头蛇帮梁大,没想过还会伤到小宋。哎,你看,囡囡现在把人跟人关系也看得很清楚周详了,不错,很不错。”
“她从小就知道,没见她从小就欺负梁大他们吗。反而后来在美国读大学以后才粗线条了点,人还变得激进。你快想办法,小宋这孩子现在什么都不缺,唯独还年轻,没后台,我们不能伤了他面子,影响他以后做人。”
梁父立刻耷拉下了脸,道:“你们母女,又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什么都推给我做。”
“那没办法,囡囡填家长的时候一向只填你名字,你戴多少荣誉就得拿出多少本事来配呗,权利和责任相当的。”
梁父故作愤愤地道:“你填配偶一栏的时候也只填我,我做丈夫的不扛着你怎么行。好吧,我想,我想。”
梁母笑嘻嘻道:“哎哟,您真辛苦了。那啥,我刚学了点头部活血按摩,我来贤惠贤惠。”
梁父立即便倒下身去,将头脸送到妻子面前,可嘴上还是道:“我命苦,我给你当试验品,你试验成功了给自己美容活血养颜。”
“非也,我乃是言传身教,等你学会我可以享福。”
夫妻俩说说笑笑,谁都没提起杨巡,因那杨巡实在是无足轻重,提都懒得。
15
宋运辉想都没有想到,天上会忽然砸下一顶乌纱帽,又会正正地打中他的头。竟然没有一点预兆,也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他忽然被召到北京,破格提升一级,为厅局级副职。这是他本来以为两三年后才能发生的事,可就是那么忽然变不可能为可能了。
宋运辉听着将信将疑,如果真是什么破格这么回事,应该是在东海厂升总厂,行政级别升一级的时候同时升他,现在这个时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三不靠。但要说新领导赏识,那倒是没话说,他有这自信。可是前不久不是新领导才跟他推心置腹地谈了话,让他年轻人不能着急,再耐心等上两年吗,怎么忽然变卦了?
宋运辉百思不得其解,但帽子发下来他没有不戴的理儿,他接了帽子四处道谢,好好热闹一阵子才回。连虞山卿这个每天在北京混着的都吃惊,说现在国家用人果然大刀阔斧,不拘一格,看来国企又有新气象。但虞山卿又有些酸溜溜的,说宋运辉这顶乌纱帽是提高国产化率,夺他口中之食换来的。宋运辉不能不想到可能,也只能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提高国产化率的试点工作组需要大量联络工作,联络的其他方都是级别不低于他的,上面可能也有考虑到他不便展开工作的因素在里面。
他回到东海后,便将这一变动向省市两级通报了一下。又没想到,萧然的父亲竟然在下来考察的时候设宴邀请市里大员为他庆祝,对他青睐有加,要求全市各级倾力支持配合宋运辉的工作,支持东海总厂的运作。宋运辉对这一切一直找不出确切答案,他是个谨慎的人,因此便分外小心起来,竖起全身每一处感官小心探寻一切可疑动向。可即便是杨巡那儿,至今都还没有梁家动手的蛛丝马迹。
萧父走后,萧然便凑了上来,非要请上一帮市里工商界朋友,为宋运辉贺喜。宋运辉不想这么高调,但还是情面难拂,小范围吃了两桌。
转身第二天,杨巡来电,银行执行合同约定,虽然拖延了好几天,可最终还是结束收回贷款。杨巡还绝望地告诉宋运辉,银行人员到来的同时,萧然领着两位朋友进门跟他召开紧急股东会议,以60%股权持有人的身份宣布接管他的管理工作,踢他出商场管理层,因为萧然的参与,他一点反抗都没有。
宋运辉此时才恍然大悟,他的荣升背后,是梁家那双看不见的手。宋运辉知道,他此时唯有保持沉默。
但是宋运辉去探访了杨巡。傍晚的时候他没通知杨巡,直接从东海总厂去往杨家。在楼下看到杨家亮着灯,他犹豫了下,才用手机打杨巡的手机,但是那手机没人接。只得又打杨家座机,总算有人接起,但是直接就传来杨速急切的声音:“喂喂,谁,喂……”
宋运辉惊奇于杨速的混乱,打断道:“怎么了?杨巡呢?我宋厂长。”
“宋厂长,我大哥说出去散散心,结果饭没回来吃,电话不接,打BP机不回,我去几个常去饭店找,也没找到他。”
“小杨心情很不好?”
“是啊,所以我才担心,平常他不回家都没关系。今天股东会他气大了,我担心他一个人出事。”
“我在你们楼下,你想想他还会去哪里,我去看看。”
“谢谢你,宋厂长,你太好了。我也想不出大哥在哪里,该去的地方我都找了,没人。我现在心惊肉跳,又想电话来,又怕电话来。”
宋运辉想了想,道:“我到别处看看去。”
宋运辉没去别处,他找到寻建祥家,但是车到寻建祥新家楼下,他又没走出来,犹豫了会儿,便转头离去。他忽然觉得没什么可以对寻建祥讲。讲什么呢?他现在的境遇,在他看来都不是很合理,何况看在下面民众眼里,那都是讨骂的。他不想讨骂,但也不想勉强寻建祥口是心非,还是不讲算了。与寻建祥之间的距离拉开得越来越大,那感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现在,已经越来越找不到可以跟寻建祥说的话,两个人,已经明显不是一个阶层。他宋运辉的现在,正是他和寻建祥过去唾骂的对象。宋运辉绕来绕去,还是连车子都没跳下,又绕回家去。
杨巡开完股东会议,便开车出去失踪。但其实他哪儿都没去,他开过崎岖山路,来到离城挺远的一处水库。到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连飞鸟都已回巢,天空中窜来窜去的都是蝙蝠。
已经是春天,夜风还凉,但空气中暗香浮动,头顶则是明明圆月,波光粼粼的水面时有活泼的鱼类挑起一波涟漪,应是很好的景致。但是杨巡坐在大坝上只会发呆。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强,可到今天才知道,他什么都不是。萧然领着两个人进门,他们还什么手续都没办,可他们只要开口,商场的控股权就轻易落到他们那些人手里。杨巡都不想抵抗,因为他很清楚,那些人可以很快地将工商手续办出来,让所有程序符合法规要求。他抵抗是徒劳,全无反抗,当场就向办公室全体宣布,以后商场的老大是李力和梁凡,大家未来听新老板指使。
而且,他已经听说萧然和宋运辉走到一起。他听申宝田说,昨晚萧然请客,庆贺宋运辉升级,而前不久则是萧然的父亲宴请宋运辉。对了,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他们本来就该是一伙儿。
他还听那个李力和梁凡肆无忌惮地当着他的面议论商场,他们左一个“梁小姐”,右一个“小七”,杨巡想到,他们应该说的就是梁思申。原来梁家肥水不落外人田。他还看到,那个李力拿出梁思申最初核定的内装修设计图纸,呵呵,宋运辉还说梁思申不知情,这不,人家都已经把图纸送到李力和梁凡手里。宋运辉对梁思申终究是一往情深,事事卫护。
而梁思申,他原还以为她是天上的月。他默默想到这儿,终于忍不住走下高高的堤坝,去车上拿出电话打给遥远的梁思申。打出的时候才想到这还是凌晨,梁思申应该还在睡觉。但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接起电话,耳机里传来的是她睡意正浓的言语。
听见这么柔软倦怠的声音,杨巡一腔子的闷气没法出,只得竭力冷静地道:“你的梁凡和李力,把我的商场抢去了。今天,你做得好。”
但杨巡的声音还是阴寒,阴寒如周围的黑天黑地。梁思申在电话那端都能感受,顿时惊醒过来,针锋相对地回道:“对不起,商场的控股权本来就不属于你。你请记住,所谓资本运作,是以资为本,以资方为本,所有人都该尊重资金,尊重资方权益,不得错位。梁凡和李力的控股,只是实现资本权利的正常回归而已,请你正视事实。”梁思申骤然起身,一颗心咚咚地跳得厉害,脑子也一时使唤不上,不过好歹带着拖音把自己的意思囫囵说出来了。
杨巡很想吼回去,什么一套一套的理论,他也知道,他看过那些书。可今天萧然等的目的何止是资本权利的回归,他们根本就是要把他踢出管理圈,抢走他的心血。但是,这些跟梁思申说有用吗?说了恐怕还得再听她教训。他深吸一口气,将火气埋进肚皮,依然冷静得阴森森地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跟你说明白,反正事已至此,我说没说明白,你相信不相信都已经无关结局,你就当我图个嘴皮子痛快。我爱你,我根本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占你便宜。可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事实是我在占你便宜,这是我的恶习,是我的信用出问题,我没话好说,我道歉也道了,受罚也受了,没关系,是我错,我认错。但是我恨你阴一套阳一套,恨你们不把人当人。我每次最后都坏在你们高干子弟手里,这是第三次。前面两次我都爬起来,活得更好,这回我也死不了,你等着瞧。我告诉你,杨巡是打不死的,你们别想看好戏。最后,告诉你,你虽然对我赶尽杀绝,可我喜欢你的泼辣,你好样的,我总有一天会追上你。”
梁思申眉头越皱越紧,杨巡到底想说什么,冲她发疯撒气?她才不怕。“我也告诉你,你信不信都无关宏旨。你可以对信誉无所谓,我不。在你我过去的合作上,我无愧于信誉。在对你的处理上,我也照样无愧于信誉,我说到做到。最后,我不欢迎来自你的联络。再见。”
“放屁。”杨巡对着已经传来挂断电话声音的话筒喝了一声,但是,心底深处,却是已经承认,梁思申说的话不是放屁。为什么?就为她一向说到做到的良好信誉。再反过来说,梁思申现在何必骗他,骗他对她有个好印象,对她有什么好处?一点用都没有,她理都不想理他。那就是说,梁思申早已放弃,对他彻底地漠视。就跟……若干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戴娇凤也是彻底放弃他,走得无影无踪。她们对他都无丝毫留恋,连踩他一脚都不肯。
杨巡本来有许多话想对梁思申说,可三言两语就被打得晕头转向,反而更显他的无理。一时全身闷气无处散发,不知不觉撒泼似的蹦跶起来,仿佛随着精力的消耗,全身的戾气也都消减了一般。他盲目地如没头苍蝇一般在堤坝上来回地跑,跟一只被撩拨的小白鼠似的。跑得一个看护堤坝的老儿吓得不敢出来吱声,担心这是哪儿来的精神病。
梁思申放下电话,越想越腻歪,但考虑到杨巡今天电话里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疯狂气息,她思虑之下,还是给宋运辉打了个电话。
“Mr。宋,杨巡目前情绪不稳定,我建议你小心接触,他现在反社会。”
宋运辉此时才回到家中,还没吃饭,一听这话就道:“你接到杨巡的电话?他下午股东会后失踪,音信全无,大家都在找他。难道他打电话去威胁你?他说了什么?”
梁思申听出宋运辉言语里对此事深刻的担心和对她浓浓的维护,不由立马改了态度,道:“没有威胁,没有。但我听出他的情绪非常不稳,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敌对面,才来建议Mr。宋。另外,爸爸手里还有一把撒手锏,完全可以用梁大现在掌握住的账目控告杨巡非法侵占我的股本,让他进去坐牢。这对杨巡才是最大的打击。希望有人告诉杨巡,他应该用正确负责的态度为自己的错误担负起责任,而别一再用无赖行径妄图蒙混过关。”
虽然梁思申加以否认,但是宋运辉却敏锐地从梁思申的话里找到他问询的答案,一张脸顿时阴了下来。“你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知道。对不起,Mr。宋,因为我的事一再牵连到你。可你现在千万别亲自找他去,你会触霉头。”
梁思申可能受到杨巡威胁的事实,让宋运辉自己升官杨巡倒霉的内疚之心减了不少,他打个电话让寻建祥好好找找两个市场和一个商场的角角落落里有没有猫着一个失落的杨巡,便丢开手吃饭,不再时不时打一下杨巡的手机看接不接。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杨巡还真可能在失踪情况下做出疯狂举动,他现在管都不想管。
他这时已经异常恼火,对于梁杨两人的合作,他应该说是旁观者中看得最清楚的。最初杨巡都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可杨巡最终歪用梁思申的善意,这本就让宋运辉非常失望,而现在杨巡又找上梁思申去威胁,更让宋运辉看到,杨巡以前做小账不是因为个体户的没有规矩,而是存心看梁思申讲理而捡软蛋子捏。
过会儿,寻建祥打电话来,向宋运辉借车,说手机终于有人接,但是个水库管理员,那水库管理员说杨巡跟发疯一样地在堤坝上跑了近一个小时,现在终于累倒在地,口吐鲜血,像死人一样。宋运辉暗骂一声,摸出钥匙自己开车,因担心夜晚山路不好开,寻建祥等不大摸车把子的路上闯祸。他去杨家捎上杨速,飞车赶去水库,将满襟鲜血、脸色灰败的杨巡接到市一院急诊。寻建祥早等在那儿,不须宋运辉忙碌。
宋运辉没跟进去病房,找到外面空旷处吸了支烟。看看陶医生办公室所在的位置,他终究是没上去,虞山卿的话对他影响很大,活到现在,反而是过去的对手虞山卿与他更有共同语言,而里面的寻建祥却是与他渐行渐远。他抱臂在外面站了会儿,想从梁思申话中找出杨巡无赖行径的细节,可他叹息梁思申盛怒之下反而还让他安抚住杨巡不让闯祸。如此对比,谁还能倾向杨巡?
他在外面站了会儿,又进去走廊等了会儿,等杨巡醒来,他走进去,正好对上杨巡的目光。宋运辉看得出杨巡目光后面的无数含义,但不对杨巡做任何表态,也不告诉杨巡梁思申来过电话。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摇开头,对杨速吩咐该如何照料保养杨巡,安慰杨速没大事。然后,他就告辞走了。
杨巡一直默默看着,他被救回来后就懒得说话,现在看着宋运辉离开他也没说,只看着。等宋运辉一走,他便闭上眼睛再不搭理任何人,闷头睡觉。他非常累,全身如被打肿一般。连杨速都看出杨巡与宋运辉之间有问题,何况寻建祥。但是两个当事人都不说,两个局外人都只能猜测了事。
宋运辉走到外面后就给梁思申打了个电话,因为知道她现在正求表现,上班时间不方便私人电话太多。他把这边的情况跟梁思申说说,让梁思申不用担心。梁思申当时也没多考虑,就答应着,夹着三明治冲出去上班了。
但是梁思申夹在车流中且行且止的时候,想到杨巡吐血、想到月光下一个人疯跑,这样的情形,想起来都让人感到震惊,让她无法不站到杨巡的角度思考杨巡的感受。难道真是两人之间严重的观念差异?梁思申不知道,难道她认为理所当然的诚信、公平,不是国内杨巡们的人生观?否则杨巡何以委屈到吐血?梁思申不明白。可是吐血,如此之严重,让梁思申有理也强硬不起来。她偃旗息鼓,竭力劝说爸爸放弃下一步,到此为止。但梁父岂肯轻易放过欺负他女儿的人,梁思申很头痛爸爸用特权为她解决问题。
梁思申最近不仅私事乱,工作上也遇到调动中的问题。她以前不想回中国工作,现在忽然觉得回国将面临无限可能,比之在美国的按部就班不知刺激多少,因此开始积极申请去中国的团队。可是,先期成立的北京代表处主要从设立在香港的亚太总部抽调人手。按说,这也是正当合理的人事安排,梁思申无话可说,只有心中郁闷。更兼她这回随大老板访华,工作出色,有目共睹,回来就被调升到重要位置,令她都不好意思要求去中国工作,否则挺对不起提拔她的大佬的美意。这不,心里稍磨蹭几下,就失去了北京代表处的机会。
可是她真不想再失去上海的机会,她私下已经做了一些努力,包括与亚太总部人员的私下沟通,可是成效不很显著。再加上杨巡的事儿一搅,心里更添烦闷。她打了几个电话,就约到一个中学同学去酒吧说话,男性。
同学家境优裕,但也是自己出来工作。同学能倾听,可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同学说,在规则不完善的地方,可能私刑比寻求法律帮助更有效。梁思申听了申辩,中国不是个蛮荒之地,虽然政治体系似乎与美国不是同一个。等同学被她说服,她自己却沮丧地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秩序还是停留在她几年前形容的亚马孙雨林环境,规则不是没有,可规则流于表面,竞争却无序而残酷。
同学对中国的了解很少,与大部分美国人差不多,而且还充满偏见,梁思申感觉鸡同鸭讲,但好歹同学提供耐心倾听的耳朵两只,让说了一晚上话的梁思申情绪缓和不少。
回到家里看到有传真,拿起一看,是来自宋运辉的,顿时心里生出障碍,不想坐下来细辨那被越洋传输模糊了的字迹,怕又是有关杨巡的事。这事,她处理不了,又放手不下,已成她心中最大的败笔,她恨不得躲开不去想,最好宋运辉也别提醒她想起这些事,提起来她就觉得自己很失败。这会儿看着搁桌上的宋运辉的传真,她就跟传真烫手似的,这儿想出事情做做,那儿想出事情做做,磨磨蹭蹭的就是绕开那传真不看。
可心里又想,万一不是有关杨巡的事呢?如果无关杨巡,那么宋运辉发传真来一定是要紧事,她又怕不看误事。拖拖拉拉地,她一直等跳上床,才最后下定决心,硬着头皮辨认。但才没看几行,她就专注起来,甚至跳出被子搬来厚重的字典。
……合资事宜至此告一段落。考虑到下阶段你将赴国内工作,综合你过去的性格和现阶段处理问题时候的一些表现,我有必要事先给你打一预防针。
最近我从我女儿身上看到你的过去,都是从小相对于其他小朋友见多识广,家境优裕,与同学相处的时候就不甚斤斤计较,甚至经常收敛自己的锋芒,有意谦让,因为即使老师都避让你,同学都以老师马首是瞻,自然不敢相欺,即使小有冒犯,可你底子深厚,你输得起,你尽可以表现大方。我现在也正培养我女儿性格大方,处事谦让,与人为善,这是对待朋友应有的态度。但是你家学渊源,谦让并不意味你没脾气,你的性格就像家猫,平日可亲可近,但若受到攻击,你会第一时间亮出爪子做出有效反击。
但是从你最近处理几件事情的方式来看,我感觉你处事欠缺一个度。这个度,是让你处在一个非善意环境下,如何适时宣示自己实力,令对手心有忌惮,而不必最终亮出爪子,造成重大伤害。换句话说,预防重于攻击。
我不知道你们在美国的工作环境如何,我相信你的性格应该适应你那边的环境,你现在的工作挺有成就。但从你对合资商场事情的处理来看,你的那个度,不适合中国国情。
我今天看着杨巡醒转后离开,回来一直想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合作之始,杨巡都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落到他头上,他初时对你是仰望,谨小慎微地伺候着你的眼色,对你不敢有丝毫得罪。但是最后为什么会演变到今天这一地步,他何以敢如此胆大包天,你想过没有,原因之一是你把握的度出问题了。
你缺少与大股东身份相衬的当仁不让态度。你口口声声“以资为本”,可你行动上却缺乏对这四个字的实际支持。你以不适合中国国情的,以对待真朋友的态度对待商业伙伴,你一次次的公平合理和谦让,令有些不知好歹的人以为你单纯可欺,在你依然抱持着谦谦之心的时候,杨巡的气焰却因此受到鼓励,一次次地膨胀了。如果把你换作是市一机的萧然,杨巡还敢有小账吗?从他被新股东的加入惊忧得吐血这事可以看出他的尺度。同样是大股东,杨巡的态度何以前后有如此大的差异?如果你将来在中国工作,我建议你有必要检讨自己,你的善意是不是被人误作软弱了。
我赞赏你最后看到问题时候当机立断的处理态度。但是如果你事前步步警示,不给杨巡任何幻想,让杨巡从来不敢欺瞒着你做事,让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是不是比当机立断的处理更好?包括你以前与你外公打官司,你的谦和与大度,在一个非善意的环境下未必行得通,而你却已经习惯,不愿意很没风度地时常亮出爪子给大伙儿瞧瞧,警示周围人你不是好惹的,人家自然会以为你软弱可欺,剥夺你的权利。当然,这也与你当时年幼有关。
现在你已经独立处世,在合资商场这件事上面,你或许依然可以说,你输得起,你底气足,但你能保证下一次你依然输得起吗?
如果你以后有更多机会在国内工作,我对你有小小建议:态度上当仁不让,行动上步步为营,内心里才是与人为善。不得不说,你从学校到学校,经历的社会环境还比较单纯,对于社会认识不足。人心未必都是险恶的,但人心可以被鼓励至得寸进尺,胆大妄为。与商业伙伴的交往,必须认清并把握自己的有利形势,克制对方的心理膨胀,才是长久相处之道。这不是仗势欺压。
晚了,我先写这些,如果你看了觉得我的分析不恰当,请对这份传真一笑了之。如果你不认可我的建议,我倒是建议你来函争辩,我想看到你的态度……
梁思申看完,倚在床上对着传真发呆。心中好多感想,想宋运辉对她的了解,想宋运辉对她的关切,想自己果然在对待杨巡一事上多有姑息,想宋运辉给她的三点建议,再联想到自己的很多很多事情,而不仅仅是在中国才遇到的那些。她正郁闷着自己为什么总处理不好某些事,被宋运辉这一份传真点破,很多事竟是豁然开朗,举一反三。因此她几乎是毫无删减地全盘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岂有不认可的,更无须争辩。对,她不缺与人为善,但她缺乏当仁不让,缺乏有意识地步步为营建立势力的主动,她有伶牙俐齿,可没用在正事上,都是拿来斗嘴。可能,与她过去得来太易有些关系吧,她好多中学同学也是如此,大家都自嘲与世无争,各自发展五花八门的爱好。
可是,她在爱好之外,还是想做些事的。她有一种想证明自己能力的欲望,她还有很多很多想要实现的梦想,有些需要努力工作达到,有些则是需要靠努力工作挣来的钱换取。她想上进。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Mr。宋上班给她发来昨晚写的传真后,一定还等待着她的回复。想到Mr。宋写这份传真时候的心情,她又拿出传真看了,不说别的,写那么多的字,即便只是抄写,那也需要很多时间,而那还是在Mr。宋处理完杨巡吐血住院事件之后。Mr。宋对她……连那么爱她的爸妈都没想到这一层,他却帮她想到了。梁思申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复。也发传真过去?恐怕不行,私事发到公家传真机上,未必是宋运辉所乐见,他这人太严厉。可是打电话过去?梁思申此时有点不敢直面宋运辉的深情厚谊。面对教她做人道理的Mr。宋,她总不能也当仁不让吧。
她将脖子一缩,缩进被子里,做了好一会儿鸵鸟,前后想了好多应答话语,才爬出被窝,硬着头皮拨通宋运辉的电话。在她有意识地拿英语掩饰不安的问候之后,却是宋运辉若无其事地拿中文一问:“你还没睡?”
梁思申这才端正姿态,放松了一点:“跟同学玩回来看到传真,又想了好多。Mr。宋,谢谢你,我全盘接受你的建议。”
坐在宋运辉办公室的两个人眼看着宋运辉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纹,又听到宋运辉还是拿若无其事的口吻道:“好。早点休息,我这儿开会。”
梁思申这才如获释放,说了再见就把电话扔了,又窝进被子做鸵鸟状。Mr。宋对她太好,连些许压力都不给她,让她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传真,她是不需要再看一遍了,中心思想她早已领会,也毋庸置疑,剩下的只有怎么做的问题。Mr。宋不想显露的思想,以Mr。宋的审慎,估计也不会写在纸上,她从这一行为已能猜到。她第一次,不得不定下心来,认真回顾与Mr。宋交往相识的全程,她想弄清楚,为什么,何时,如何……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几乎一夜没合眼,可还是没弄清楚Mr。宋对她的好,何时有了性质上的变化。自然,也是无法弄清楚为什么了。她起床时候自嘲地想,嘿,凭她的段位,怎么可能摸清Mr。宋不想让她知道的小心思。那好,她就当作不知道到底。反正在Mr。宋面前“敌强我弱”早成习惯,也没必要这时候才想到奴隶翻身。示弱,在强者面前也是一种办法吧。
她精心化妆掩盖睡眠不足后上班,便走进相关大佬的办公室,赤裸裸摆出她要求去上海的理由。她告诉大佬,无论从哪方的利益出发,都应该放她去上海,理由一二三四,她的优势无可替代。这一刻,她心中没有罪恶感。
17
杨巡还在医院,就有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大哥大,由杨速接起,转达给杨巡。
杨巡听了,就黑着脸起床,道:“你告诉他们,说我半个小时后到场。”
“大哥,你脸色很差……”可杨速说着,也只能将衣服递上,然后弯腰给大哥穿鞋子。
杨巡道:“我们哪儿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杨巡弯腰穿鞋的时候,只觉全身酸痛,再一想也是,都不知道有几年没如此剧烈运动,事后还能不腰酸腿疼。他收拾好了出院,留下手续交给杨速办理,自己到门口乘一辆三轮车,独自来到商场下面的临时办公室。
几乎是艰难地下了三轮车,不由庆幸幸好没跟其他商场似的弄个小山一样的台阶。走到商场大门,见里面静悄悄的,全不是过去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杨巡心下黯然,但也只能脸上木然,走向也是寂静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陌生,戴着眼镜,斯文人的样子。李力今天换了一套西服,深咖啡色单排纽扣条纹西装,配雪白的衬衫和稍微浅一点咖啡色的领带,颀长的身材、整洁的修饰,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气派英俊,当然,李力是有备而来。李力站着,梁凡则是坐着看图纸,梁凡没换西装,但是换了一件衬衫,黑西装配浅灰衬衫和领结,也是不常见的装扮。听见杨巡的敲门,梁凡抬头看他一眼,但旋即又低头不理。
倒是李力客气地对杨巡道:“请进。听说你身体不大好,会议需要延期一天吗?”
杨巡经过昨天一天,已经清楚李力这人嘴巴客气,手腕狠辣。他只微笑道:“不用,可以应付。这就开会?”
李力听杨巡嗓音沙哑,诧异地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梁凡则是头也不抬,指着一张总图,道:“杨总,请问这套被你废弃的原装修设计总图,其中的变动都与小七……嗯,与梁思申通过气吗?”
杨巡神色不变地道:“这套图纸都是梁小姐的意思,不过因为照这图纸施工的话,费用较高,后来废弃。”
“可是漂亮,我看商场外墙是照这图纸施工的,花岗石毛板非常有韵味,这样的门面,再过十年都不落后。”李力做个手势,请杨巡坐下,眼下他一言一行,都表现出他是这儿的主人,而杨巡已经反主为客。“梁凡,就照这套现成的做吧,梁小姐快递给我的那份是草图,不适合施工。”
梁凡抬眼看一下门外,道:“外面的还不如没装修,现在还得请人工花钱敲掉。新开商场若没一点超前意识,怎么抢人家已经固定的客源?真是,挺好的一个美人,硬是被套上塑料发夹。”他把图纸合上,这才将眼睛对上杨巡,道:“杨总,我们这么设想。保持商场房子结构不变,但需敲掉所有原装修,重做。因此拖延的开工日期和重新装修所产生的费用,需要我们双方追加投资。我们已经请律师到场,今天开会商量一下追加投资的数额,我们当场把增资文件签了吧,方便相关人员立刻去工商部门更改注册文件。”
杨巡漠然,这招数太熟悉了,去年让萧然惶惶不安的,不就是日本人使出的增加投资招数吗,李力和梁凡他们这么快就活学活用了。可是他能拒绝吗?不可能,他与萧然一样,他的发言在股东会议上不占大份儿。甚至他还不如萧然,萧然起码是个地头蛇,而他对李力和梁凡则是无用。若说日本人对萧然可能没有恶意,那么眼前两个人,他们明摆着就是来修理他的,他们提出来的增资方案,还不是想把他挤逼到墙角?“你们单方增资吧,我资金紧张,没法再投入。”
李力深深看杨巡一眼,道:“这么一来,双方持有股份的比例就得变化,你考虑过没有?”
杨巡沉默。
梁凡敲敲图纸,道:“出图时候做的预算已经不合时宜,这一年物价涨多少,去年的预算最多只能做参考,我看翻倍一下都有可能。需要慎重考虑持股比例变化。”
杨巡心中再叫一声苦,心里清楚梁凡准备在增资方面做文章,稀释他杨巡的投资。那办法太多了,他这么坐着都不用想就能顺口说出好几招。这装修上面没发票、打白条、财务虚报账目的事太多了,何止比预算翻倍,翻两倍都可以。李力和梁凡实际投入五百万的话,做账做成一千万,即使他杨巡看得出来也没招,他能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可是他杨巡却是实打实地投入,他得无可奈何地吃亏。
李力见杨巡犹如颈椎病发作似的僵硬地点了点头,就道:“好吧,我们重新做一下预算,很快拿出预算数字请杨总确认。为示公正,我们将严谨参照杨总原先做的预算,不另行增减设计项目。今天的讨论,我们形成一个纪要,我们三个合签一下字。在最终确定增资数额前,这边工作暂停,我们会另外安排人手值班。这边有关增资的协议,我们也开始起草,方便速战速决。就这样?”
杨巡在如实记录的会议纪要上签下字,便抽身离开。走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他回头看商场,知道自己可能永远失去商场了。今天这个会议才是开始,接着,等商场启动,他们还会在财务账上入手,有的是办法做亏,他杨巡将占着那没发言权的份额,永远分不到红利。这太容易了,凡是人都会想到做,只要没人钳制着。他如今唯一的指望是,起码他的股份不会稀释到零,未来除非李力梁凡他们打算上面再造办公楼,也再少有稀释他股份的机会,他等着这地块升值吧,他起码还是占着地皮的一分子。而地皮的升值,从目前的势头来看,是迅速的。
但地皮升值的预期,无论如何都不能掩盖杨巡失去商场控制权的失落,那最多只是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而已。杨巡木然地又叫一辆三轮车回家,走进家门,他摔在床上,再无力气。原以为萧然会插手,他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求申宝田出面,给萧然一笔钱消灾,可现在看来,李力和梁凡两个都不是纨绔子弟,做事亲力亲为,又兼速战速决、心狠手辣。完了,商场完了,他指望最大的商场完了,他原本准备拿它当作事业转折的商场完了。这个时候他再也疯跑不起来,他只会瘫在床上,眼泪泉水一样地涌出,不能止息。他也没了号叫的力气,他的嘴角溢出的是抽搐。
杨速回家,看到大哥跟死人一样灰败的面孔,吓死了,几乎是扑着上去,大叫:“大哥,大哥,你说话,你眨眼也好。大哥……”摇了几下,见杨巡没有答应,他忙一把扶起大哥,想再去医院。
杨巡这才道:“老二,放下,做饭去。”
杨速见大哥说话,才稍微放心,将杨巡放下,看来看去,终于道:“大哥,我们不担心,我们以前比现在还穷,什么都没有,可我们不是走过来了?大哥,不管商场怎么样,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你千万别放弃,你有我们兄妹,我们都支持你。你坚持,大哥,你坚持,你是我们兄妹四个的主心骨,你千万要坚持住。”
杨巡将头转开,避开杨速,心里恹恹地想,他坚持,谁来支撑他?他真累。
杨速见坚强的大哥眼下如此软弱,也不由跟着掉下眼泪,半跪在床边道:“大哥,别灰心,你有我们,我们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还是背你去医院吧,大哥,医生说你要好好将养。”
杨巡被杨速烦死,无力地道:“车子找回来没?”
杨速连忙道:“找回来了,大哥,昨天就找回来了,大寻开的。”
“哦,给我安眠药,我吃了睡觉。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厂,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缓一天吧,我得守着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妈如果在,妈不会放心你今天一个人。”
“快走。”杨巡拼力大吼一声,可声音根本拔不上去,却拉得昨晚嘶吼伤了的喉咙好一阵子咳嗽。
杨速不敢久留,伺候着杨巡吃下安眠药,只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面,打BP机叫来财务,一个中年妇女,请财务帮忙悄悄照看着杨巡,时时观察熟睡的杨巡的脸色,半个小时汇报一次。杨巡不知杨速这一安排,他躺下后依然是脑袋空空,可又似乎千头万绪,烦闷了会儿,终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药,很快便进入梦乡,可那梦乡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脸色看在赶来照看他的财务眼里,财务直觉就是老板在做噩梦。
杨速忐忑地去找寻建祥商量,两人都不知道杨巡开的那个会议说了些什么,但都估计不是好事。两人几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杨巡让立刻拆木器厂,是想尽快东山不亮西山亮。不错,木器厂现在已经手续办妥,换手到杨巡手上,可厂里的工人都还没给一个交代,就这么进去拆厂子,会不会遇到什么抵抗?可是两人想到,速拆可能让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杨巡稍微高兴,而且木器厂现在也正停工着,暂时不会遭到抵抗,两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先拆起来再说。
两人分头出击,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调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挡一切闲杂人等进入,避免任何干扰。寻建祥还亲自驾车将拆厂小工载来,只为争分夺秒。饶是如此赶时间,还是忙碌到下午四点多才能开始动手。而此时早已日头西斜,天将黄昏。杨速让人立刻接上电灯,连夜开工,说什么都得把几间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寻建祥担心小工们疲劳操作出安全问题,大家这才回家睡觉。好歹,拆掉了两间用作仓库的平房。
杨巡几乎大睡一天一夜醒来,浑身就跟被碾过似的,四肢不属于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从混沌回到现实,不由自主叹出一声气,却发觉有鼾声从窗边地上传来,他侧脸看去,见杨速竟然睡在他房间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杨速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记得杨速好像对着他喊过兄妹们永远跟他在一起的话,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时候,只有妈妈和弟妹们不离不弃。
杨巡看了弟弟一会儿,见没醒来的样子,就悄悄支撑着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间,忍着浑身酸疼,开始做早餐。杨速到底是警醒,略微听到响动便迷迷糊糊醒来,一看床上大哥已经不在,立刻惊得跳起来,追出房门去看,却见大哥抿紧一张嘴,有些神思游离地在厨房忙碌。他忙走过去,有些怕吓到大哥似的,喊了声“大哥”。杨巡听见,扭头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个字:“洗脸去”,便又专心做饭做菜。杨速小心辨认,大致看清楚大哥脸色还行,精神也还行,才去盥洗。
杨巡心里依然是烦闷,但不再多说,此时他的理智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沉默,似是要把前面日子里多说多动的言行找补回来。他知道,他没资格随心所欲,家要养,弟妹要供,身后一屁股几千万的银行贷款倒也罢了,他下面还有那么多被他叫来的老乡等着跟他找饭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个地方靠着,帮他们撑住一片天。
一会儿杨速出来,小心地跟杨巡道:“大哥,昨天拆迁木器厂的小工已经进场,我们先把两间仓库拆了,车间暂时没拆,来不及,而且还得等着你决定里面的一些破设备怎么处理。我跟大寻商量了一下,围墙暂时别拆,算是当作与现在市场的隔离墙。你看呢,大哥?”
杨巡心里吃惊,这么快?他记得昨天赶杨速出门时候已是中午,难道他们昨天一下午时间就召集人手,还拆了两间平房?他稍一转念,便已明白杨速的想法,但他也没表扬什么,只是问:“那些工人怎么处理?”
杨速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大哥的回答,见大哥回答得与往常无异,不由紧张地吞口唾沫,也不知大哥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时反而希望大哥的情绪反常一些,暴烈一些,而别这么如常地平静。“工人暂时没处理,我们派人守着路口,不让那些人接近。等两天后厂子平了,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杨巡“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心说哪那么容易,原木器厂厂长从国家手里买下厂子的时候,对工人是有白纸黑字的承诺的,现在厂子转手给他,当然承诺也得由他担着,他起码得付那些工人一笔工龄买断费。可是,他现在哪来的钱付这些?不用问,才不久前二轻局那两个厂的工人堵着他闹的局面很快又会发生。
杨速想帮忙,但杨巡摆手不让,他只能站在狭小的厨房外,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哥,又小心地问:“大哥,今天他们工人可能得到消息,要是几个人三三两两地来,可以对付,可如果人多一起来,我们守路口的可能寡不敌众。到时怎么应付?”
杨巡鼻端重重呼出一声粗气:“跟他们说,我们只买厂,没提工人,他们有什么要求找他们前厂长去。就这个意思。”
“我明白,大哥,反正把工人该谁负责的事搞成一笔糊涂账,加紧拆了木器厂盖市场。政府没有推翻既成事实的理,以后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杨巡点点头,盛出一碗稀饭交给杨速,自己也端了一碗出来。两兄弟速速吃完,乘一辆摩托车去了市场办公室。
除了沙哑的嗓门和蜡黄的脸色,杨巡几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到了办公室,先占了寻建祥的位置办公,没多会儿工夫,就把拆毁木器厂的事情全部接手,由他指挥下一步的行动。寻建祥和杨速听着杨巡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的清晰思路,都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杨巡并没有对他们的速战速决有所表扬,或者哪怕是露出一点点的欢喜,但他们依然心安,只要看到这么个沉着冷静的主心骨回来就行了。
果然,下午开始有木器厂工人陆续得到消息,到拆迁现场吵闹。杨巡没过去亲自处理,他只是站到走廊上看,看那些工人与杨速等人吵闹,看其中有两个中年妇女拍着大腿绝望地哀哭,他知道她们哭什么,她们哭的原因跟他前天绝望的内容差不多。他只看了会儿,便旋身回办公室坐下,他站久了有些累,四肢依然酸胀。他揉揉小腿,一个传呼打给寻建祥,让寻建祥过来,商量怎么谢谢宋运辉前天相帮。他记得宋运辉前天晚上离开时候的眼神,但是宋运辉的眼神是宋运辉的意思,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得表示感谢,那是他的意思。
反而是寻建祥不知就里,不明白以前宋运辉多大的忙都帮下来了,大家一直这么处着,怎么这会儿宋运辉才开车运载一下,杨巡就要急着表示感谢。他要杨巡不必急在一时,杨巡却坚持。寻建祥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这种三不靠的日子,忽然送礼去,都不知道送什么才好。还是杨巡想了会儿,打电话给一个管冷库的朋友,让准备一箱鱼虾,要寻建祥去拿了送宋运辉家。也只有寻建祥现在还走得进宋家,而且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因为全东海总厂的人都知道寻建祥是宋运辉以前在金州时候不要前途维护的朋友,寻建祥是宋运辉有情有义的证明。
宋运辉晚上回家,看到父母展示给他看的海鲜,心里便知是怎么回事。他让父母收下,但没打电话给寻建祥或者杨巡一个回复。他有意渐渐淡出由杨巡和寻建祥组成的那个圈子。他这时有些理解去年老徐渐渐淡出雷东宝圈子的心理,有些人太麻烦,惹不起躲得起,他不能一辈子扛着,他还有自己的事。
新市场的建设在杨巡这个已经指挥过更大规模商场工程的熟手指挥下,工程进度迅速推进。有人说,几乎是今天看见挖坑,明天看到柱子竖起来,后天几乎可以等着看封顶。虽然这话挺夸张,可是连建筑工程队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杨巡的指挥,服服帖帖照着杨巡的指挥飞速推进。而那些原木器厂工人的抗议吵闹,都被湮没在现场的隆隆机器声里。
工程的钱居然难得地来得容易。他跟已经贷了几千万的银行谈判:继续支持,还是收回贷款。如果现在想收回贷款,要钱没有,抵押物要收就收,他没话说,但肯定得给银行造成烂账。但是新市场造起来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很快就有规模效应,仗着现有的市场人气,租金很快就会到账,可以细水长流地归还贷款。明眼人谁都不会算不出这笔账,于是银行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再贷一笔款给杨巡,专款专用,建造新市场,算是开源的意思。杨巡当然知道投桃报李,拿到贷款后,偷偷塞了主要负责人八千美元。
这个时候,寒冬已经过去,初春也已经过去,即便是水泥钢筋的城市里,都绽放出春天的气息。轰轰烈烈的夏天正势不可挡而来。
18
雷东宝在这个春天的清明时节,照旧给宋运萍上坟之后,两脚一拐,拐到老书记的坟前。
因为老书记以前死得不明不白,他家人虽然闹过一次,可终究这事不是见得天日的,他家的人此后一直无法在村子里抬起头。因此清明自然是赶个星星还挂在头顶的黎明,赶在众小雷家族人面前把坟上完。因此雷东宝到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坟头新土已垒,杂草已除,蜡炬成灰。
雷东宝才刚站住,韦春红已经随后跟来。韦春红见雷东宝俯身细看坟碑,不由奇道:“咦,你当是逛街啊,谁家门口都串串。”
雷东宝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乙丑……一九八五年,八五,八六,八七……”雷东宝掰着指头数了会儿,倒吸一口冷气:“都十年啦,呵,十年。”
韦春红不解,但她挺迷信,当着人家坟头她就不问了,等雷东宝在坟前规规矩矩拜了三拜,两人一起走到山脚下,韦春红才轻问:“谁啊,族里长辈?”
雷东宝摇头:“老叔,我之前的大队书记。”
“那他去那年年纪还不大啊,生病?”
雷东宝还是摇头,可欲言又止。这会儿韦春红却想起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以前这事还真全县都知道。看起来你们小雷家村的书记位置不好坐,谁坐谁翻船。”韦春红说着,忍不住抬头瞟向刚才遇见现任党支书雷士根的方位。
“对,邪门。”雷东宝听着点头,这时一路都是村里人络绎不绝地上山下山,不断有人与雷东宝打招呼,雷东宝都没法跟韦春红细说。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又说不出口,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心里很多感慨,他不知道他今天在做的一些事放到十年前,他当时做不做得出,他做出的话,旁人又如何看待他,他怎么看待自己。他也不知道老书记十年前的事如果放到今天,老书记还会不会羞愧地走上绝路。也很可能老书记换作今天就不用做出伸长指甲的事,因为今天的分配他已经有意识地做了侧重,老书记既然能得到应有的一份收入,又何必为了儿子结婚绞尽脑汁贪公家的。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隐隐觉得老书记当年有些冤,他当年似乎不应如此赶尽杀绝,做出大动作的处理。
路上一直人来人往,韦春红因此到家才问:“以前听说老书记贪污,贪好几万?”
雷东宝摆摆手,道:“别提了,这点子钱,放现在跟毛毛雨似的,那时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
韦春红没放过雷东宝,瞅着婆婆出去,小声问:“你处理的?肯定你处理的。”
雷东宝白韦春红一眼:“操,不说闷死你?”可心里闷闷的,好多话憋在心里想说,看韦春红冲他狐狸精似的一笑,转去厨房,他忍不住跟了进去,闷闷地道:“社会变很多了啊。”
“人也变多了。以前这事谁都恨,现在捞得着是本事呢。今早吃饭早,再吃个清明团子吧,我一起给你热了。”
雷东宝没听见似的站着发愣,愣了会儿,就转身出门了,抛下一句话:“我上班去,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吃了再走,中饭还早呢,别半路饿死。”韦春红追着出来,拉住雷东宝坐下,给他倒一杯茶,才又折回厨房。她准备离开小雷家后去前夫坟上走一遭,但这就不跟雷东宝说了,说不说都一样,雷东宝又不可能跟着她去拜她前夫。不过她刚才倒是去宋运萍坟前拜了,这还是进雷家门后第一次,雷东宝这回让她去,她也是诚心诚意地去。拜的时候她暗祷宋运萍保佑她给雷东宝生个儿子,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指望非常渺茫。
雷东宝喝茶吸烟,再想起老书记,心说如果照过去的标准,他现在是比老书记还坏,估计士根现在看他,是又生气又无奈吧。可是他这不也是大势所趋吗,要再跟以前一样,还有谁跟他干,都肯定学着忠富跳出去单干了。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说不清楚。
雷东宝闷声吃了清明团子,与韦春红一起出门,去往工地。工地上面,新车间的框架已经搭出来,上面屋顶也已经做好,这一套现在都做得熟门熟路,不需再找工业设计院绘什么图纸,雷霆公司自家的工程师能就着原图纸把工程做出来。当初村里出钱送孩子们去读大学,到底还是读出点花头来了,现在一个个都能派上用场。工地上现在一边砌墙,一边安装行车,车间地面的设备基础则是处于保养期。一切都有条不紊,但这回一切都不是在正明指挥下开展,而是另有其人,是小雷家的后起之秀。雷东宝年后无视正明的不快,将指挥权交给新人。新人得到指挥权则是欣喜若狂,知道这是他们新人的机会,因此那么一帮新人齐心协力,出谋划策,由一个在外地合资公司干过一年技术员的新人统筹,有机安排安装计划,使车间土建和设备安装一起上,据说这叫立体施工。新电缆车间工程竟然做得有模有样,进展迅速,让雷东宝很是欣慰。
他到现场看了会儿,便走开不管了。他相信那些新人肚子里都藏着一股劲,不需要他催,不需要他骂,这些人自是拼命地想做出成绩向他献宝。
到了办公室,见正明和红伟都在,似乎是等着他回来的样子。雷东宝看看红伟,伸手一把抓乱红伟的头发,道:“你喷多少摩丝啊,头发都硬得火柴棍一样。”
“这叫发胶,喷摩丝的是正明,你看正明头发还绕出个圈圈,比娘们儿还娘们儿。书记,中饭让吃吗?”
“吃你自家,你又不是外人。”雷东宝坐下,看看两个手下一个刺猬似的头,一个大盖帽似的头,越看越难看,只好当作没看见,对红伟道:“祖宗大人拜了?”
“拜了。书记,刚见你在老叔坟前拜,大家都说你念旧。”
“念个屁旧。说吧,留下来有什么事。对了,十七日晚上你回小雷家住,我们新设备定位后打算拜一拜,你也参加。”
红伟惊愕,看看也同样惊愕的正明,伺候着雷东宝的脸色,道:“你以前不是说不搞迷信的吗?”
“都在搞,我听他们小家伙说,合资公司香港老板更相信。你看人家钱赚得那么好,我们也学吧,别把神仙菩萨往别处赶。说吧,红伟,你现在没事难得来村里。”
红伟又愣愣地看了说得煞有介事的雷东宝会儿,才说出自己的事。“省电缆的合资下来了,他们行动很快,立刻从国外进口设备,听说做出来的那种型号电线以前全靠进口,全是用在高级微机上面。听人说,老外看中的是省电缆工程师多,能动脑筋开得动外国设备。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倒是不用愁了,我们的销售客户不是同一类。”
“好消息。”雷东宝立即肯定。但随即埋怨,“听说他们现在大学生为了留省城落个省城户口,什么小国有都肯去,街道工厂都有人打破头想挤进去,省电缆算是好的,里面的大学生还能不多?你看小辉那儿招人,每年进两三百个大学生,只有我们村八抬大轿抬出去都没大学生来,想要大学生还得自己出钱培养。正明,你说,我们能不能做这种微机用的电线?”
正明道:“有次展览会我见过,恐怕这玩意儿太高深了,不知道里面铜丝的成分是不是与普通电线不同,靠眼睛看不出来。要不问问那几个大学生?他们懂得多。”
雷东宝道:“你别酸了,他们懂得再多也没你看得多,现在有展览有会议,还不都是你占着名额。这事我看我们得做起来,正明,你负责现在开始调查,除了我们在做的,还有省电缆准备做的什么微机专用线,我们这一行还有些什么线什么缆,你都调查出来,列个表。什么设备国内能生产,原料国内能买到,我们又还没有的,我们上。他们省电缆盯着一条微机专用线,我们就大而全,只要有客人来,啥都能在我们这儿买到。”
红伟看看雷东宝,但是没说,听着正明说雷霆公司缺的还有些什么什么产品系列。等有人跑来叫走正明去听电话,红伟立刻起身将门倒锁,对惊讶地看着他的雷东宝道:“书记,我正是要跟你谈这个来的。这回看他们省电缆合资后走这条路,我想了很多。你说老外都精得很,为什么一上来就上微机专用线的设备?他们现在有钱,他们完全可以做足系列,压低价钱,把我们一些野鸡部队的厂子都打死,可他们为什么要走另一条别人从没走过的路?”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这种线国内没有,价格能卖得好呗,弄不好还能出口挣外汇。”
“对了,书记。但是为什么他们的线能卖出好价钱,为什么国内没有?我想来想去,最关键的问题在这里。一条,他们设备稀罕,外国人自己带进来;另一条,他们设备贵,我们寻常还买不起,就算是买得起,我们这种乡镇企业也别想批到外汇;再一条,他们有一抓一大把的人才,这些人才都是正规大学出身,比我们的不知高明多少,他们做得出的东西我们做不出,你看正明说的,就算是让他看到了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是这么回事。”说到最后的时候,红伟有意压低了声音,到底是背后说正明不足,“书记,你说省电缆有这些优势在,他们又何必跟我们肉搏挣点苦哈哈的小钱,他们乐得又舒服又挣大钱,把肥肉吃完,扔一块肉骨头给我们那么多厂子争着啃。可是我们呢?我们去年刚把大家都买得起的最小一套设备放弃了,我看我们很快就得放弃第二套、第三套设备,很快,你信不信。他们靠着第一条设备挣钱,很快就能存下钱来买第二套设备,到时候我们很快就得淘汰现在的有些简单的设备……”
雷东宝听到这儿,长长地“噢”了一声,伸手按住红伟的胳膊,让红伟暂停别说。他想了好一会儿,哈哈一笑,道:“红伟,你要批评我,直说是了,绕来绕去做什么。好,我承认我说错了,不应该说所有系列我们都做这种蠢话。”
红伟笑道:“你是领导,嘿嘿,得给你面子。不过书记脑子转得真快,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你才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
雷东宝笑道:“操你娘,马屁有你这么拍的,不怕肉麻死我。你还不如说我一早就比你英明,早就想到上一套电缆设备不上几套电线设备。”
红伟听了也哈哈地笑,笑了会儿,才道:“可不是,我想说的正是这些。那些别人很快能赶上的设备趁早卖了换现钱,赶紧扩大我们的拳头产品生产,早点占住市场。就学那个省电缆的样,他们老外啊,经验多。”
雷东宝点头:“你都说到这份上,我再傻也该想到这些。回头我把这些设备算算,看周围哪个小子顺眼,我们把设备优先转让给他们,正好腾出地来我们上新的,省得又填好好的粮田,心疼。”
但雷东宝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有点莽撞地一把封住红伟又想拍一句马屁的嘴,瞪着眼睛盯着墙壁深想。红伟将脸挪开,静静等在一边不语。等了会儿,听雷东宝问一句:“你知道谁家电线做得最好?”红伟忙道:“有,有两家,有次我们这儿电线不够,我跟他们拿的,拿出来的货色没比我们做得差。”
雷东宝笃笃地敲着桌面,又考虑了会儿,道:“红伟,我有个大计划,我看我们以后电缆设备都别上了,直接再上铜设备。不过这是后话,现在该做的,你听着。那家做得好的小厂,你去跟他们谈。我这儿拆下来的设备给他们,以后就拿做出来的电线交给你卖,来抵设备款,你看他们肯不肯答应。如果他们抽不出第二套设备的流动资金,我们还有一个办法,我们这边提供他们原料,他们给我们加工,加工费抵设备款。你明白?”
红伟看住雷东宝,想了会儿,道:“书记,你的意思是我们怎么想办法,虽然把低级设备分离出去,可还是把那些产品通过其他办法抓在手里。雷霆公司现在专心做拳头产品,我的贸易公司则是做得大而全?”
“你也聪明,一点就透。我这么想,我们怎么想办法,把周围这些做电线的小厂都鼓动起来,挑质量好的,我们把我们登峰的牌子让他们一起挂,挂登峰牌子的放到你的贸易公司下面一起卖。我们贸易公司有赚,他们也有赚,都得利。你看他们肯不肯答应。”
红伟道:“我跟他们去谈,看看他们什么想法,我随机应变。这是好主意,正好把我们不想做的利润薄的分出去,又不减登峰的产品系列。关键是……”红伟鬼鬼祟祟地笑两声,低声道,“登峰的牌子我们从雷霆拿又不要钱,可赚来钱都归贸易公司。”
雷东宝笑道:“我没说,谁说让你白使登峰牌子了?”
红伟笑道:“登峰的牌子不给我使,还给谁使?谁使都没我用得好。书记还有什么吩咐?”
雷东宝挥挥手让红伟回去,自己关上门想他的主意,他感觉刚才想出来的招数是个好主意,可似乎还可以完善。雷东宝天生一股子的霸气,管他的小雷家是理所当然,别家村子的他也想染指,最好把盘子做得越大越好。他早看周围野狗一样围着他雷霆跑的小电线厂不顺眼,早想大手把这些跟着他啃骨头的小厂收进囊中,可一直苦无对策。这些小厂又不开在小雷家村,他鞭长莫及。而刚刚想到的利益收编,或者可以把这些小厂都抓到他的囊中,听他统一指挥。他很想立刻跟着红伟去谈判,但是他知道自己脾气,他这人去谈判,很可能没几个拉锯下来就受不得对方磨叽,最后拔出拳头说话,很可能坏事,还不如让红伟这个精灵鬼去混。
雷东宝等着红伟反馈,自己则是叉着腰站到墙壁上挂的市区大地图面前。那地图上面用图钉标出周围电线小厂的地理分布,从地图上看,小厂就是围绕着雷霆公司,放射性地散布于小雷家周围,享受着雷霆培养出的技术工人,享受着雷霆卖出去的铜棒,享受着被雷霆带出来的销售市场。雷东宝看着心想:“妈的,我怎能让他们白占了雷霆的好处。”
他想来想去,初步的想法,就是用红伟的贸易公司出面整合这些小杂毛。但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做最好,他是恨不得拿捆绳子出去,一个个地把这些杂毛捆到他手心来,可问题是人家不是软蛋啊。他想到,镇里不是在雷霆有股份吗?何不让镇里出面,先把镇里所属范围内的小电线厂拿下?他按兵不动,静候红伟回来汇报。
但等夜间,雷东宝一听红伟的汇报,立刻火冒三丈:“什么,给他们天大的好处,他们还不领情?”
红伟道:“我听着他们的顾虑也有一定道理。他们想到我们给包销的话,时间久了,他们得与买主失去联络。万一哪天我们这边翻脸,他们不就随便我们拿捏了吗?虽然他们客客气气说不敢麻烦雷霆,不好占雷霆便宜,但我看是他们不想也不敢把主动权交到我们手里,这是人之常情。”
“废话,什么人之常情。这地方做电线本来都是揩我们的油发家,他们不听我们的还能有理?”
“话虽这么说,可我们也不能逼着他们听我们的啊。”
雷东宝黑着脸考虑了会儿,道:“我忍他们几天,等我想出办法再收拾他们。”
红伟有可无可地点点头,但没真往心里去,他认为这是雷东宝的场面话:“对了,有件事早上忘了说。我们的登峰牌子让周围小厂冒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都说雷老虎厉害,不敢明着用‘登峰’两个字,可什么‘澄峰’‘登锋’之类不小心就看错的名字不少,我上回找人骂上去过,可人说他们又没用‘登峰’,许我们叫张三,不许他们叫张二吗。书记你看想个什么办法阻止好。”
雷东宝恨道:“给他们正的他们不要,不给他们,他们使歪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动拳头。”雷东宝不得不想到宋运辉每次来电时候苦口婆心提到的话,他现在还在服刑期内,不得轻举妄动。“红伟你真没办法?”
红伟摇头:“没有。去年你待里面的时候,我们给组织去镇工办学习什么修改后的《商标法》,上面老师说的这也能管那也能管,可真做起来,哪儿都管不住,谁管你‘澄峰’‘登锋’啊,我们还算是名气小的,人家中华鳖精一出来,现在全国满地开花都是各式各样的鳖精,国家哪儿管得住?”
雷东宝奇道:“《商标法》?怎么说?”
红伟笑道:“这还真说不清,要不书记问问小三,他那天硬要跟着去听课的。”
小三是红伟的族人,他们史家人在小雷家属于少数民族,等红伟得势才抖起来。小三当年靠着红伟的关系拿到公费读大学的名额,是唯一读财会的男性,当年没少被人讥为娘娘腔,如今则理所当然是新人团中的一员。今天被红伟举贤不避亲,雷东宝立刻就想起这么一个人。这小三他印象深刻,做事干净利落,说话简明扼要,虽然眼下雷霆的财务经理被镇里派下来的老会计占着,小三只是普通一员,可雷东宝有事都习惯找小三。没想到小三是个好学上进的,连法律都懂。
等送走红伟,雷东宝就站到门口路上扯着嗓门大喊:“小三,小三,来我家,快。”
雷东宝几嗓子下来,小三没出来,小三爸飞快地推着车子从一条小路拐出来,老远就气喘吁吁地道:“书记,小三还在工地,我这就去找他,你稍等会儿。”
雷东宝应了声“去吧”,就旋回自家房门。韦春红大概是有空了,打电话来聊天,雷东宝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不是个聊天的好手。
一会儿小三来,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本来白皙的一张脸因为最近跟着新人帮混工地,晒黑不少。虽然来得匆忙,但气定神闲,没他爹从家门出来就气喘吁吁的相势。雷东宝这回有意冷眼旁观,忽然感觉小三有些宋运辉的意思。他让小三坐下,还是小三拿起茶几边的热水瓶给雷东宝倒了水。这点就不像宋运辉了,宋运辉的谱儿一向大得很。
雷东宝的注视,害得小三进来时的气定神闲难以保持。雷东宝不为难他,道:“我们登峰电线的商标是怎么回事?”
小三奇怪雷东宝问他这个问题,就道:“我们这商标是自己说的,没去工商注册。意思就是,如果有人把登峰拿去用,法律不保护我们。如果别人抢先把登峰注册了,我们以后还不能再用登峰。”
雷东宝听了惊异,奇道:“我们用了那么多年都不算?市面上谁都知道登峰是我们家的啊。”
小三认真地道:“法律只认你注册没注册,没注册就不保护。”
“噢。”雷东宝点头,这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把这归因为当年镇里培训时候他坐牢,没法知道,“那么说,人家叫什么‘澄峰’电线‘登锋’电线的话,我们都没办法了?那赶紧去注册呗。”
小三道:“是的,得赶紧注册,不过听说注册得花一番功夫。没注册前人家想叫什么我们理论上是管不着的,他们就是明火执仗地叫登峰,我们也只能私下解决。”
雷东宝听着连连点头,道:“我明天把你抽出来,专门做商标注册的事。财务照做,忙不过来拿回家开夜工。然后你再告诉我,等我们注册后,我们该拿那些杂毛澄峰啊登锋啊怎么办。”
“要通过政府帮忙,通过法律手段,比较烦琐,还得看我们在政府那边说不说得上话。”
“噢。”雷东宝继续点头,小三这么说,比红伟说得可清楚多了,“你这么晚在工地干什么?”
小三没想到雷东宝下一句就把话题转开,愣了一下才道:“帮他们看着进程,随时修改计划,免得各方配合不上。”
“那不是调度吗?”
“是啊。我心细,他们相信我。”
雷东宝又是点头,鼓着嘴看了小三会儿,道:“原来是你在调度。”这回新人出手,大家,尤其是正明,都在等着看新人们手忙脚乱的好戏,可那好戏不多,有也是客观原因造就,而非新人们的责任。原来是这个小三背后在做调度,看不出来,平时都看他待在财务室,不知道他还混调度。“你懂工程?”
小三被雷东宝的牛眼盯得背脊直冒冷汗,硬撑着一口精气,道:“不懂。不过我管了几年财务,为了合理调度现金,不让钱少的时候跳脚、钱多的时候睡银行,我一般都核计着厂里的生产计划调度资金。多算算好像也摸出点门道来,工程也差不多,只要环环相扣,查仔细点,一个环节都不让落下就不会错。”
雷东宝其实一向挺讨厌小三说话不紧不慢、娘娘腔的调子,可今天听小三说话却很喜欢。小三说的计划,以前宋运萍做过,宋运萍也是个细心的,几乎是一个月前就能给雷东宝一个计划表,让雷东宝照着用钱。雷东宝肯对宋运萍百依百顺,那时财务风调雨顺。他有些想知道小三究竟做了些什么,就道:“你说的财务计划,放哪儿?我看看。”
小三一下慌了:“我这是自己做给自己看的,书记你别当真。”
“去,拿来给我看。”雷东宝一声令下,小三拔腿就出去,骑着他爸的自行车赶赴财务室取资料。雷东宝看着小三出去的方向,心想,以前他有个士根当助手,很多小事不用操心,不知道这个小三如何,能不能考察下来做他助手。
小三很快就拿着资料回来,有些扭扭捏捏地交给雷东宝。雷东宝虽然粗,可对钱进钱出却是清楚得很,拿来小三的表格一看,就知道这表格有货。表格中把雷霆一个月的管理支出都作为一个附表,然后分别按日期列入总表中。又按照生产计划列出付款和收款可能,再一列,对照着的则是银行存款,基本上能做到两三天之内不让现金躺银行睡大觉。当然,计划没有变化快,生产任务随时得调整,应收应付也得随时做出调整,雷东宝看到小三的表格右边留出足足的备注一备注二备注三等项,这个月的前几天已经做了好几次调整,调整是整体性的,这儿提一些那儿拉一些,到最后还是能保证银行里的资金平衡。
雷东宝知道,像小三这样一个头顶起码有二十个人只要一句指令就能彻底打破其预算计划的小人物,还能被他突击检查就拿出可供参考的资金预算表,那得有很不错的耐心和毅力,还有很不错的细心和专心。雷东宝心里更是喜欢,但是嘴上没说,将资料交还小三,又歪着头盯着小三看,心说这样一个人,放在财务室里做个小财务,是不是太伤料。小三不知道自己做的预算表单雷东宝看了心里怎么想,他在雷东宝脸上眼里都看不出端倪,只好坐在沙发角落满心忐忑,这时候他一贯的气定神闲更维持不住了。
雷东宝这时手里已经有很多卒子可用,不像过去,捡到箩里都是花,看到只要有些能耐就大胆提拔,他现在对新手也开始挑三拣四,除了技术人员依然缺乏。他盯着小三想半天,道:“你回去给我想好,注册商标后对我有什么好处,注册后我可以怎样打击那些冒充登峰的人,打击后我可以怎样把他们收编给我雷霆用。”
小三一听,立刻道:“前面两条我想得出,后面一条我没办法,书记。”
雷东宝却反而一笑,道:“挺实在。行,去吧,别去工地了,给我想商标的事。”
但是小三走后,雷东宝一个电话挂到宋运辉那儿,就把商标的事全搞懂了,不用小三明天翻看资料后说明。雷东宝又把想收编周围小厂的打算与宋运辉一说,宋运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现在是县里的利税大户,你只要打着李鬼影响你李逵经营的旗帜要求县里打击假冒注册商标,关停整顿那些小厂,几番折腾下来,他们还不乖乖自己投到你门下寻求联营。大哥,你一定要记住,你要依靠政策,依靠政府,不能当孤胆英雄。但之前,你得设法抓住一个典型,抓住一两家小厂的劣质产品大做文章,制造影响,影响做得越大越好,然后才能让坐机关的人听到你的声音。”
“太不要脸了吧。”雷东宝听了心里亮堂,可嘴里却冲口而出,因为心里还是觉得宋运辉说的办法充满阴谋诡计,不过他能接受,他心说现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怕宋运辉听了脸上挂不住,忙道,“好主意,我拉下脸去做。就是又得跑县政府,我想到这个就头大。他们还恨我。”
宋运辉道:“明天上班我给你一份传真,你跟着上面的人找去县里,我会给你打好招呼。你撇开低级设备低级产品的主意不错,很不错,从理论上说,这是提高利润率的最好办法。整合那些小工厂挂你登峰牌子的主意也很好,假手外力扩大自己实力和规模,还可以坐享一份便宜利润,很不错,对我也是个启示。你这事先别拿出计划来,我找人咨询一下,看看国外有没有类似成熟经验,我记得有。你别心急啊,别弄得跟过去联营厂似的,最后搞砸自己牌子。”
雷东宝听了惊讶:“真对你有用?你那么大厂还要到我这儿取经?”
宋运辉笑道:“你这人有超常的直觉,过去的经历表明,你的直觉常常走在社会变革前面。我以前看到资料里有说,美国有些大公司自己没有生产厂家……慢着慢着,我也不是最说得清,还是去请教一下别人。你今天倒是有空?”
“是啊,我总不能每天都跟客户喝得烂醉吧,反正客户都是我铁哥们儿了,一顿不喝也没啥。你怎么也有空,没去找陶医生谈对象?你们俩到底发展了没有?”
宋运辉笑道:“没发展,我忙。”
“你再忙也不能不管个人大事啊,你这是借口,你一定想着你那个女学生。春红说陶医生比女学生好,说陶医生家里家外一把抓,女学生一看就是个娇气的。我看女学生比陶医生好,你们感情好,女学生又是没结过婚的,一手,对你一心一意。”
宋运辉听着好笑:“你们两个闲得慌,拿我嚼舌头。挂了。”他不想跟雷东宝解释感情问题,那无法说清。
雷东宝才不会纠缠于宋运辉的私情,他更兴奋于宋运辉刚才提到的两件事,首先他小雷家的生产渐渐恢复正常,对呀,登峰又开始向县利税大户挺进,他确实应该据此在县里有所作为,他已经远离权力太久了,他是多么怀念当年跟着陈平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其次是宋运辉答应帮他引见,这太重要了。因上回入狱,他与县政府断绝联系,彼此隔阂颇深。因此,再回县政府,他需要一个突破口。雷东宝很是期待,他现在是如此地热衷于来自上面的青睐,失去之后才知可贵。
第二天,小三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有关《商标法》的报告来到雷东宝办公室。虽然雷东宝已经清楚小三要说的是什么,虽然小三说的没有新意,而且雷东宝甚至已经从宋运辉那儿得来解决办法,可雷东宝还是耐心听小三讲述。雷东宝听着小三说得八九不离十,政策方面的问题有些还比宋运辉说得详细,心里比较满意,当即封小三为他的秘书,从财务部脱离出来。
小三被搞得挺没意思,昨晚雷东宝惊天动地一喊,喊得大家都知道雷东宝找他,都以为有什么好事降临到他头上,没想到竟是让他当秘书。女孩子才当秘书呢,他以前读个财会都已经被人笑话娘娘腔,再当秘书算是什么事儿。他心中顿时生出一些离别意。但是雷东宝却要他立刻去财务办移交手续,又要他立刻开始注册商标,然后还要他去办事儿的时候去红伟的公司,到红伟的公司也挂了个职。
小三做得怨声载道,还得承受同伴们的嘲笑。原来是会计,多要紧的职位,上上下下的人走进财务室都对他客客气气,而如今却成了秘书,如此可有可无的位置。虽然他的办公桌给搬到雷东宝的办公室,可那更麻烦,每天得被雷东宝管着,一点自由都没有。走进走出雷东宝办公室的人又都是大佬,谁高兴了都可以在他头上摸一把,因为他最小。而且他还不知道秘书该做什么工作,雷东宝除了让他做注册商标的事和继续做资金预算,其他都没布置,让他自己见机行事。小三坐在雷东宝的办公室里,看着人进人出,电话不断,被烦得没法做事,即使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有雷东宝在,他也浑身不自在,精神没法集中。每天上班最快乐的事就变成出去机关办事了。
雷东宝一看,这倒是一件好事,他这儿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少,以往去机关办事,资料方面老是丢三落四,经常他已经跟上面的主管领导联系好,他小雷家的办事员却跑好几趟都没完,气得那边主管领导打电话追骂。现在终于来了个都不用他事先打招呼,自己能把资料准备齐全,而且还能知道怎么办,办不成才找他雷东宝出马的人。阴差阳错间,小三挂着秘书的名儿,却做起办公室的事儿。没多久,雷东宝越看越中意,就把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削了,换成小三,人称小三经理。
小三跑多了机关,长多了窍,针对雷东宝给他的宋运辉的主意,他想了又想,又找在机关的校友商量,还找在日报社工作的同村人商量,拿出具体措施。报告递交给雷东宝的时候,雷东宝懒得看,要小三演说。小三无奈,他是在雷东宝积威下长大,现在跑机关跟跑自家门似的,唯独看见雷东宝心里犯怵,可也只能说。雷东宝听来,越发觉得小三像宋运辉,事事都有算计,环环都能相扣,只是气势上缩手缩脚,可见是没干多实事的缘由。雷东宝稍作修改,改得符合他的风格了,让小三布置下去,开始实施。
此时,人们看着小三的白脸眼镜,都觉得小三不再是娘娘腔,而是白面军师的模样。
18
周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运辉在同事惊异的目光中独自打车出门。同事的惊异在于,宋运辉出差行程一向都安排得密不透风,可他这回一早就让留出周六和周日时间不许安排,而且,同事们看到,宋运辉从外面回来后。特意冲洗一身热汗,又换上干净纯白短袖和浅灰长裤才走,离开时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书最惊讶,连秘书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见谁。
宋运辉基本上是掐着时间去梁思申的别墅,因为梁思申白天在临时办公室上班,别墅没人。没想到在别墅大门口下车,门口保安不让进去,说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运辉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灵古怪的梁思申为什么想出这样的条令。但他做了那么几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气势,拿出名片与保安稍微交涉,保安还是犹犹豫豫地把他放进门了,还周到地给他指了路。
天色还没暗下来,宋运辉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与众不同的别墅,这时别墅已经灯火辉煌,而且似乎还比其他家璀璨了一些。宋运辉用他专业的眼睛仔细辨认一下,不是他的判断出问题,而是梁家的灯光布置有异。那么,梁思申就在家里了吧?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场合会见梁思申,一时心情非常激动,走上台阶时候,心里一直在想,梁思申会穿什么,她说的晚上她会安排,她自己布置的家究竟什么模样?
没想到开门的是个面色淡黑的东南亚女子。宋运辉随菲佣小王进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盘踞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围簇拥着漂亮而茂密的耐阴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挂在穿着秋香色丝绸长袖中装的外公身边。外公看到宋运辉就笑道:“你英语还真不错,来,请这儿坐,先吃些小点心。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你这个中国企业家。”
宋运辉挺不习惯这样风雅的环境。老徐家虽然也是到处古家具,可看上去没梁家的闲适。他找一把黑魆魆的太师椅坐下,立刻赢得外公一声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闲时不歪罗汉床的时候,最喜欢靠这两把太师椅上看书,这可是我上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块田黄一块芙蓉三顾茅庐换来的。呵呵,光顾着说话,你尝尝小点心,我专门请一个点心师傅做的,拍思申马屁。”
老头子滔滔不绝,宋运辉都没法插嘴,只好闷声吃点心。他挑了块小巧雪白的点心一尝,清爽的薄荷味,让刚从闷热外面走进来的人浑身一爽。他从小艰苦,长大以后虽然见多识广,甚至吃到海外,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美细致的点心。他对于吃喝一向不讲究,且是个自我节制的人,美食于他可有可无,可这块小点心却让他食欲大开,一块之后立刻又毫不客气地来了第二块。
外公看着笑道:“好,你也爱吃,只有思申跟我对着干,说里面有mint不好吃。这丫头,我说东她偏说西,她一说来上海办事,我特意请了两个女佣伺候她,她还嫌我,气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单没人照料,您老早自个儿风流快活去了。咦,Mr。宋,你来得真早,对不起,我塞车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绕小路转出来。Mr。宋等我会儿,我把上班打仗的铠甲去换了。”
“去吧。”宋运辉转身看去,见梁思申一丝不苟的职业装,果真是铠甲的感觉,不由会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观,可嘴里却一点不闲着,只给宋运辉说两个字的机会,不再多给。“你看看,小宋,我现在就是寄人篱下。没办法啦,我年纪大了,八十多啦。虽然法律只规定小孩子是无行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这种七老八十的人当作实际无行为能力人,家里要是没人给我撑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负上来,就是一个小姑娘撑腰也是好的。我现在什么都求着思申,就是买一个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谈,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只能拍她马屁,好吃好玩哄着她。你要看看吗,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墙高院深,看进去全是味道。”
宋运辉只是微笑,并不附和,他知道老头子是什么样的人,不会被老头子真真假假的话所迷惑。外公一时有些拿宋运辉没办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话题:“你来上海干什么?融资?”
宋运辉这才微笑道:“我来接触两家工厂,他们当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们带动他们的技术,我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强项吗?你找思申咨询来?嗯,你说我听着,我六十年,一甲子的经验,我才是给你提供咨询的最佳人选。她们那些纸上谈兵的算什么,我告诉你,她们纸上的理论都是美国总结出来的,只欧美两地适用,到中国来统统报废,你信不信?你看年初这事,闹得多低级。”
宋运辉只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认,老头子说得有理,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面听见,探头应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没来,你闷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说有贵客来,我一整天替你盯着厨子做菜,哪里还有时间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紧嘛。”
“哼,盯着做菜,还是盯着他们洗盘子?”
宋运辉不解梁思申说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外公却笑嘻嘻地道:“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小宋,你扶我一把,我们先坐过去。”
宋运辉扶老头子起来,但老头子下了罗汉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运辉帮忙。宋运辉跟去餐区,见宝光闪闪的螺钿镶嵌的红木桌子上早已照着西餐的规矩放上三套杯盘,他心说他现在西餐吃得顺,要是换作最早,连红酒斟得深浅都还是老徐教导他的。而坐下去的椅子则是富贵得烦琐,但他说不出好坏,只知道梁思申这个人对于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计这椅子自有门道。不由再看杯盘,似乎不是常见西餐的盘子,而且三套的盘子都不同,老头子自己的是青花,给宋运辉的是蟹青盘子,给梁思申的则是描金彩盘。宋运辉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一句:“请问王老先生,这是古董?”
这回外公只是看着宋运辉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运辉讪讪的,感觉老头子在给他下马威。转眼却见梁思申下来,这房间没遮没拦,就这点好处。梁思申穿着一身珠灰连衣裙,反正在宋运辉眼里很是漂亮,与刚才的浑身铠甲全然不同。宋运辉克制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外公,却见外公正目光灼灼盯着他看,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约明白外公的意思,也于百忙中悟出外公这人的性子:千万不要顺着外公的毛,那是给自己讨罪受。难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着老头子的意思来。
梁思申还没入座,就道:“本来想请Mr。宋在外面吃,省得跑这么远的路过来,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哟……”梁思申站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宋运辉面前的蟹青盘子、宋运辉的脸和外公的脸三处之间盘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这时外公笑嘻嘻地对梁思申道:“你宋老师问我他的盘子是不是古董。”
宋运辉对此一无所知,今天进梁家,触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却说什么都听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头子为什么寻宋运辉开心,但宋运辉面前这套盘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又不好伸手拿了盘子来查看,只得刻薄地道:“宋老师客气,还称它们是古董。外公最近怎么啦,高仿的东西也拿出来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刚见你看见这几个盘子眼睛碧绿,现在护着你宋老师又装不屑一顾,女生外向啊。”
梁思申只得一笑,她确实是护着宋运辉,看来外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是想钓出她的情绪,一时讪讪的。宋运辉这才知道外公目的在于一箭双雕,但见梁思申急于帮他,他心里高兴,也不在乎懂不懂了,索性再问:“什么是高仿?名词真多。”
外公惊异地看了看宋运辉,见到宋运辉一脸平静,不由点点头,道:“思申说我弄几只仿宋朝哥窑的盘子糊弄你。其实有一只是真的,其他是以前收藏它的人仿着这只真的意思,做成的一套,但仿得很不错。我年轻时候喜欢粉青,现在年纪大了,越来越中意蟹青。”转头一口气都不歇地又对梁思申道,“你看,你宋老师的态度多好,不懂就不耻下问,没什么关系。”
梁思申微笑:“不,不齿。”但不与外公纠缠,不让外公控制局面,看菜上来时候问宋运辉:“Mr。宋,我们吃完后去外滩走走,还是去和平饭店老年爵士酒吧?”
“我也要去。”外公立即应上一句,遭梁思申一个白眼。
宋运辉道:“我记得你想去杭州,不如饭后连夜赶去,明晚回来。不过挺辛苦,王老先生吃得消吗?”
外公笑对梁思申道:“你学着点,软钉子就该这么给。那我不去啦,你们自个儿玩痛快,本来就没想掺和你们年轻人的约会。”
“好,那我们快点儿吃,我等下就上去收拾一个包出来。Mr。宋需要回去宾馆取行李吗?或者……”梁思申装作对外公的话不以为意,其实她希望外公在场。对于宋运辉,她又想见,她因为那份传真,心有很多想法要跟宋运辉说;又不敢见,总担心单独见面会发生什么。对于那个“什么”,她心里没准备,也没打算,最怕“什么”发生一下,弄得以后两人难以如常相处。她可太珍惜与宋运辉那么多年的友谊。可既然宋运辉提出去杭州,她也很想,那就去吧。
外公早已又抢着道:“小宋还回去干什么,我的衣服你拿去先应付应付。我今天白精心准备一桌好菜,你们赶紧吃,快点赶火车去。小宋啊,以后思申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来,跟我聊聊天喝喝茶。我一个甲子的经验啦,一个甲子,解放前解放后,国内国外,非常难得啦。你这样的人也难得,我说的你会懂,我儿子和思申都不懂,我本来想教思申,现在看来看去她不是这块料,她历练太少啦。再跟你明说,我教你,不收费,我不是为你好,我只是不舍得我一甲子的宝贵经验收进棺材里去。答应我吗?”
宋运辉和梁思申面面相觑,都不大相信老头子的话,感觉就像听到老虎发誓吃素。还是宋运辉老练,微笑答应:“谢谢王老先生,以后有机会来上海,一定找您取经。”
外公哼哼道:“少来,本来看你是条汉子,没想到还没上手就怕老婆,偌大好处都不敢答应。赶紧吃,赶紧吃,我不指望你。”
外公的直言让宋运辉很不好意思,他不由看一眼梁思申,见梁思申冲外公怒目而视,这才不由一笑,低头快吃。他的胃口好,吃得又多又快,而且不挑,外公羡慕地看着,嘴里嘀咕“年轻好,年轻就是好”。反而梁思申又爱吃又不敢多吃,几个菜尝一个遍,就跳起身收拾去了。宋运辉忍不住在后面叮嘱一句:“小梁,最好穿随便一点。”
梁思申应了一声,但她对着满橱的衣服,又想促狭又想算了,到底是有些紧张,就像临考似的,考虑之下,还真是老老实实选了实在的T恤和牛仔裤。又去外公房间翻出一套最好的,都打进她的双肩包里。
外公在饭桌上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小声对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还有什么说不出口做不出手的?追女孩子,一定要说,尤其是对思申这样在国外长大的,她直接,你要不说,你玩完。”
宋运辉一愣,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人知道,没想到外公旁观者清。他想了会儿,才道:“她还小。”
“她小?”外公瞪宋运辉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只殷勤地劝宋运辉多吃些,说国内的火车简陋,等会儿一准得饿,又转头吩咐小王打包点心,让拎到火车上去吃。弄得宋运辉有些立场模糊,这样周到的外公,哪是他一向因为站在梁思申阵线而敌视的人。最后两人出去的时候,外公还送到门口,拍着宋运辉的肩膀嘱咐小心,十足好老头一个。
两人在门口等着2580000叫来的出租车的时候,都有些不自在,宋运辉已经把梁思申的双肩包背到肩上,看看穿着简单的梁思申似乎与国人一样,又似乎气质截然不同,心里满是幸福。他想到外公的话,他早就考虑过,可是最初梁思申不打算回国,他反正没希望的事也就不做,免得朋友都做不成。现在则是没想到她真回国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住下来,但这已经让宋运辉看到希望。梁思申则是在想,怎么让这么正儿八经的宋老师放松,但是后来发现,最该放松的似乎是她,她不知不觉攥着个拳头,不知跟谁使劲。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来,宋运辉开门让梁思申进去,自己却到前面坐了。
梁思申倒是见怪不怪,知道宋运辉做事规矩,只是头痛,面对一只没缝的蛋,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在宋运辉如今挥洒自如,上了车就开始找话说:“我今天看你外公好像比较怪,你有没有觉得?”
“我在想他又有什么阴谋。有句话说的,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可是他能对你有什么阴谋?我一时想不到。”
宋运辉听了笑,这祖孙俩非常不对板。“他什么都没透露。看起来他今天还特意把最贵重的碗碟给我用了,可惜我不识货。”
“他已经挤对我说了,真奸猾。他能什么企图呢?他美国的公司基本已经歇业,资金都交给专人打理,他应该没什么图谋。他难道真想收个关门弟子?呃,他良心有这么好?”
“假设吧,假设他人老言善,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我们现在最该担心的是去杭州的火车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时间。到了之后是半夜,不知道怎么去宾馆,去哪家宾馆。呵呵,难得今天什么都没准备就出门,只好路在嘴里。”
“不怕,杭州能多大,下了火车买张地图,走都走到西湖边呢,正好一早看日出。”
“你以为西湖是大海?还日出。杭州可能有黄鱼车,再不行小黑车总有吧,再不行我打电话找朋友。我有些不放心你半夜三更走夜路。”
“真的不怕,我和朋友们还专门去露营,什么装备都背身上,累得要死,还特高兴,晚上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干坏事,乐着乐着有的人就累睡着了,帐篷都不用。寂静下来,四周都是怪里怪气的不知道什么禽兽的叫声。以后猫猫大了,我带着她去玩,她一定喜欢。”话说开了,梁思申才自然起来。
宋运辉微笑:“这几天上海工作下来,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Mr。宋,约法三章,这两天不谈工作,不过这个问题我回答你。还行,就觉得节奏慢,还有规程不熟悉,不过慢慢会适应。就是电脑用得不舒服。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会不会适应这儿之后,却回不去了,知识落后。来了这儿之后,一下子感觉接触的资讯少了很多,周围好像真空一样。好在现在还是空中飞人,回去得恶补。”
“是,我出国的时候也感觉资讯目不暇接。不过也有人出去了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楼很高车很多。”宋运辉细品梁思申的话,寻找她可能留在国内的蛛丝马迹,“你别有焦虑,你只是离开你过去熟悉的环境,换到一个新的环境,失去过去的资讯,获得这边的资讯。好,不说,明天中午请你吃楼外楼,有东坡肉、叫花鸡、龙井虾仁、宋嫂鱼,听说过没有?”
“怎么没听说过,Mr。宋你忘啦,我小时候在班里朗诵的就是西湖的故事,什么玉龙、金凤、明珠,我有一本西湖传说书的。啊,本来还以为你提起去西湖是因为你记得给我打的满分呢,啊,我失望,我真失望。”
“怎么会忘。”宋运辉扭转头,微笑地看着梁思申,“你得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的奖励。你后来对我说,明珠一定很美,你一定要去看看明珠,可惜你很快出国了。”
梁思申本来只是想耍耍赖皮,缓解气氛,没想到宋运辉还真是记得她的愿望,她一时怔住,看着依稀路灯光下宋运辉的微笑。斑驳的灯光在宋运辉的脸上变幻,不很看得清宋运辉眼底有些什么,而且宋运辉很快就转回脸去,端直坐正了。梁思申看着前面车椅上露出的半个头,鼓着嘴好久没说话。她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捉弄一下严肃的宋运辉,没想到宋运辉却真的记得她的那些小破事,中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有十多年了吧,宋运辉竟然还记得她的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这么小的小破事。梁思申忽然失声了,周围是如此安静,小空间里是她和宋运辉气息相闻,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渐渐地,一种异样的亲密袭上梁思申心头,这感觉是如此陌生,梁思申惊诧莫名。
宋运辉坐在前面也是满心慌乱。这是他第一次与梁思申单独出游,他就像是吸毒的人,明知前路危险,可又满心期待。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太知道梁思申的过去,而且还亲眼目睹过梁思申对李力的眉来眼去,他知道梁思申不会爱他,因此他此行更应该收敛再收敛,不能胡乱流露一点意思、断绝以后见梁思申的机会。这不,吃饭时候没小心,就给梁家外公看出,可见他应该更加小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各怀鬼胎。没想到去火车站却是买到了火车票,只是这时间异常促狭,竟是离开车还不到十五分钟。两人一看就开始夺命狂奔,偏那上海的火车站就跟迷宫似的,寻找相应候车室就花了好多时间,穿过候车室,工作人员一边检票一边催“快点快点”,两人上天桥下地道的,梁思申实在是吃不消,宋运辉一看,也不顾什么了,伸手拉起她再跑。紧赶慢赶,终于在火车门关之前冲进一个车厢。
两人气喘吁吁站在门廊,梁思申更是靠着车壁双手撑着大腿,喘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列车员“咣咣”地收步梯关门,然后冲他们友善地说一句“你们运气好”,两人都只会点头,没气儿说话,列车员看得笑嘻嘻地走了。这时火车惊天动地一摇,温吞地开出站去。梁思申见外面灯光变幻,忍不住想说“开了”,可是才说一个“开”字,后面的气就接不上来,好大一个喘气,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笑自己的狼狈。宋运辉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取笑梁思申的忽然结巴,硬是忍着,见她自己也大笑,他也跟着大笑起来。他心情愉快,笑得借题发挥地开心,两人面对面笑了许久,笑得一个出来门廊吸烟的人看着他俩诧异,两人这才收住了笑。但笑过之后,宋运辉的一张脸就跟裂了一道缝,此后的笑意关也关不住,即使进去里面找来找去找不到空位都无所谓,两人心情轻松但步履艰难地挤过人群找去餐车买位置。
十元一位的收费将好多人挡在门外,可因为是夜晚,餐车的所谓茶座也几乎座无虚席,两人从头走到尾,比较之下,终于找到一处两把椅子可以放一起的地方落座,宋运辉让梁思申坐里面,自己一半露在过道上,有人过往的时候不得不避让,有些辛苦。餐车有人打牌,有人吹牛,两个人没事做,临时决定的出门,都没谁记得要带一本书。梁思申去买了一副扑克,教宋运辉打梭哈,宋运辉很快就学得旗鼓相当,两人打得昏天黑地。宋运辉本来想着梁思申一个小姑娘,他让着一点,可后来忽然想到,这小姑娘学的是数学,热爱的也是数学,自己要是不悠着点,还不输得家都不认识,只得用心应对。
一时,梁思申打牌经验充足,又会算牌,宋运辉则是江湖经验充足,细摩梁思申出牌心理,两人都是有输有赢,因此打得兴起。尤其是宋运辉,以往从来是不肯在喝酒聊天打牌麻将上多花工夫,此时本来就闲来无事,再加心情极好,又是棋逢对手,平生第一次觉得打牌并非无聊。拉锯下来,最终还是宋运辉手里的火柴棍告罄,他输给了梁思申,可输得愉快。
梁思申笑嘻嘻伸出一只手,道:“彩头拿来。”
宋运辉将包里的点心取出,笑道:“全给你,战利品。”
“赖皮,这不算。”
换作别的成年人冲他这样,宋运辉早嗤之以鼻,可梁思申怎么做都可爱,他笑看左右,轻声道:“这儿人多。”
梁思申这才将手收回,取出包里的纸巾,两人将手都擦了,一起吃点心,看得旁边的人口水不断。宋运辉道:“你外公很会享受,这种点心我想都没想到过。”
“他的名言:‘人活一辈子……’我来第三天就跟着他买下一处旧宅,深宅大院的,围墙足有两层楼高,砖缝长着碧绿的葫芦藓,围墙顶上一溜儿开着金黄花儿的瓦楞草,真漂亮。大门已经破烂了,外公已经订做了大铜门。里面院子是青砖这么竖着插、细细拼出来的拼花地,广阔的院子中央是一幢很典型海派风格的小楼,已经很破旧,可修整一下一定很漂亮,比外公原来的房子还漂亮。外公说那以前是谁谁的房子,我记不住,我对旧上海没印象。这老头子,相信他肯定能把院子整得很漂亮。离我未来的办公室很近,我在想怎么向他要一间又不受他要挟。”
“你外公这人,你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需要,最好别求他靠他,他等着有人上钩让他玩弄。”
梁思申听了不由一笑:“算了,外公别混了,道行越来越浅,让人一眼看透。他就那德性,跟浮士德一样,你想要吗?请你付出灵魂。我不求他,等他整修好了那房子,我看他不心痒着去住,他现在胆小,不敢一个人去住,何况那是没门卫没小区管着的房子。”
“别托大,你外公精着呢,有些时候他是不得已让着你,你说得对,他毕竟是老了,没办法,需要依靠。有些时候,越是精明的人越胆小,后果想得太多。你别提要求,以不变应万变吧,他不甘寂寞,自己会来惹你。”
梁思申听了哈哈大笑:“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追着要收你做关门弟子。好,我以后不主动惹他,我淑女,哼。”
宋运辉看梁思申脊梁一挺,做着鬼脸装淑女,不由跟着也笑,怎么看怎么喜欢。
火车很快进站,两人走出狭小却古旧的杭州站,来到杂乱无章的广场,一致感慨,杭州真破烂。幸好出租车倒是有,两人被拉到望湖宾馆,新装的大堂非常漂亮。梁思申先跟着宋运辉到他房间,进门就见宋运辉远远避开,走到窗帘那头辛苦地就着落地灯看电视机上放的内部录像提示单。梁思申也是连忙将从外公房间搜罗来的衣裤洗涤用品飞速拿出来放桌上,救火似的离开,
宋运辉这才活转过来,感觉全身肌肉都紧张得生疼,尤其是脸颊。他看看梁思申给他留下的用品,除衣服外,还有几个瓶瓶罐罐,他辨认一下,勉强弄清大概是什么,一时失笑,这些都是外公的日用品,外公睡前盥洗发现不见了这些,估计又得痛骂“女生外向”。反而他倒是不大用。但他还是忍不住用了,他以前总觉得即使男用香水都难以接受,今天却觉得这些盥洗用品的香味非常好闻。他对着镜子洗脸的时候,毛巾按在面颊,抬头看见眉开眼笑的脸,忽然想到,面颊的酸痛难道是笑痛的?他不由咧嘴试试,果然。他都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他平时痛快大笑的时候这么少?
他就跟顾影自怜似的,站在镜子前发呆。是,他今天真高兴,全身心地放松,玩的时候竟没去想一下性命般重要的公事。就算是打牌动足脑筋,可依然是放松。什么都能令他发笑,他刚才……一定傻得跟一个大男孩似的,直着脖子只知道笑笑笑。他一时有些窘,可很快就又被欢喜湮没,他不由哼起小曲儿,五音挺全。
梁思申也在她的房间笑,今天一夜下来,她心中庄严的宋运辉形象发生动摇,看刚才宋老师手足无措地找事儿做的样子,滑稽得可爱,似乎就差抓着头皮“嘿嘿”讪笑似的,全然没有平日里指挥若定的镇定。但是说到外公的时候,依然是敏锐得一针见血。这样的宋运辉非常可亲。
梁思申的一颗小心思又活动起来,手指搭在电话机上,想跟Mr。宋说个“晚安”,想再听那么会害羞的Mr。宋接到她的晚安电话是什么态度,她忽然很想很想调戏Mr。宋,就想看到他的尴尬无措,讨回她被Mr。宋管教十多年的公道。可又有点患得患失,Mr。宋似乎经不起她这半洋婆子骚扰的样子,尤其是在如此暧昧的黑夜。她犹豫好久,忍痛放弃。可心里却打定主意明天绝不放过,这也叫当仁不让,乃Mr。宋的真传。她坚信,Mr。宋肯定不会生气于她的玩笑。
因此,八个半小时后宋运辉给她电话叫起床,她在洗手间接起,却笑嘻嘻地道:“No,坚决地No。”
宋运辉愣了一下才想到电话那端的声音没一点睡意蒙眬的感觉,不由大笑。他喜欢这么自律的梁思申,却又是这么顽皮。早饭的时候他们研究了地图,决定步行丈量西湖,从望湖宾馆走去青少年宫,上白堤,游孤山,然后去楼外楼吃中饭,再走苏堤,到花港观鱼,从柳浪闻莺那条路转回。
清晨的西湖犹如薄纱笼罩,很美,可惜水臭。两人且行且语,宋运辉告诉梁思申,有话说,美丽的西湖,破烂的杭州,这话一点没错。梁思申却是在心里抓耳挠腮地想着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捉弄宋运辉,弄得连宋运辉都感觉到,梁思申笑吟吟地看向他的眼光有些不怀好意。
可是周日的杭州游客是那么多,两人的精力只够走路和穿越人阵,连说话交流都没多少机会,更别提做什么小动作。桃花早已谢了,柳树早已浓绿,远近没什么花儿,两人都没想到著名的断桥上车来车往,没一点古意,上面的太阳又几乎没遮没挡地晒着。两人走得颇为失望,对孤山也失去兴趣,看时间已到,溜溜儿地就拐进了楼外楼。
楼外楼的风格让梁思申左看右看,看个没完,觉得旧得很有意思。而服务员竟还提醒他们菜点太多会吃不完,力劝他们别多点,更是让梁思申惊讶。可他们还是点了半只叫花鸡,一条宋嫂鱼,两份东坡肉和一碗西湖莼菜汤。菜盘子端上来,梁思申更是惊讶,盘子竟然很是粗糙,有些已经脱釉,而且豁边,看上去脏样。但是,菜很美味。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走得饿了,吃菜都没客气。但等梁思申几筷下肚,两眼又鬼鬼祟祟地看过来,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问:“你打什么鬼主意?笑得这么狡猾。”
梁思申鬼鬼祟祟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
宋运辉手中汤勺一震,一条莼菜溜滑地翻出汤勺,掉进他的盘子,给他的震动制造证据。“别胡说。”
梁思申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那条莼菜,却不予反驳,立刻转了话题:“Mr。宋,你吃鸡翅还是吃鸡腿,我真使不惯筷子,我得抓着啃。”
宋运辉惊魂未定,忙道:“你爱吃都拿去。”
“谢谢。”梁思申毫不犹豫撕下鸡腿啃上了。宋运辉看看她吃得香,就体贴地把转弯抹角难打发的处理了,就跟照顾他女儿似的。最后见梁思申吃完还吮手指,才从半昏迷中想到,对了,这人本质已是个美国大妞,别把她的戏言当真。可心里隐隐地失落。
苏堤的美丽,而且人也不多,终于让他们找到西湖的感觉。走过一座拱桥,在繁密的绿荫中,清凉扑面而来。梁思申才想说话,宋运辉忽然递过一件东西:“小梁,昨晚打牌的彩头。”
梁思申接来,见是不规则形状的一块石头,样子很是自然。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只看到似乎有条缝里透出隐隐淡色。她不由看向宋运辉,两只眼睛满是询问。
宋运辉笑道:“据说这里面有很不错的青田石,我想你可能喜欢。见过这种未经琢磨的石头吗?”
“没见过这种的,呀,我真喜欢,如果雕琢成型的就没那味道了。Mr。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原石?”
“你一向好奇。”
“是,哈哈。天哪,这么重你一直背着?Mr。宋,除了爸爸妈妈,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梁思申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又胆怯了。她泄气,狠狠暗捏一把石头,硬是刺痛了一下自己,才讪讪地对着满脸疑问的宋运辉道,“我很幸运。”
宋运辉直觉梁思申后面的话不是这四个字,他竟是隐隐怕听到,又隐隐想听到,他故作镇定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呵呵。”
梁思申却一点没感觉这是玩笑,她竟觉得这几个英文字特好听,她索性扬起脸闭上眼,孤注一掷地道:“那……吻我。”梁思申说出此话,就不敢看向宋运辉了,她怕看宋运辉的任何表情,她只敢闭上眼睛等拒绝。宋运辉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宋运辉。她不能睁着眼睛看自己被处决,那样,她才可以睁开眼一笑而过,将此演变为她的玩笑。她真怕失去。
梁思申等,等得手心冒汗,两腿发飘,身子摇摇如欲随风。她终于耐不下性子,睁开眼来,看到的却是宋运辉傻了一样的凝视。那眼神,梁思申尤其不敢探究,看着让人心酸:这还是那个对她一向宽厚,一向镇定冷静的宋运辉吗?宋运辉的样子,犹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却是有不识相的怪叫从旁边柏油路上传来,有人一声口哨后,大叫一声:“冲!”立刻有其他人跟着起哄:“快冲,快冲。”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全身一震,扭头看去之际,脸色铁青。梁思申心慌,不知道宋运辉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几乎没有犹豫,扑上去抱住宋运辉的颈子,但只是蜻蜓点水式的一吻,随即装出一脸得意扬扬,冲路过几个起哄者比出一个“V”字。她不想让宋运辉尴尬。但是,她对付了那些人后,回头,却看到宋运辉若有所思的凝视。
梁思申几乎是烫手似的抽回依然搁在宋运辉肩上的一只手,勉强笑一笑,道:“我……我们……走吧。”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忽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捧住梁思申的一只手,这个时候,思维才似乎一点一点地挤回他的脑袋,他在大脑里抓来抓去,抓了半天,才抓出一堆字,连成一句话:“思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梁思申真是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会变成这样,这真不是她这个经验丰富的人所能预测到的,可是听着宋运辉有些咬牙切齿似的话,她也很高兴,一张脸红了,难得娇羞地低下头去。下一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连梁思申都不由惊呼:“此乃大庭广众。”
“知道,知道你现在中文很溜。”
梁思申忍不住大笑,她喜欢这个有力的拥抱,她超乎想象地喜欢,并没因为宋运辉没比她高多少而不适。宋运辉则是觉得,此生圆满了。眼前美丽的西湖就跟一汪美酒一样,令他沉醉。周围什么围观,什么嘘声四起,他都听不见,他只听到怀里人的笑,那么真切,那么亲近。
后面的路,宋运辉如步云端,他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直没从冲击中回魂,他很想问梁思申,这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什么时候。他还想像傻瓜一样地问,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可是他终究没问出口,他只是一路地看着身边的人,不断用力握住梁思申的手,让实实在在的反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做梦,反而话稀少得像西湖上的野鸭。
梁思申话多,宋运辉的傻样让她心里分外踏实,她好笑地发现,原来她也爱着宋运辉。只是她有些搞不清楚这爱为什么与以前的有所不同,并不天雷地火,却是温柔绵长,如此刻苏堤的风。她也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来,而宋运辉竟然反应了,而且是那么单刀直入,让她一眼看到宋运辉心底的全部爱意,原来是座富矿。她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时不时看向宋运辉,却总是见宋运辉也在看着她,她忍不住就踮脚在宋运辉脸上亲一下,看着宋运辉脸上笑开了花。可就是不见宋运辉回吻,梁思申心说,真是保守,这还是结过婚的呢。
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清楚一件事:“Mr。宋,过去我还那么小的时候……你不会就那个……love我了吧。”
“不是。”宋运辉连忙摇头,那样他不成了色狼吗,“那时候纯粹拿你当妹妹。后来有一次你和虞山卿一起出现在东海厂,你还记得吗?”
梁思申回头一想,有,难怪程开颜对她深恶痛绝,她当时心里还觉得挺冤呢。可那时根本就没看出宋运辉有什么表现,她还在与李力及时行乐呢。她看着宋运辉惊异,宋运辉却被她看得害臊起来,他一时无法调整心里一直强加给自己的意念:把梁思申当自家亲妹妹对待。他实际上还是梁思申曾经的辅导员老师。对着做了他这么多年小妹妹的梁思申,他有些不好意思袒露心迹,一切来得太快,让他反应不及。
但是梁思申的理科生性子却让她追根究底,她看着宋运辉道:“我今天才知道,可我应该早已有心,可是没有证据表明确切时间。Mr。宋也是,你说的时间一定是个转折点,可是有确切证据表明,早在你说的这一天之前,你已经被怀疑上了。但是我们都没有确切的数据……”
宋运辉简直想哭出来,梁思申说她早已有心,他很爱听,他都巴不得梁思申说去美国之前已经喜欢他,对于梁思申之后的情史他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于梁思申对他的探挖,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呢,他知道婚姻之中出现这样的情况是背叛。他真怕梁思申也想到这一点,然后恍然大悟地鄙视他。他忙岔开话题,道:“累不累?那儿刚空出一把椅子。有些事你别想那么多,重要的是我们的以后。思申,我们以后聚少离多,你我都很忙,我会尽量找时间看你去……”
宋运辉还没说完,梁思申已经“嘿嘿”地将话打断了:“这话我会背,你听着。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后面一句不背,不搭调,再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听见没,古人老话,多吃饭,嘻嘻,原本一日三餐,以后要加多一餐。”
宋运辉语文并不好,好在梁思申背的诗简单,他基本听出了什么意思,听到梁思申最后的歪解,不由放声大笑,他说的可不就是这些意思。他已不知道怎么爱眼前这个被太阳晒得脸又红又油的女孩,他们依偎着坐在西湖旁边的时候,他真想拿一枚钉子将头顶的太阳钉住别动,让“各在天一涯”的时间晚点到来。
梁思申最先也是不适,她原本把宋运辉当作半个长辈,长大后一向不敢在宋运辉面前胡说八道。但见宋运辉现在总是以大笑回应她的胡说,她立刻受了纵容,一张嘴简直是有恃无恐地乱来,因为她心里知道,宋运辉无论如何都不会责怪她。而且,要是换作以前,她是如此注意她的仪容,可今天竟然忘了一天下来脸上的油光,她心底依然是有恃无恐。一直是到了火车上才想起要对镜理妆容,拿出镜子一看,简直一声惨叫,吓得宋运辉都以为发生血案。
外公有意等候,不去睡觉,却在看到两人下出租车后,一直不见两人进门。他指使小王偷偷开门,他在里面大声道:“进来,都进来,里面没鬼。”然后,他便看到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人进来,但唯有宋运辉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当即指着梁思申道:“你脸怎么啦,跟村姑似的。”
蛇打七寸,梁思申跳身就去楼上盥洗。这边老头子才笑嘻嘻地冲宋运辉道:“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想好做我徒弟没有?”
宋运辉目送梁思申的身影不见,才道:“思申是女孩子,外公以后请别经常刺激他。如果你答应,我可以答应做你的弟子。”
外公郁闷地道:“妈妈的,好像我还得求着你教你本事。你把你跟地方政府谈化工厂的事说给我听,我替你分析。”
只要梁思申不在面前,宋运辉就脑袋清楚:“答应我。”
外公气愤地一拍烟灰缸,道:“我还没要挟你呢,我可以帮你把思申往你怀里推,也可以大搞破坏。我还是你心上人的外公,你要尊重我。”
宋运辉笑而不答,接过外公飞过来的香烟,但是想了想,无限眷恋地放下。刚才火车上,他已经答应梁思申要爱惜身体,努力加餐饭。
外公真是看得眼睛出血:“你又不是十八岁小伙子,你装什么纯情,恶俗,难看得要死,我只看到一脸猥琐。”
宋运辉依然但笑不语,可心里不快,外公正好挖到他的痛处。因为梁思申,他一颗心无比地敏感和脆弱。
外公却真的看不出宋运辉微笑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他最欣赏的就是这人严实的一张嘴,十足城府。外公才不怕外孙女会在这么深城府的人手中吃亏,他只想到,有外孙女在,再加他推波助澜,不愁这人不上他的钩。但鉴于他对宋运辉有所设计,他不能今天因自己的需求做出退让,他依然坚持地道:“我这么看,我女儿女婿两个,你说他们会怎么看你?他们肯把一个如花似玉、留过学放过洋的女儿交给一个有婚史的男人?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梁家是官僚世家,是门阀。可你要知道,他们是我女儿女婿,我的话他们不听也得听。我们交换,我的徒弟我会罩着。”
外公这话,犹如老拳,一把将宋运辉高兴一天的心打碎。虽然外公说的这些话他都知道,他以前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裹足不前,今天一高兴什么都丢了。可他要未来,他今天食髓知味,贪婪地想要更多,他已经离不开梁思申。用他刚学会的上海话说,打耳光都不放。他的一张脸再也绷不住,晴天转阴。外公冷眼看着,却也不急,等着宋运辉崩溃。宋运辉心头挣扎,看着老头子,心里想到,这人真是梁思申嘴里的浮士德。他需要用灵魂交换吗?不。他深吸一口气,道:“谢谢,不需要。”
外公将手中的蜜蜡小佛手一扔,冷笑道:“我不急,我等得起,我也看得到。晚安,我睡去了。”
梁思申急急冲洗下来,正好看到外公板着脸上楼。她才高兴一下外公就是拿宋运辉没办法,却看到宋运辉对着她的笑容后面已经很有不同。她急切地问:“老头又拿你怎么了?”
宋运辉强笑:“他对我似乎有企图。他是不是有在国内投资的想法?”
梁思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的,他不甘寂寞得很,好几次跟我谈起国内经济环境。他是不是劝诱不成,来硬的?”
宋运辉迟疑了一下,才点一下头,但他对着梁思申不便告状,只得道:“你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不。”梁思申把手搁到宋运辉臂上,“他不敢,他既倚仗我,也想倚仗你。可既然是投资,你可以答应他,但必须谈好条款,不能被他奴役。”
宋运辉一想,也对,不由笑道:“你看,我太紧张了。其实你外公好好跟我说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何必非要谈条件。这么大年纪,还只想着掌控,不知道和平共处。但思申,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梁思申点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没夸我漂亮,我换了衣服。”
宋运辉立刻笑逐颜开:“看到了,当然看到了,你即使披麻袋还是漂亮的。”看着又化过淡妆,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梁思申,宋运辉只感觉自己的头脑在发热,他想留,又不敢再留,强制自己道,“已经很晚,思申,我得回了,同事们一定都等着我。”
“我开车送你。”
“不要,你早点休息,明天还上班。而且等会儿你一个人回来我也不放心。”
“我送你,纽约开夜车都没出事呢。”
“你真是一个独立的女孩子。”宋运辉没再拒绝,与梁思申拖手出去,这才看仔细了,梁思申穿的一身小礼服,风姿绰约。至此,宋运辉依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在他眼里几乎是十全十美的女孩会爱他。
外公没睡,板着脸在楼上严肃地看着两人出去,又看着梁思申开着向梁大要的车子离开,瘪着嘴思考对策。
宋运辉即使再展笑颜,可心里患得患失,一直想着梁思申的“现在还不是时候”是什么意思。可他没法在梁思申面前启口问这个,他放不开。但是他想到一个严重问题,无论梁父梁母什么反应,他总之不能亏待梁思申。有些固有问题已经造成,无法更改,但他可以让梁思申的日子过得更舒服些。
梁思申也看得出宋运辉的沉默:“想什么?我爸妈那儿你不用考虑。一来还早,二来这是我的事。”
“不是,我在想你……”
“嘿,我还在你身边呢。”
“你别急着打断我,什么人嘛,开车反应还这么快。”
“好,好,我不说。但在我身边想我又怎么了,我可高兴了。”
“是你嘿的,又不是我嘿的。”宋运辉忽然感觉到自己居然是很无耻地效法十七八岁少年拌嘴,连忙打住,“我在想,你外公的建议不是不可以接受,你说得对。回头我好好想想。”
“原来是在想他,不可以。嘿,Mr。宋,你失踪一天一夜,又换了一身衣服回去,你同事们会怎么想?我记得,他们应该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你的一举一动的。”
“想吧,爱怎么想怎么想,我还一脸喜气呢。”
“那你顾忌着回去早回去晚同事们的等待干什么?”
宋运辉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一直地笑,好久才说了实话:“太晚,不方便。”
梁思申笑着喃喃一句,是英语,但估计是俚语,宋运辉听不懂,但宋运辉猜得出梁思申一定是在取笑。他讪讪地笑,拿梁思申没办法。对梁思申,他重不得轻不得,只有难以招架。还真如虞山卿所料。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梁思申一早就打电话来要求一起早餐。宋运辉的作息比梁思申早几乎一个半小时,梁思申来电的时候宋运辉早已吃完做事,也没多想就直说了,梁思申便也作罢。但随后宋运辉想到,如果不是作息差别,他敢让梁思申过来吗?过去他一直坚持不让家属插手总厂事务,不带家属出席非私人场合,而且约束家属不跟同事交往。当然那是与当时的那个人有关,现在换作梁思申呢?宋运辉立刻想到,首先,吃个早餐与公事无关,其次,梁思申是个知道进退的人。
晚上本来有餐叙安排,但宋运辉没有参加,早早去了梁思申的别墅。他的同事们并没有因为厂长离开而感觉群龙无首,反而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头顶少了一座大山,大伙儿该参加餐叙的餐叙,没份参加的赶紧趁机游逛夜上海。还有才第一次来上海的同志则是去领略尚未全线贯通的地铁,买上一张票,从头乘到尾,又从尾乘到头,乘个舒服。
宋运辉当然知道梁思申还没回家,他无非是想越接近她越好,另一方面,他要给外公机会。因此他出现在别墅的时候,寒暄过后第一句话就是:“思申还没下班?”
外公不疑有他,只笑着道:“你不去接她下班?早一分钟见到也好啊。”
宋运辉也笑道:“不大好吧,他们企业要求严格。”
“对,我在国内办事,还见他们带着孩子上班,真滑稽透顶。你吃过饭没?”
“没。呵呵,吃过外公精心准备的点心饭菜后,别的饭菜还真看不上眼。今天太阳这么毒,外公没出去?”
“出去啦,到我自家别墅去看看,跟竺小姐去听个评弹,再去喝一杯茶,我也在等饭吃。”其实外公经常带竺小姐回来吃饭过夜,或者外面吃了才回,才不会老老实实小孩子似的单飞。他是算定宋运辉会来,只是不知道宋运辉迟来早来。“你忙些什么?呵呵,今天精神还行吧?思申可能会挺晚回来,与对岸美国同事接上头才能回。”
其实宋运辉早与梁思申通过话,梁思申说过尽量早回家。“思申很敬业。今天见了一拨人,一天从头到尾都是谈,唯一遗憾就是有些人还在抱着计划经济不放,冀望用行政命令拓展市场,这样的企业怎么培育内在提升动力。即使是跟我们谈了技术帮助又能怎样,我看是治标不治本。”
外公果然被宋运辉语焉不详的几句话搞得心痒难搔,但还是不肯主动提出要求,只得笑嘻嘻地道:“你们国企……连英国那个老牌帝国都在搞撒切尔革命,大规模实行国营企业私有化,我看你们还能挺得了多久。”
“哦,撒切尔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私有化是怎么做的?”
“我看,你们迟早也会走这条路。”
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谈上了话,一个不再提收徒,一个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个角度坦诚布公,搭上了线。外公终究是个见多识广的,他横跨中西,又历经风雨,在商场沉浮一个甲子,对于市场经济不仅仅是见多识广,而更多的是纵深的对比见解。这方面,则正是宋运辉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说得上名号的白兰地,右手一支小钢炮似的雪茄,一径滔滔不绝。幸好宋运辉是国内少有的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人,外公才越说越兴奋,要是遇到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外公会将手中杯子砸过去。可饶是这样,宋运辉还是挨了不少骂,被骂见陋识浅,墨守成规。外公还什么都说,连切雪茄都要说个明白。宋运辉虽然挨骂不少,恐怕比工作以来挨骂总和还多,可依然受益匪浅,只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则是一动没动。
梁思申终于做完手头工作,急着往家赶。回到家里,一屋子的香烟臭,正是外公还坐在饭桌边放毒。梁思申白了外公一眼,走到自她进门就一直看着她的宋运辉身边,俯身贴脸过去。弄得宋运辉在外公面前很是尴尬,但还是亲了她脸颊一下,拍拍她让她上去换衣服去。
外公看着笑道:“这世道,女的比男的还不要脸。”
梁思申闻言也没回头,就道:“香烟很臭,我开了楼上主卧的窗户放蚊子通风吧。”
“干吗开我的窗户,你要熏死开你的。”
“你那房间才能最充分交换空气呢。”
“妈妈的。”外公不得不掐灭雪茄,因为知道这个外孙女干得出来,“灭了,你不许开窗。”完了才对一张脸变得笑眯眯的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啦,你有办法,趁着她现在意乱情迷,赶紧做下规矩,否则你一辈子让她骑头上。”
宋运辉最烦“过来人”这三个字,就当耳边风,只淡淡地道:“祖孙何必一直作对,我找时间会劝劝思申。我们继续吧,刚才说的那家厂,原本上交审批的进口设备外汇批复被一家省电缆冒领了,他们只好继续用国内设备,这是乡镇企业在与国企竞争中常遇到的政策难关。正如你刚才说的,大家也都说国企是正房嫡出,乡镇集体企业是二娘养的,个体户更是外面生的野种……”
外公听到这儿才笑起来,道:“你别看野种,野种只要坚持到底,跟那诗里说的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路子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个个体户,能屈能伸,是个精乖,为了挽回局势,大冷天在门口跪上一夜都做得出来。”
宋运辉这才明白梁思申说起杨巡的时候冠以“无赖”二字,满口不屑,原来杨巡还做出过这种事。可杨巡估计也是没想到,跪了之后梁家依然没放过他。想到梁父对侵犯女儿之人的严惩,宋运辉不由脊背发凉,不知道如果梁父不认可他的话,会做出什么举动。梁父对他,估计能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外公不知道宋运辉在想什么,看他惊讶,就笑道:“是啊,你做不出来吧?你们都是被惯坏的,所以你们常高不成低不就,不肯放低姿态。你再说,那家二娘养的电缆厂只好怎么样,有没有调整策略。”
宋运辉只得收起心神,道:“有。考虑到省电缆的专和精,他们受条件限制,只能从广度入手。他们现在的考虑,一是撇下低门槛设备,着力扩大高门槛设备的产能,这个考虑已经在实施,他们动作很快。第二个考虑是整合周边小电线厂,为他们补充低门槛设备生产的产品系列。但这方面的实施有一定难度,需要当地政府和舆论的配合,也需要他们的市场人员积极开拓市场。可我看他们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制定一个行之有效的整合政策,充分保证整合后那些小厂生产的稳定,保证小厂听他们指挥,还得给小厂留下一定利润空间。”
宋运辉说话的本事自然不同于雷东宝,雷东宝说了半天的事被他改头换面一说,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国内市场的外公听懂。梁思申换了衣服下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吃饭,倒是没再做亲热举动打断宋运辉。
外公听了笑道:“这个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东南亚一带做过,你要他们八抬大轿来抬我,我教他们去,有意思,这个从广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这种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么无赖手段都使出来,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说的那家公司负责人敢不敢做。”
宋运辉道:“这人人称雷老虎,当过兵,坐过牢,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只怕他。为人粗中有细,有鲁智深的性格。不过没良心的事他不会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问一句,见宋运辉点头,她继续吃饭,并不插嘴。不过她所谓吃饭,也只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运辉面前她不用掩饰什么,小时候豁着门牙最傻的样子都让他见过。
外公道:“鲁智深好,我喜欢的是鲁智深,不喜欢武松。《水浒》你全看了没有?你信不信这里面一百单八将,我可以一个不漏全背下来,现在还能背。”
宋运辉听了笑,今天这么久地谈话下来,他看出老头子爱好天马行空:“我也行。最喜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这种事我姐夫也干了不少,有些事说出来听着都好笑,但他村子里的人都很听他的,只要他一句话,说一没有二。要不是他们现在一个电解铜厂太脏,外公去那儿住几天也是不错,夏天避暑。”
外公了然地笑:“哪儿刚发展起来都是一样,牺牲环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牺牲,人没钱的时候不拿性命当回事。等年纪大了七病八痛冒出来,才会想到爱惜性命,拿辛苦赚来的钱延长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说了半天,就是不说到底要怎么整合。宋运辉心里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开始与搁下筷子的梁思申说话:“只吃这么一点?”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还要紧。啧啧。”外公对梁思申向来没好话。
梁思申道:“晚上运动少,摄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烧不完会沉积下来,肥胖和脂肪肝就是这么来的。你说的整合,我手头正好有一个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发生在浙江温州的正泰集团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业三十八家小企业。这个案例被我们当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来对待,明天我找出来给你。对于你姐夫的企业,应该有很高参考价值。”
宋运辉眼睛一亮:“哦?你把资料给我,我也正考虑怎么发展关系企业,本来周六过来是找你商量这事的……”
两人都是会心而笑,他们昨天还哪有时间。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计你用不上,你的比较正规,你那儿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给你做个方案,你看过之后我们再讨论。”
外公的如意算盘被梁思申半路拦截,心头郁闷,抢着道:“企业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环境,别傻不啦唧地人家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叫你姐夫亲自来接我,我要是看着他顺眼,替他出几个主意。”
宋运辉将与雷东宝的关系简单介绍一下,才道:“你上回见过,不过那次他现在的妻子生病,他心情不好,没跟外公说上什么话。我这就给他电话让他过来。只是外公辛苦,具体行程我会让我大哥好好安排。他们农村比较好玩,外公过去散散心也好。”
梁思申非要与老头子对着干,就拉起宋运辉道:“我们去那边,跟你先谈谈正泰,我已经看过那个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设想告诉你?”
外公眼看着宋运辉被拉走,脸上打翻醋瓶子一样地酸,但他是个骄傲的人,才不愿公然去抢宋运辉,因为知道肯定落败,他知道这个时期的男人对朋友最没良心。他们坐到沙发上,他就远远坐到他的罗汉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刚收集来的解放前的《申报》。
两人说的是宋运辉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个一个地翻出来,问宋运辉有没有可行的。宋运辉就跟小时候接触到万花筒,没想到只那么小小一只孔,看进去有千变万化。只是梁思申不老实,说一个案例,就要讨一个彩头,他只好耍赖用吻来付账。最先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外公,后来便当外公为无物。梁思申说的这些案例,宋运辉没听到的时候,他一时还难以想到,但是梁思申只要提一个头,他基本上就触类旁通,自己能领会应该怎么做。国内国外的那些丰富经验,点亮他急欲继续向上的活跃思维。
20
雷东宝来上海前,先与宋运辉见一下面,商议过后才转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为宋运辉说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帮着他一起说话。雷东宝再次见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样的眼光了,那是在帮宋运辉相媳妇。在机场接上头,他便把一只信封递给梁思申,然后看着这个比程开颜更细皮嫩肉,看上去更难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运辉苦头吃不怕。但心里又想,越细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运辉,宋运辉在他心里,那是多出挑的一个人啊。
梁思申还以为信封里是宋运辉让转交的信,一摸有这么厚,顿时笑逐颜开,带着雷东宝去停车场的一路就撕开信封来看,打开却看到里面是一叠子的百元大钞,她奇道:“大哥,他拿钱给我干什么,我不缺钱。”
雷东宝忙道:“这是我和春红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我们都高兴小辉总算肯找对象。”
梁思申觉得很有意思,道声谢就收下了。心里不免琢磨,回赠什么东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该如何在别人面前称呼宋运辉,还叫“宋老师”,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着雷东宝叫“小辉”,又不习惯;可是Mr。宋是她和宋运辉之间的私人称呼,不能和别人共用。一时左思右想了几分钟,好在雷东宝不是个话多的人,上车后没问东问西,只两眼炯炯朝路边打量,好半天才说一句:“上海现在跟个大建筑工地一样,不过日日变。”
梁思申点头:“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写字,今天如果谈话后还有时间,我带大哥上海转转。”
“好。”雷东宝很干脆,没多余的话,对梁思申也没表现太多好奇。他只是不时看看梁思申,并不相信这么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么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别替你的小辉考察我,他心里有数得很呢。”
雷东宝一听就笑了:“你倒是个直性子,好,我喜欢。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听“要命”,忍不住也大笑,这个雷东宝真有趣,难怪宋运辉说他像鲁智深。虽然《水浒》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鲁智深的形象还记得,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雷东宝下车,正好看到院子木篱笆上面爬着的金银花和凌霄花开得热闹,他笑道:“小辉爸最喜欢种花。啊,你还种橘子树了,好,房子看着挺老,还是旁边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着进去,陪雷东宝站在院子里。“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旧的。”她想了想,才又道,“我造了这房子后才被告知一句中国老话,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是暴发户。嘻嘻。”
正好李力与一个女子从院子外款款经过,两人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有关那边商场的话,梁思申感觉李力与那女子有情侣的感觉。她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她有宋运辉。雷东宝一边看着,都替宋运辉感到危险,这两人隔那么远的距离,不能天天见面,而梁思申又是个美丽年轻的,认识的油头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运辉怎么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在里面观察院子里的雷东宝举止,见到的是一个毫不做作的粗人。但见梁思申与邻居说个没完,他不耐烦了,让小王去把两个人叫进来。雷东宝却很惊讶,这家连佣人都是外国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派头,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东宝看着梁思申与小王说英语如倒豆子一般,心里万分佩服,开始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降伏这个女孩子。进到屋里,见到外公,他认识,元旦那会儿见过。但上回是在宾馆见,即使老头子的翡翠再绿,钻石再耀眼,他都没啥感觉,今儿个走进这宽大豪华的冷气房,看着一屋子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他有些被震住了。再看老头子的感觉就不一样了,说那真是有老太爷的样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绸衣,上面万字团花,像电影上的老财主一般。
外公见雷东宝一双张飞似的环眼瞪着他打量,一点不避讳,本来想摆的谱都有些摆不出来,笑着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请坐,喝点什么?”
“喝啥都行,就别咖啡。”雷东宝照着外公的手势坐到太师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软垫子,就又起身,抓起软垫子放到旁边一张太师椅里,他喜欢硬板凳,何况这是夏天。外公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指挥小王索性拿酒来。雷东宝看到小王在他身边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儿放下同样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个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年,一定陪你喝。今天算了,用玻璃杯将就吧。少喝点,我们先说话。”
梁思申坐一边监视,见老头子对雷东宝挺和善,心下称奇。
慢慢地,外公与雷东宝的谈话开始展开。外公没说别的,只是好奇雷东宝当兵时候做些什么,出来时候又做了些什么。如果是宋运辉讲述这十几年来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但雷东宝不同。雷东宝立足的是两人都不熟悉的农村,那些分田到组,又分田到户,还有与宋运辉商量着跟政策打擦边球的故事,都是外公与梁思申闻所未闻的,两人听得目不转睛。其实雷东宝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料,他净偷工减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问个没完,情节基本没有遗漏。
雷东宝本意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两个听众着实称职,他又几杯酒下肚,谈兴大炽。说到最后,道:“别看我现在活络,上海也能来,但定期还得去局子里报到,登个记,说明我没逃走,听话着。”
外公点头,但等了会儿,见雷东宝没了下文,奇道:“没了?”
雷东宝也奇道:“你还想听啥?”
“你不说你那家集体企业的事?你光说怎么造的,怎么扩的,又不告诉我规模,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要怎么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说半天,要是说大了我不好意思,说小我又不甘心。再说我这么好一个企业,几句话说得清楚吗,你绕着那么多车间走一遍起码就得一个小时,还不能干别的,靠我一张嘴巴怎么说得完。”
外公没觉得雷东宝这是在勾引他去,这话要是从宋运辉嘴里说出来,他得转个弯来理解,咂咂话背后有什么阴谋。他向雷东宝举举杯子,示意将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来,围着雷东宝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东宝宽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思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说外公此时嘴角应该挂上一串口水更合适。雷东宝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孙女婿是小辉,你看我干啥。”
外公终于转到雷东宝面前,道:“我喜欢你啦,你这人一看就是好汉子,你说的整合杂毛小厂设想,我看也只有你这种人能做,换宋江一样的小宋就不行。思申,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去雷先生家的航班,你这就给我买票去。”
“谁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浒》最讨厌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电话。”外公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却是一直眉开眼笑地看着雷东宝,嘴里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看着外公老狐狸一样的眼光,饶是雷东宝胆大如牛,这会儿也不安起来,拿眼睛瞪回去:“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辈子都想做几件大刀阔斧的事情,可惜一辈子狡猾成性,事到临头又圆滑,现在年纪大了更做不起来。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鲁智深打架才好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醉打山门,就是鲁智深拔树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电话问民航航班,一只耳朵听外公这么说,真是大惊失色,纳闷老头子今天何以如此激动。但她真没想到,外公这么狡猾的人竟然会与直爽的雷东宝合拍。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飞机晚上飞雷东宝家,梁思申拿起护照身份证就出去给两人买票,这下不担心老头子欺负雷东宝了。
连宋运辉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后的电话,也是吃惊,但是想到过去同样也是圆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对雷东宝的青睐,倒是为此意外找到解释。他起先还以为雷东宝见了外公后,还得他与外公割地赔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节下交。而今事情之顺利发展,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前路的顺畅。
因为外公带着须臾不肯离的小王,雷东宝这一路就轻松不少,上了飞机,外公就开始睡觉。雷东宝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幸好这钱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换坐后面位置狭小的那种。外公年纪大了难以入眠,眼睛时不时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一眼雷东宝做什么,会不会跟很多难得坐上飞机的国人一样,兴奋地等待空姐配发食料。外公没想到雷东宝东张西望一阵后就酣然睡下,很快就传递给周围人他睡得很香这个信息,外公好生羡慕。
外公更没想到的是来接他的是一辆出租车,幸好这出租车是桑塔纳,不是没尾巴的夏利。外公当下就不客气问雷东宝:“你不是说几个车间转一圈就要一个小时吗?为什么连一辆车都买不起?”
换作别人,对这种赤裸裸的责问肯定心生反感,雷东宝却不当回事:“就算买辆桑塔纳,所有手续办下来也得三十来万,这三十万我能添多少设备啊。我现在钱紧,车子暂时不考虑。这辆车我包了,一天给二百五十,随叫随到。”
外公道:“我呸,最烦有些人只盯住小钱,还桑塔纳,没出息。中国人办事最讲什么?最讲面子。你里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鲜,走出去谁都敬你三分,没里子也变有里子了。别跟我说钱紧,只要是发展良好的企业,全都钱紧。钱紧就去借啊,靠你这泥腿子才拔出来的样子,谁借给你?你做这么多年企业,难道会不明白,银行专门喜欢借钱给手头钱用不完的企业,你就是装也要装出钱多得玩水漂的样子来。妈妈的,直爽过头,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骚,说这地方一到晚上怎么一路连灯光都见不到,又埋怨机场出来的道路都如此颠簸,城市没一点形象,再埋怨经过市区时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几幢高楼。雷东宝心胸宽,听着不理,反而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贬低,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硬要与外公辩,外公正愁找不到对手,这下开心死了,一路杀得司机落花流水。雷东宝不搭理外公的牢骚,外公却偏要在雷东宝面前使用各种激将法,让雷东宝坐不住,可惜一路没有得逞。
因为雷东宝在被骂得晕头转向之余,不免想到过去的辉煌,与外公的话一印证,发现外公骂的全在理。对啊,过去那些报纸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么?谁能看得到小雷家的里子,他们都看中的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机队,看中的是小雷家给村民造的一水儿新房和宽阔马路,看中的是村里成排的厂房和特种养殖,还看中的是他雷东宝过去无数金光闪闪的荣誉。当年他们拨钱给他的时候,谁看得到他举债经营?人大多数是凭印象做事啊。雷东宝这一路被外公骂得开窍了。
可雷东宝心里也为明天犯愁,这老头子嘴巴这么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词,他可不一定再当耳边风了。雷霆公司是他的儿子,他怎能容忍儿子被别人刁难。可是宋运辉告诉他,这个老头子心里有货,挖掘出来都是宝。雷东宝虽然相信宋运辉的话,可是不大相信这个老头子,一天接触下来,只觉得老头子有点不正常。但考虑到这老头子是宋运辉女朋友的外公,雷东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将老头子接待好,免得宋运辉的女朋友飞了。他送老头住进宾馆,老头自己付钱开的套房,给菲佣住标准房。雷东宝回家后,赶紧打电话回村让四宝好好准备明天的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东宝穿上一件崭新的短袖白衬衫去陪外公吃早饭。外公一看雷东宝衬衫上面折叠的痕迹还在,就忍不住看着这张粗脸想笑。又看雷东宝吃起三十块一份的自助早餐来,几乎能把三十块实吃回来的排山倒海架势,外公也胃口大开,跟着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只咸鸭蛋。雷东宝看着都替这三十块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区,很快就是间断的田野。外公看着点头道:“难怪晚上没灯火,原来出了城就荒凉。”
雷东宝道:“我们南方还算好的,农村一半房子现在是小洋楼,城里人住的还不如农村。你去西北华北,出了城,那对比大了。”出租车司机昨晚被外公削得哑口无言,今天不敢再轻易开口。
外公点点头,可还是一脸似乎不怀好意的笑,雷东宝都不知道外公心里又想着什么坏水。过一会儿,外公指着外面一块已经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问:“那儿要建什么厂?”
雷东宝道:“不知道,去年这个时候已经这样了,听说是外资。这儿整块地方属于开发区管辖。”
“到处是开发区,不是开发区就是工业区,哪儿的外资?”
“台湾。听说项目很大,省市领导都参加了开工仪式,那时候我还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运来这些绿帆布盖的东西?”两人说话的时候,车子才刚开出这块空地,纵深望去,更是有一望无际之感。
出租车司机实在忍不住,道:“就这些,去年运来的时候我正好跑过这地方,还以为过几天就得变样了,没想到盖上绿帆布就没动静了。不过东西都运来了,肯定很快能建起来。”
“一帮流氓。”外公了然地笑,“台湾人比大陆早发展几年,他们吃过的苦头正好搬到大陆用。我这半年多看来看去,就台湾人和东南亚人在大陆最流氓。这么一大块地,靠这些帆布盖的破铜烂铁哪儿够,他们明摆着是欺负大陆人没经验,拿些破铜烂铁放到路边显眼地方占一块好地,等着开发区兴旺起来,他们的地值钱了就卖掉。这种事我们以前在台湾和东南亚也干过,台湾人学得倒是快,呵呵。”
雷东宝听着点头:“原来老流氓在这里。”
外公听了失笑:“妈的,说话能不能婉转点。”
雷东宝听了也笑,刚才说出去时候没觉得,现在一想,这可不是骂人的话。趁着外公难得地安静,他将外公刚才的话回味了一遍,问道:“他们凭啥肯定地皮一定会涨价?”
外公道:“现在都有报道说大陆从一九八八年经济加速,物价飞涨,虽然中间耽搁一下,可前年又开始加速,你有没有感觉到物价在涨。”
“有,有,钱越来越不值钱。”出租车司机快嘴先接了一句。
“国外报纸都指大陆的经济增速有水分,造假,不过即使没官方统计数字那么高,只要来大陆亲自走一遭,谁都看得出明显增长,没办法,基数小。我告诉你啦,东宝,你要记住。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如果物价也控制不住地涨,这个时候要留意通货膨胀。如果大陆政府控制不好通货膨胀,那种抢购风又得回来,什么都涨价,疯涨。但笨蛋才去店里买电视机买录像机,聪明人买地,买矿,买黄金,买美金。我这么大岁数,已经看了几起几落,世事万变不离其宗。台湾人经济起步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现在台湾好多富翁大字不识,他们凭什么富,因为他们有祖宗留的地。台湾人刚经历完这些,成了亚洲四小龙之一,手里有钱正好来大陆圈地等通货膨胀,等发财。大陆刚开放,政府不懂这些,还以为大买卖上门。都不晓得这些地是多少价钱批出去的,我看不会高。那些台湾人当然肯定地皮会涨。”
雷东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外公说的这些,连老徐和宋运辉都从没跟他说起过。但他深有感触:“我承包出去一个养猪场,都要看他们承包数量给个优惠价格,领导看台湾人一来就开发这么大一片地,还不给个最低价?不用说再等一年两年,去年到现在他们已经大赚了。老王先生,你怎么不来买几块地?”
外公笑道:“我不买这种的,没多少赚头。再说我也懒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东宝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点不客气地道:“你不够格。”
“那你看中谁?”
外公笑而不言。这一路外公都挺好说话,尤其是一进村,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村路,两旁长得成规模的绿树,和附近整齐的村舍,对比来时路上所见,外公虽然没说,但瘪着嘴点头赞许。等看到村办,即雷霆公司办公室门口大红横幅打出“热烈欢迎爱国华侨王老先生莅临指导”,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随即,外公开始一路冷嘲热讽。幸好跟随记录的小三性格温和而谦逊,从头到尾忍让。雷东宝一声不还嘴地跟着,他不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恶劣关系,还想着就算是为了宋运辉的结婚大事也得忍。可是听到后来,发现外公说的大多数是至理名言。而且从外公进门后的问话可以看出,这个老头子对于经营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财务室坐了一个小时,问得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后,就抓了雷东宝和小三走开,单独教育财务该怎么做。他要雷东宝不能以成本定价钱,而必须以市场价格定成本,这个方向绝对不能搞错。要财务不能只知道被动地记账缴税,而是必须成为企业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动分析解剖数据,介入企业的日常经营,比如一二三四条……雷东宝听个大概,知道以后该怎么扭住下面的人做这些,而小三则是听得如痴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觉自发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预报现金存量是个高明行为。他不断发问,即使外公总是笑话他问出傻问题,他都厚着脸皮认了,只要学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满意地吃了一顿他指定的家养猪肉,他一个人吃了两只红烧猪蹄和几块红烧小排,又吩咐晚饭也在这儿吃,把剩下两只猪蹄都给他留着,别人不许吃。要不是雷东宝见过外公的排场,谁见到外公吃猪蹄的样子都会认为外公是个骗子,哪有大富翁看到猪蹄爱不释手的。但雷东宝不明白外公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到吃猪蹄。
下午,本来雷东宝叫来几个骨干人员如红伟正明等,让外公问经营方面的问题,几句话听下来,雷东宝当机立断,要小三将全村所有大学生全部叫来,技术员工程师也叫来,满满一屋子的人听讲。外公从最上游的进货开始,问为什么不买铜矿,为什么要做精炼。红伟的回答是,铜矿选冶都不挣钱,这个行业的钱现在都是精炼的在挣。外公不是个听到这种回答就罢休的,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那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为什么这样等一系列问题。大家在被外公犀利的问题问得面如土色的同时,却也学到思考问题的方法。中午陪着外公一起吃过猪肉的人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没吃完两只猪蹄,他累了,回去车上没与雷东宝说话,闭着眼睛打盹。
雷东宝送外公到宾馆之后,即给宋运辉打电话,想汇报行程,没想到宋运辉正与陶医生通话。雷东宝奇怪,都已经有了梁思申,宋运辉为什么还与陶医生夹缠不清。
原来是宋运辉周日送女儿和母亲一起去少年宫,他准备送到就走,他周日有事。他若非周日有事,早乘火车去上海会梁思申了。没想到正好遇到陶医生,陶医生难得主动叫住他,要请他吃顿饭。宋运辉当时正赶着有事,请陶医生有事直说,陶医生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他大概知道陶医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找他。全市企业都在赶据说的分房末班车,市面上房源紧张,医院手头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抢着要的人则是众多。按照传统分房政策,都是照顾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级别高的,然后才考虑高职称人员,陶医生难免处于劣势。可是陶医生一说到个人的事,表达就不利落,说半天都没说到点上,可宋运辉好歹还是听出就是有关房子的事。宋运辉算是了解陶医生的清高脾气,又了解陶医生而今的艰难居住条件。若非走投无路,无计可施,陶医生岂肯开口相求人。他即使一心一意爱着梁思申,可对陶医生还是敬重,他愿意帮这个忙。他没再逼问,就说明天有空再找陶医生细问。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长一个亲戚在东海总厂,这回也赶上分房,他跟院长商量一下,双方达成一个桌底下交易,他便意外轻易完成对陶医生的许诺。他第二天就给陶医生打电话报喜,把陶医生感动得什么似的。陶医生一辈子硬脾气,不肯求人,难得打定主意求人,别人却不等她说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现在开始忏悔,过去对待宋运辉是不是太坚壁清野了点。她终究还是矜持,想请宋运辉吃饭以示感谢,可愣是无法拿出工作中权威而肯定的态度让宋运辉答应,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帮她做了好事还不要谢呢。可是也因为请不到宋运辉而满心无以言表的遗憾,为此她总是牵肠挂肚着。
宋运辉自以为磊落,没想到雷东宝因自己给陶医生帮忙甚多,心里倾向陶医生,而责他不该有了梁思申还招惹陶医生。宋运辉觉得挺委屈,没做解释,打断雷东宝的责备让说主题。他已经换了一个手机,比原先砖头般的那种稍小一些,因此举着听好半天也不大累。雷东宝便将一天情形说明,几乎是从头说到尾。老头子的那些话即便是冷嘲热讽,宋运辉听着还是觉得很可取,只恨雷东宝嘴笨,不能全部说出。雷东宝说到应该根据外部价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据自家成本定销售价格的时候,宋运辉失笑,他想起当年在金州时候的事了。当时流通渠道单一,国家收购,土豆、鸡蛋一个价,可是他爱惜新车间新设备,硬是不肯为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产参数,为此绞尽脑汁,出尽百宝,那时可真是单纯啊,难为水书记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电话,他想来想去,觉得老头子这回的行程与他原先心里设定的不一样。原来他以为老头子对雷东宝的企业有了兴趣,现在看来,更多的是对雷东宝个人有兴趣,今天一天的动作,应该更像是单纯帮助雷东宝提高经营水平,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投资插手的话,有些话老头子今天不应该说。这老头子的确年龄大了,但表现出来的只是更顽固,思维却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难道老头子说的“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运辉?那么说,他原先的猜测无误,老头子想方设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于此?
可是,他已经这么忙,还能不能分出时间给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应该能。
他却未必想牵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说的那些案例让他很受触动,他回来后已经就自身企业情况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厂他算是浅尝辄止,给东海总厂的技术人员解决一部分收入问题。从效果来看,这个尝试不错,双方得利,对方很欢迎。那么,如果试用梁思申说起的那些办法呢?有些东海总厂碍于体制无法做到的灵活措施,能不能用到那些需要东海总厂伸手相援的下游厂家上去?
雷东宝照旧早上来到宾馆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噜呼噜把饭吃完,还是只见到小王,不见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听不懂一个字。雷东宝只好跟着小王去老王套间,在外面客厅里等。等到九点,才见老头子穿着睡衣出来,雷东宝当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别去小雷家,我带你在市区里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乌龙茶,才道:“好,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昨晚回家想了没有?”
“想什么?”雷东宝说出来便想到老头子要他想什么了,忙道,“想了,我还布置他们几个都好好想,回头都给我上一份体会报告,考虑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想,首先我们的财务制度要改,然后是我们村以后得控制外来工厂用地,我们村的土地加起来可比那些台湾人占的要多多了。这是我们小雷家的钱,也等于雷霆公司的钱。可昨天老王先生没说我们要怎么整治周围那帮杂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还不知道你们周围是怎么回事,昨天一问才清楚。我倒是问你,你整治那些杂毛干吗,吃了饭一把子力气没地儿使吗?有些人好大喜功,只希望摊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润多少……咳咳,今天不骂人,骂人是个力气活。”
老头子咳了几声,又拿浓茶润喉。雷东宝在一边看着,道:“你明明可以省点力气好好说话……”
外公立刻抢白:“那做人还有什么味道,做人切忌做个什么都好,就是没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样,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没一点人气。不说这个。东宝啊,我脑筋好,主意高明,这辈子我想出来的事,基本上没错,所以我不用跟谁讲理,我只要骂下去,让人照着做就行。我还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这力最磨人。”
雷东宝道:“我不行,我大老粗,会做错事。再说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要放手让所有臭皮匠都动脑筋,他们多学多做,一个个都给培养出来独当一面。你昨天见的小三和其他几个年轻的,都是我这边村办企业搞起来才送去读大学的,现在用着多好,个个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着雷东宝,冷冷地道:“听说你坐牢那几天,村里几个好用的妄想撇开你自立山头。”
雷东宝当仁不让地道:“只要我在,没人立得起来。我不怕他们强,他们再强,也得给我办事。我不会干别的,我只管人,我管住他们这些人,他们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么管?你管得住那个史红伟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帮结派?你管得住你花钱培养出的大学生抱团?”
“这些都是小事细节。我抓住大方向,照顾他们小私心,做人要大度点嘛。他们下面怎么拉帮结派怎么抱团,我都不管,他们谁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压下几天,自然太平,没什么了不起。你放心,这种事,我现在越做越顺手。我现在闲得慌,正想收拾那帮杂毛。”
外公没想到雷东宝这么说,本来藏在嘴里准备打击雷东宝的话反而关死,他原来想说的话是:“你才做几年,凭你那些见识,你配说有你在没人立得起山头这话吗。”外公直直看了雷东宝好一会儿,很多人会因此被他看得头晕目眩,避开眼去,雷东宝却没有。外公不由得叹了一声气:“你气度天生。唉,东宝,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逃到你这儿来吗?”
雷东宝奇道:“你逃?你干吗逃?谁对不起你,你说一声,我帮你收拾。”
外公摇头:“非也,非也。你知道吗,我在老法租界买了套老花园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现在已经完成结构加固。今天有一批装饰材料设备从美国运来,虽然有口碑很好的专门公司负责托运,可还是需要我去点收,需要我去指挥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没力气了,我只想享受现成。我只好逃你这边来,把这些事扔给思申去做。我只有逃来你这儿,她才认栽,肯请假接手我的事,她没办法,呵呵。”
雷东宝这才知道老头子踊跃来这儿的原因。他还以为自己是帮着宋运辉追梁思申,其实是梁思申因帮着宋运辉的家人而承担苦差。“早知这样,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帮你看着现场。”
外公又摇头:“你不行,那些东西你起码有一半不认识。不说这些,你那儿我基本已经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讨论下一步你可以怎么做。我有几个方案,供你选择……”
雷东宝一下来了精神,几乎是趴在沙发扶手上,凑近外公听老人家讲话,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他沙发扶手的另一侧。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个,雷东宝已经从宋运辉那儿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个,其他,则是外公这么多年国内国外看过的商界风云。雷东宝只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哪个案例拿来都比他原先设想的高明,哪个案例都可以拿来翻版了即刻给小雷家用上,面对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眼而睨雷东宝一脸惊呆,点头道:“东宝,不得不说,你真是个能用人的,连我都肯拼着一条老命来给你出谋划策,你这人身上看来有个气场,招人。唐僧取经,来匹白马驮他;刘智远打天下,来个瓜精送盔甲;你啊,现在有个老的有个少的人尖子辅助你。”
雷东宝知道唐僧,不知道刘智远,但大致知道外公说话的意思。对于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辉。不瞒你说,还有别的好多人,现在已经去了北京的徐书记,其实以前的县委书记陈平原对我也挺好,给我出很多主意。我心里都记得他们,只是嘴巴不大会说。可老王先生,你说我选哪条路最合适?”
“路子得你自己选,我只给你提供方案,不帮你承担责任。”
雷东宝点头,觉得自己果然没脑袋得很,他帮老头子杯子里续上茶,终于离开沙发扶手,躺回自己沙发背上抱着肚皮闭目深思。外公这会儿才能坐直了,若有所思地对雷东宝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越看越觉得这家伙有意思。一样是农村人出身,一样是从底层将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个杨巡,他可不喜欢得很。
雷东宝在心里掂量几种方案,他从企业能否得利,镇政府能否同意,被合并的杂毛肯不肯答应,怎样让这些问题都不成为问题等几方入手考虑。细细将方案与他的雷霆比较之后,他睁眼道:“看来近期内想合并那些小厂,不现实。如果我想做手脚让政府支持我的合并,可是我要做多少手脚才能让那些小厂的质量问题被政府重视,让政府头痛不过来整顿那些小厂,我才能趁机下手?变数太大,再加我因为陈平原的事跟政府关系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别弄不好把我也整顿掉。我总不能绑住他们手脚非逼着他们进我的门。股份制或者签约制,看起来都不适合。”
外公听了,点点头:“继续说,你有铜厂,这是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雷东宝又抱着肚皮沉思了好一会儿,道:“看起来,最好的办法,我一方面扩大铜厂,一方面干脆变为支持他们小电线厂发展。他们电线厂能发展,就多用铜,用铜总得从我手里买,我卡着他们。”
外公笑道:“这倒是新鲜。”
“不对?”
“挺好,很好,很有胸怀的想法,只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这件事你可以跟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规划推进一种产业在区域的推广,最好给点什么优惠政策,这样你既可以少做点事,又可以趁机修复跟政府的关系。”
雷东宝思考了外公的话,道:“这就是你老到的地方了,想事情总是往最圆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见过哪朝哪代的商人脱离官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国外都不行。别仗着你皮糙肉厚,拼死力气。”
“我没,小辉给我介绍了几个他认识的朋友,我已经跟他们认识上,以前也只有吃饭喝酒,他们是文化人,看上去不高兴跟我说话,我们没话题,有这话题我们倒是可以说了。”
外公看着雷东宝笑,但外公还是问了个严肃问题:“铜厂的钱,从哪儿来?”
雷东宝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赚头也少,滚动太慢,我不高兴借给你。”
“我生意还小?你不能拿小辉那厂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还说你圆滑,你说话太不客气了。”
外公畅快地笑道:“让我说话客气?等太阳从西边出吧。好啦,我们吃中饭去,去你太太饭店吃。吃完我睡觉,你给我买机票,我今明两天回去。”
雷东宝奇道:“就这么两天?再多住几天嘛,你说话我都爱听,你那么多经验不倒点给我,憋肚子里有什么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装什么斯文,直接骂我憋肚子里烂棺材里去,我更爱听啦。你还有什么问题,我想得到的都回答你。”
雷东宝不客气,果真将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来。有些看似不是问题,只是他过去处理过的一些事,也被他搬出来跟外公探讨。外公听到雷东宝的有些处理方法就笑,听到这种可笑的处理办法竟然还把人治得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觉得很有乐趣,千方百计要雷东宝多说事例,他当故事听。外公见多识广,早见怪不怪,已经难得找到能让他感兴趣的事,遇到一个雷东宝,而雷东宝又不是刻意奉承着他,似乎是单纯,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还不在乎他的挖苦讽刺,他高兴不已,如获至宝。
这一高兴,外公晚上松口,又答应留下两天,再去小雷家及其周边走走看看,为雷东宝的鼓励支持小电线厂那个发展计划提供切实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终还是没松口答应给一分钱支持。
雷东宝得到很多宝贵经验,但也奇怪外公这个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而且还送他几件很值钱的东西,却对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这究竟是什么想头?
外公走后,雷东宝带着小三,与手下人员接连利用晚上时间开了好几次会,讨论下一步的工作。红伟没有参与,不能做得太明,但都由小三第二天汇报给红伟。
外公提出的“产业集群优势”,当时只说了个大概,雷东宝让小三组织人手这几天查资料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雷东宝敏锐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得冠以一个漂亮的名堂,这“产业集群优势”是顶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帮坐机关的人。雷东宝更想到当年通过报纸宣扬小雷家事迹的过往,报纸宣传的甜头他尝过一次之后,一直余甘不绝,这回要煽动舆论,他又想到报纸,他要小三写出能登到报纸上的相关文章。但是被小三否决了,小三明确说他不是这块料。
雷东宝既然想到了报纸,就不肯再放手,说什么都咬紧不放。他又想出招术,让小三带上他们的想法,找曾经来小雷家考察过的专家取经,顺便看看谁能帮小雷家写一份赞产业集群的文章。雷东宝本来以为这事可能有些难办,小三更是头痛要找哪些老教授买文章,大家都觉得文化人清高得很,不会做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没想到,小三硬着头皮找到的第一个教授就答应了他,当然教授说得很客气,说正好暑假了,可以专心研究这一实用课题,为农村工业化建设做贡献。小三把这回复告诉雷东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雷东宝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么崇敬那些知识分子,总觉得那些人应该是气节的代表,可惜……他们应该再三拒绝才是。
当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个月才交稿。雷东宝这才拿着教授的论文和他自己的考虑,当然找股东之一的镇领导们,获得一致好评后,又被引荐到县里。但是雷东宝拒绝了直接去县里,他选择与宋运辉引荐的朋友说话,通过宋运辉的朋友,转道再与县领导联系。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县领导们之间有隔阂,那些人都是曾经主使把他抓进去坐牢的人,而他现在还在服刑期,他不能没做任何铺垫就大摇大摆地与那些领导坐回同一桌子开会。他太有名,而这名,并不光彩,起码可以让那些曾经处理过他的领导们否决他的话题。而话题从市里转一下再下来,那就不一样了,那里面有宋运辉的一臂之力在起效。
因此,雷东宝还将外公的指导用于实践,勒紧腰带拿全部积蓄咬牙买了一辆日本进口的丰田佳美。贵是真贵,可贵得有价值,雪亮的车子开出去,到哪儿都畅行无阻,看到车子的人都因此敬上他三分。
雷东宝去东海厂与之合作的工地参观了一遭,果然很有规模的样子,工地门口挂着的横幅显示,这是市重点工程。雷东宝想到,宋运辉以前懒得接触老家琐事,因为从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对老家感情不深,再说姐姐已亡,父母已跟着他去东海落脚,他应该对老家没有牵挂,如此看来,宋运辉参与老家建设,倒有一大半用心是为了他雷东宝。雷东宝以前也想到过,等这回将宋运辉的关系派上用场,他才更进一步体会到宋运辉的良苦用心。
宋运辉的这些关系,以后就是他恢复地位的桥梁。
雷东宝用着宋运辉的这些关系,自不免要将用途经常报上,让宋运辉心中有数,往人情债备忘录上做一番加减乘除。宋运辉对于他那些关系的被用都没什么异议,只是在知道雷东宝想通过报纸宣传他的理念之后,立刻提出反对意见。他的想法与雷东宝不同,一则雷东宝现在的身份依旧敏感,不便大张旗鼓,即使只宣扬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则在动用政府机关资源,而且有资源可用的时候,不要再另辟另一条路并行,这有给相关人员施加舆论压力的意思。雷东宝听着觉得有道理,说什么宋运辉也是个在官场打滚多年的,应该最知道官场里的做派,他听着采纳就是。但是宋运辉后面说出来的话让雷东宝好生思量。
宋运辉让雷东宝此后收起张扬,低调行事,不仅做了不说,或者做了少说,即便是身份问题解决之后,也不能再如过去一般今天这边演讲明天那边上台,到处风光。雷东宝心说这不是与老王先生的理论背道而驰吗?而且买了新车,又再次出入官场,他已经因此离目标越来越近,他岂能放弃。
雷东宝回到韦春红的饭店,一个人躺在床上细细梳理他过去和现在那么多年来通过各种办法认识的那些关系,与那些关系对他和小雷家的帮助促进。想来想去,等韦春红结束饭店营业,上来洗漱的时候,雷东宝大着嗓门道:“春红,我现在看来看去,那些听说我名头,找着上门来结识我的人,在我出事时候躲得一个不见。”
韦春红在洗手间里奇道:“你今天怎么想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又是跟小辉打电话了?”
雷东宝听了发笑:“可不,小辉每天板着个脸,跟他打完电话,我一整天也得脸皮发僵。”
“哎,你想得出小辉怎么谈恋爱?特别是对着那个娇滴滴的梁小姐,他还能板着个脸吗?我一直在好奇。”
雷东宝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对以前那个总是像领导一样,什么都他说了算,现在这个肯买账吗?哪天我得凑去看看小辉这张脸怎么笑,连我都想不出来他什么时候放松地笑过。我们别说他,你说我刚才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他们本来就是冲着你名气来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个你的亲,他们还想靠着你求着你呢,认识你的动机本身就不纯,他们当然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
雷东宝想了会儿,可以前大张声势,热闹起来的真只是一个空架子吗?不,他从那些帮衬的人手里得到的是名气,他又用名气从县里得到无数好处。宋运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现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里,他现在心里雪亮着呢,他只利用那些吹捧为自己办事,比如问教授买的文章。
因为宋运辉朋友的鼎力相助,雷东宝果真又恢复与县里的关系。雷东宝本来以为大家见面会有三分尴尬,可没想到一点问题都没有,县领导虽然没最初的老徐或者后来的陈平原对他客气,可也关心有加,起码嘴上说得好听。而毫无疑问的是,那个产业集群的建议被县领导采纳了,县里开始安排专门人手调查整个县范围内的电线厂总体规模,摸清这么多电线厂在县财政中所占比重,分析如果扶持这一产业将产生多少深远影响。雷东宝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台面的高屋建瓴的理论指导,因此县里也把那教授请来,指导产业布局。
本来,全市范围的电线厂,最集中的就是分布在小雷家所在县区域,并且是以小雷家为中心发散的。县里一调查下来,发现很有潜力可挖,一时来了兴趣。雷东宝见机会成熟,便做足准备走上会场,对着县领导,对着众电线厂小老板,他提出雷霆公司愿意为家乡产业发展做贡献,愿意提供市场,提供技术,提供原料支援。
但是,雷霆公司在会议上抛出的善意,并不被众多同业与会者信任,大家都想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有人免费提供大好帮助?当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会不会提出一定要在签下什么协议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帮助,或者哪天会不会变卦。众说纷纭,即使主持会议的副县长说话都不能让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东宝当着大伙儿的面签字画押才肯信。雷东宝多少心里挺得意,因此当场拍胸保证,没什么可怀疑的,他以前领头带着小雷家人发家致富,自己没想着做老板,现在带着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这么高尚,怎的。
副县长和一众与会的人都被雷东宝上不得场面的话逗笑了,副县长笑道:“老雷,我代表与会这么多人,向你提一个问题,你的表态,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东宝道:“我粗人一个,不会说话。县长,这有效期很简单,只要我雷霆还是县里的行业老大,我这表态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态也没人再肯听我,这是实话吧。我雷东宝说话,从来没出尔反尔。”
副县长追根究底:“老雷说话实在,听着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们索性把心底的问题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经跟我说了产业集群的优势,你今天索性当着这么多人再说说你为什么要提出产业集群。”
雷东宝此时已经知道声东击西,他并没有真正说出自己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别人抢去,抢在前面。因为他现在没钱,银行又不敢贷,他扩大铜厂的计划还遥遥无期。他只装傻,道:“我的想法,前几天被县长批评太简单,太没战略眼光,我的想法很简单,完全是跟那么多客户喝酒打屁喝出来的。那些客户老是跟我说,我们这儿的电线厂大的太大,不生产低档产品,比如我们雷霆;小的太小,只一两种品种,比如你们这些厂。害得他们经常放一车下来,载不足货色回去,还得去别地采购,挺浪费时间精力,他们说要是放车子这儿转转那儿转转能把所有货色收齐,以后他们就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只来我们这儿,省心啊。我当时想,好啊,我联系几家厂,把我们的产品都完善了,客户一来,一车可以装满,多好,可是你们大家不答应,怕我吃了你们。我今天告诉你们,我有私心吗?有。如果客户知道来我们县买电线省心,货多货齐,还能货比三家,以后传出去大家都来我们这儿买,我们这儿来的客户就多了。客户想买的产品一大半只有我做得出,客户来得多,我最高兴,赚钱最多,你们说我还要什么别的私心。但你们也好,只要客户来得多,你们以后都不用专门派人满天地跑外勤,只要等在家里,把产品码在门口,客户自动上门,这多好。这个产业集群想法,现在看起来是我雷霆吃肉,你们大家分骨头分汤,我当然肯出力愿意出力,就这样。这是我的实在想法,我大老粗,只能想到这些。我们欢迎县长给我们更全面更高深的建议。”
雷东宝的这些话是老王先生的意思,经过雷东宝自己领会,演绎成属于他风格的发言。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高瞻远瞩,这确实是个对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看来切实可行。只有雷东宝自己从外公连骂带嘲笑的谈话中知道,这种事儿有前人不少成功经验,是一个经事实证明行之有效的办法,被教授称之为“产业集群效应”。连雷东宝自己也没想到,最初一个歪打正着的想法会有向如此发展的可能,果然是老王先生经验丰富。但他没说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这些人又担心他有什么阴谋阳谋。
副县长站在全县发展和政策角度做了发言,雷东宝听着觉得都是废话。等县长说完,他带头问道:“县长,能不能给点政策,既然扶持,我们雷霆出技术了,县里能不能出点钱给我们大家,支持我们的发展。”
副县长道:“我们今天先确定一个议题,并听取大伙儿的意见,供讨论研究。今天的会议开下来,大家基本上确定这个思路是可行的,对不对,有没有反对?今天的会议鼓励畅所欲言,不要憋在肚子里不说。”
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但有人小心地道:“县里要是给政策就好了,最好给税收政策,给贷款政策,我们一定能做得更好。”
副县长笑道:“县里既然重点扶持,一定是会有所表示,你们回去耐心等待。如果有时间,你们也可以向老雷学习,踊跃向上级部门建言献策,说出你们的想法。”
雷东宝带头鼓掌欢迎,会议成功结束。出来后,他请大伙儿一起去饭店吃了一顿,算是认识,也算是继续敲定,即使以后县里没出台正式扶持政策,他雷霆还是会把今天在会议上的表态落到实处。但他也明确提出,谁家要是挂着登锋澄峰的牌子,他是只会打击不肯帮扶的,他不做冤大头;而谁家要是做见不得人的劣质电线,他也只有打击不会帮扶,他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整个县电线电缆行业的名声。
雷东宝把自己的意见先入为主地提出后,便仗着好酒量,一个一个地敬酒过去,讨问每个人的说法。众人果然都又有问题提出,比如要是有人真的做见不得人劣质产品做坏本地电线行业名声,该怎么处理,又该怎么让那种人吃苦头。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现在可以想出办法,向县里建言献策;要是政府最后讨论研究决定不管,大家又该怎么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问题,果然是人多力量大,但基本上,看来已经没人反对产业集群这么一件对大家来说很新鲜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大家还觉得即使政府不管,自己也得联合着上。
雷东宝让小三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形成文字,让大家推选的几个人过目后,再次递交给县里,督促县里做出这个对大家都有利的决定。一顿饭下来,无可置疑地,雷东宝成为全县同行大小老板的核心。
这件事,在雷东宝此后的竭力推动下,县里以出人意料的坚决态度贯彻落实起来,并真正形成决议,形成根据众人意见得出的切实可行的办法,并落到实处,这倒是让雷东宝惊讶县里的态度,没想到还真办实事。在贯彻的过程中,雷东宝与县里的关系,渐渐得到修复。
优惠政策是给了,贷款却无法解决,银行都在观望,看一群乌合之众能搞出点什么名堂。包括县里也在看,给政策,却不帮协调银行贷款。不过众大小老板已经觉得够有实惠了,一时都挺听雷东宝的话。
雷东宝对上对下都坦然表示,他愿意替大家白干一年,帮大家混得起色,因为现在这事还真只有他干得了,他有这个行业的经验,也有现成的技术和市场,但以后肯定得由县里派专人协调管理。
正好雷霆的电缆设备安装结束,有技术人员腾出空闲,雷东宝便主持开展对现有电线厂的技术认证,一家一家地排查过去,帮助修整那些小电线厂的设备漏洞,帮助培训小电线厂工人的技术操作,只有等那些小电线厂具备生产合格产品的条件,他才代表县里发放认证证书,让这些厂挂在墙头。做这些事,他都只收象征性的工本费。而且做这种事,说是简单,其实都是细致到家的水磨功夫,大家都是内行人,全都看在眼里,因此雷东宝才能服众,让大家都乖乖承认他的认证,服从他的认证,并合力宣扬他的认证。有人甚至还戏称雷东宝是共产主义战士。雷东宝当仁不让。
县里领导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里,把电线产业整体水平提高看在眼里,把经济效益的实际提升看在眼里,把这一块经济效益对全县统计数据的影响看在眼里,更把可能带来的进一步提高看在眼里。很多以前没直接接触过雷东宝,只因为陈平原事件而对雷东宝嗤之以鼻的人,悄然因为雷东宝的实际行动而改变了态度。当然雷东宝现有的排场对应的实力,也令县领导更相信雷东宝的能力。
因此韦春红代雷东宝偷偷要求镇里帮忙解决他现在身份问题的时候,没人有异议,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让雷东宝将功抵过。镇里上报县里,最后由县里出力,将雷东宝头顶的帽子摘了。
雷东宝自己倒没觉得什么,韦春红却是非常欢喜,觉得丈夫每天忙得不见人影,见到的总是一头醉猪也值了,起码做人可以名正言顺,不用再提心吊胆被人黑一遭。身份问题解决后,有些荣誉接踵加身,雷东宝基本恢复过往的荣光。随着优惠政策带来的利润上升,雷东宝更是豪情满怀。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荣归了。
这个冬天又没下雪,可冷。
在如今主管财务和办公室的小三的预测下,预计已经有适度偏紧的资金预算用来支持扩大铜厂。雷东宝当即派出人手,去已经谈下的设备制造厂签下订单,派专人盯在设备制造厂,要求加班加点将设备生产出来。而他这边,则是迅速组织工程队,开展土建工作。
在雷东宝心目中,这是小雷家工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是小雷家历经挫折之后,新的起步,就像他雷东宝重新扬帆起航一样。
21
杨巡加班加点地赶新市场的建设,而那个他曾经全权支持、而今落入他人手中的商场也在加班加点地建设,没有他,那商场照样能转。杨巡想念那个商场,可每每总是在犹豫中与那据说他还占着股份的商场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但是有关商场的消息还是不受他主观意志为转移地进入他的视线,本地日报今天报道商场如何如何,明天报道商场预计将于哪天开业。每每看到这些应该与他相关、又实际与他无关的消息,杨巡都如百爪挠心。
终于,那商场在一系列活动的烘托下,热热闹闹开业了。而杨巡的新市场,却并不张扬地开业,没搞任何庆祝活动,只是将两边隔着的墙一推,将门口停自行车的地方连成一片,让谁一见都知道这是一个地方,跑哪个门都一样,就算大功告成。
另一项与商场那边李力和梁凡不一样的是,杨巡对新市场的开业胸有成竹,不愁收不回成本。因为不到开业,他的所有摊位都已经租出,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收回租金,他的后期收尾工程,靠的正是那些摊位租金。因为现在社会上好像大家都手里捏着钱没处去似的,也因为大家都看到原有市场摊位的效益,知道租摊位有赚头,因此杨巡经过私下调查摸底,搞清租户的心理底线,一举黑心提高租金,而且条件苛刻,要求两年租金一次付清。他本来存着观望的意思,看如果不行,他就适当找借口打折。没想到在大家斥骂他的黑心黑肺中,摊位全租光了,效益喜人。
这真是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年代,这真是个疯狂掘金的年代。杨逦听了哥哥的描述后,眼睛亮晶晶地兴奋总结。
但杨巡并不高兴,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料想之中的成功,并无悬念,也无挑战,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而已,成功对他并无刺激。相比人人传颂的新开商场,他这新市场算得了什么,他想着今年的事情,只会生气。
有人陆续给他介绍女友,这回杨巡再次放低要求,最后找了个在银行工作、父母做到老才混到个科级干部的女孩樊净。樊净大学本科国际金融专业毕业,容貌中上,在众人眼里,是个举止优雅、能力不错的女孩,但是在见过更能干姑娘的杨巡眼里,不过马马虎虎。
杨巡就摆出行动,中规中矩地照着程序追,只是心里并不太当回事,没什么火烧火辣的情感促着他天天朝樊净那儿跑,他只是在争取一个妻子而已。
22
梁思申又中美两地飞了几趟,外公的老房子才终于整修完成,而让她和宋运辉都欣喜的是,国家竟然推行大小礼拜,大礼拜休息两天,小礼拜休息一天,这意味着两人可以有更多时间相聚。
外公兴奋地要求梁思申陪着去验收一回。幸好这房子屋子小院子大,外公将角角落落都摸遍,都不会太耗精神。仲秋的太阳透过一树一树的花果树叶撒到庭院,更添庭院里青砖地的斑驳。宋运辉乘夜行火车依约到达外公新家的时候,在大铜门外已经听到里面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伴着香甜的桂花气息,不待进门,已经陶醉。宋运辉都不忍用敲门声打断里面的声韵,就背手在外面站着侧耳倾听。直等一曲终了,才举手敲门。
外公看着梁思申将他拍马屁送的上好小提琴随便一扔,飞过去扑进宋运辉怀抱,不屑地撇撇嘴,看他自己的竺小姐,却见竺小姐正两眼略带羡慕地看着那青春的一对。外公心头不快,立刻便出言打断那边还在窃窃私语的一对:“来,小宋,喝我的桂花乌龙。”又低声命竺小姐道,“你给倒一杯。”
那边的两人却兀自哝哝细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境界,宋运辉现在才有体会,原来这才叫恋爱。两人将悄悄话说完,才一起走向外公,宋运辉这时才有空环视外公新居,而外公早已不满有时,因此外公挑最要命的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公开,我已经快瞒不住。我女儿女婿很快过来看我新居。”
宋运辉心里一刺:“顺其自然吧。房子整修得很不错,看上去还是旧的,但旧而不破,看着舒服。”
梁思申轻声对宋运辉道:“我准备爸妈来的时候跟他们说,很简单。”
外公吹毛求疵:“什么旧而不破,应该是旧而不败,破跟败全不是一个概念,破可以不败,破的是形,败的是气。”
宋运辉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破还是败,对梁思申轻声道:“可能不会很简单,到时我在场吧,有什么,我担着。”
梁思申惊异地看着宋运辉道:“你想多了,外公他是不怀好意,你别中他圈套。我爸妈自己都是违抗着家庭走过来的,他们即使心里反对,只要我愿意,他们不能管。”
外公嘿嘿一笑:“你投资乱来是一回事,你终身大事乱来又是一回事,看你爸妈不急。谁愿意花朵一样的女儿做人后妈做人填房?何况是你爸妈那样的人。”
宋运辉没想到外公揭开来说,旁边梁思申早道:“后妈怎么了,填房怎么了,古代对女人真是刻薄。不就是他过去有段历史,还有什么?还有都是你们这些外人多事的偏见。”
外公不以为然地笑道:“吹吧吹吧,反正我答应过你,到时给你当一回救火兵,再多没了。”
宋运辉为梁思申的态度心中感动,看着眼前这张光洁的脸,有点艰难地道:“思申……”
梁思申连忙道:“我没化妆,不能近看。”
宋运辉一笑,不再继续。他了解梁思申,知道她即使有心事,也不愿在外公面前说出,免得被外公讥笑。他立刻拐到外公喜欢的话题,道:“外公,有那么一家企业,以前是当地龙头,我最近过去考察,可以发展成东海总厂下游企业之一。企业优势是地理位置好,当地政策优惠,最关键的是人才多,不仅可供那家企业重启使用,甚至可以分一部分人到正扩张的东海总厂。缺陷是债务包袱重,内部管理混乱,效益低下。我目前准备分两步走,先跟他们当地政府商谈债务处理问题,如果谈得下来,第二步谈企业重组问题。今年经济体制改革实施要点其中一条,是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探索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有效途径。我准备就从这个方向切入,对这家企业进行思申上次跟我提起过的股份制改造,估计能获得当地政府大力支持,争取成为他们的政府工作重点吧,如果机会合适,再争取上市。”一老一少当下都大有兴趣,老的急道:“说详细点,数据,数据。”
宋运辉却是有意不理外公,对梁思申道:“这样的企业通过股份制改造重组之后,你看容易不容易上市?”
外公抢着道:“关键是注资优化资产啦。”
宋运辉不以为然:“注资是一块,实际工作是一块,这种老企业的更新改造非常困难,尤其是里面内耗非常严重。如果不把关系理顺,不做出点效益,估计上市有困难。”他说着说着又把头扭向梁思申,“明晚我以前工作过的金州新任一把手约我一起吃饭,你去不去,见识见识那些老企业出来的领导。”
梁思申努嘴,摇头:“不去,我爷爷他们都是。”
宋运辉笑道:“我等下跟他联系,推后吧。很有趣一件事,本来他们都以为闵厂长去北京后,继任的是原副厂长,没想到空降了一个。空降的我认识,以前关系比较好,推迟一次没关系。”
对于宋运辉以她为重,梁思申心里舒服:“你去吧,我就担心我跟着你去,别人怎么看你呢,你们都那么保守。”
“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偷鸡摸狗。”
“那我穿你都皱眉头的奇装异服去,好不好?我这回带来几件呢,正准备吓你。”
宋运辉只能笑:“只要你想去,你爱穿什么穿什么。”
“可你心里不愿意,你眉毛都耷拉了。嘻嘻,我明天一定要去,穿最古怪的衣服去。”
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笑,没法应答,知道梁思申真敢这么穿了跟他出去,而他无法拒绝她跟随。他对梁思申有很多内疚,虽然梁思申嘴上说不在意,可是他想尽量补偿,什么都依她。梁思申看着宋运辉被她挺低级地捉弄得没办法,心满意足地去屋子里洗水果。过一会儿,竺小姐跟进来,若有所思地对她道:“真羡慕你们。”
梁思申只微笑道:“各有阴晴圆缺,都是自己选择。”
竺小姐摇头:“我们很少选择。”
梁思申想想,坦然承认:“是,我命很好。不过还有比我更好命的,不能比较,没底。”
竺小姐还是摇头:“可有人连基本值都达不到。”
梁思申想了想,点头:“是,我很遗憾。”
竺小姐犹豫了一下,才又道:“谢谢你。”
梁思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假惺惺,连忙讪讪地一笑,逃也似的出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削梨。一时,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只要稍微忽略一些东西,她就是花好月圆。她削好梨,切成小块,插上骨签,随手便交给宋运辉。宋运辉不由笑道:“喂,尊老爱幼些。”
梁思申一笑,转手给外公,外公撇嘴道:“不吃嗟来之食。”
宋运辉笑笑,道:“那么外公准备搬来这儿住了?”
“明天就搬,那儿腾给你们,以后你去没人再监视你,你们爱咋咋。”
梁思申一声“好啊”,反而是宋运辉尴尬地笑道:“我刚才看了下,围墙外面有些乱,不像别墅有专人负责安全,而且左邻右舍都是思申的亲朋好友。我建议外公再好好考虑,如果你真准备搬来,我替你去找两条好一点的狗来。”
“还是你有良心啦,小宋。有人是巴不得我快点搬出来,她好跟你过小日子。我偏不搬,这儿就让它放着。”
“赶明儿成贼窝。”梁思申依然一点不客气。在宋运辉面前,她没想过掩饰自己,因为她对这份感情信心十足。
外公瞪梁思申一眼,但在搬家这件事上底气不足,只好不理。他对宋运辉道:“小宋,你什么时候决定操作那家企业,我要求参股,五千万美元之内,你帮我决定;五千万美元之外,我再定。”
梁思申不知道她在里面洗水果的时候,两人在外面说了什么,一时瞪着一毛不拔的外公无语。宋运辉也吃惊,他刚才其实没跟外公说太多,只是简单介绍一下他作为东海总厂的打算,和所收购那家厂第一阶段可以达到的预期。因此他小心地道:“外公先别忙做决定,还只是意向,回头我整理出资料来,你看了再定。这事我在操控,不会落下你。”
外公拿手拍拍宋运辉放在扶手上面的手臂,道:“我听你的想法,知道你不会做亏本事,你什么资料我不看啦,懒得看,眼睛不好啦。你只要保证给我上市,再给我把手续办清楚,我没二话。你要是敢乱来,我找你丈母娘。”
梁思申嘁了一声:“知道人家不会蒙你,你就使劲把话说好听吧,人家正好心甘情愿给你卖命。”
外公道:“不要耍小聪明啦,人稍微糊涂点才会智慧。你这种人,就是成不得大事,你好好向小宋学学人家的城府。小宋这样的人一摆出来,别人就信任,你不行,你还差得远,你要没你身后的公司撑着,没人相信你。”
梁思申给个鬼脸:“你别骂我,你别骂我,你骂我有人比我还生气,不帮你。”
外公怒对着宋运辉道:“妈妈的,小宋不会像你一样没良心。”连竺小姐都低头忍笑。
宋运辉笑道:“都是越拧越来劲的性子。思申,刚才在外面听了你半曲小提琴,怎么不拉了?”
“最近忙,都快八百年没碰一下琴,这把琴真好,忍不住拉了一下。我们吃中饭去好吗,别墅那边,梁大请客。”
宋运辉忍不住问一句:“李力也在?”
梁思申不由脸一红,附耳轻道:“你不会在意吧?”
宋运辉在意也得不在意,乖乖跟着梁思申走。外公在后面看着摇头:“唉,好好一个人,好好一个人……”
但梁思申上车就柔情似水地投怀送抱,宋运辉什么招都没有。开车途中,宋运辉隐隐想到,似乎他这个曾经结过婚的还不如梁思申老练。想到这儿,他心里无比地泛酸,找到僻静处就将车停下,将人儿紧紧抱在怀里才能释怀。无论如何,人现在是他的。不是,以后也都是他的!
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对李力反应激烈,心里又很高兴,笑眯眯地靠在宋运辉肩头,轻轻地道:“我们不去梁大家,我做给你吃好吗?然后……”
宋运辉不得不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别打搅我,我专心开车,到家随便你。”
梁思申轻笑,却轻轻咬住宋运辉的耳垂。宋运辉不得不再次道:“拜托,周末路上全是自行车和人,你再这样我会闯祸。”梁思申这才坐直了,眼波流转看着宋运辉一张大红脸,看得宋运辉一路跟梦游似的,侥幸才把车子开到家。
梁大家黄粱已熟,看他借给梁思申的车子停在门口,就来敲门叫人入席,可没人应他,他只得愤愤转回,暗骂小娘皮又失信。
外公等两人走后,先想了会儿宋运辉跟他提起的企业,他在大陆近一年看下来,基本已经清楚,那些看似破败的国企,有些实在是宝,只是没有能人发掘而已。而且即使他想发掘也不得其门,那似乎是一个另外的世界。大约只有宋运辉这样的人出面,顶着个什么副厅级头衔,直接跟主管领导见面,由对方地方领导出面扫清障碍,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这样子的投资,他只要掺一脚,便是成倍利益,问题是如何让宋运辉给他做。
利润所得分一部分给宋运辉,是一种办法。如果敢要,他倒是可以在国外给宋运辉开个户头。然而,看宋运辉现在对梁思申那顺从样子,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敢要他这个老外公的钱的,怕给梁思申及梁思申的娘家看轻了去,到手的鸭子飞走。如此,看来只有想办法将外孙女与宋运辉紧紧捆绑在一起,他才可以支使宋运辉替他办事。即使是梁思申,都对他只有嘴皮子反抗,要她做事还是做的,宋运辉只有更如此,到底,他是宋运辉未来丈母娘的亲爹。
外公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给予宋运辉甜头,才有他投资的甜头。
外公其实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情势肯定不出他所料,梁家不是小门小户,他可在宋运辉内外交困的时候拉上一把,宋运辉自然对他感恩戴德。可外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宋运辉一看就是个少年得志的人,作为一方诸侯,为人虽然沉着内涵,可估计脾气不小,而梁家的火力却是毫无疑问地猛,外公深怕两边抗衡之下,宋运辉心高气傲拂袖而去,那就不可收拾了。外公唯有使用最保险的办法,虽然这办法极其不对他一向唯恐天下不乱性格的胃口。
外公盘算半天,又去喜欢的饭店吃了饭,才起程回梁思申的别墅,准备找电话打给女儿女婿。回来看到室内的样子,他便心里清楚,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让竺小姐先回家去,他拿眼睛白白楼上,自己坐客厅里打电话。
上面梁思申从浴室出来,见宋运辉抱着双臂凝视她,不由自主紧了紧浴袍腰带,可还是走过去,又躺回怀抱,一头黑头发倒有一半甩在宋运辉脸上。宋运辉清理好一会儿才把头发清理完,他竟还觉得这项工作很有意思。
“你外公好像回来了,刚有两个电话进来……”宋运辉才说着,又一个电话进来,梁思申床头的话机响一声就似是被下面人接起,“什么热线,频率这么高?”
两人都惊异,梁思申奇道:“外公与谁联络?呃,我们等下怎么下去?”
宋运辉听了就笑,居然惊世骇俗地说了声:“不下去。”
梁思申听了闷笑,这真不像是宋运辉的一贯风格:“可我现在真正领悟到爱情不能当饭吃。”
宋运辉自己也饿了,笑道:“我下去吧,想吃什么?”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下去。”可梁思申这话说出来,自己又忍不住地笑,她发觉自己很有做十三点的天赋,又发觉宋运辉其实也不亚于她。两人闷着又笑了会儿,才先后下楼。
宋运辉先下去,外公看见他就扔出一句:“出息,白日宣淫。”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外公吃了没有,我做些菜。”
“你会做菜?我看看你做得好不好,要不晚上你露一手,我女儿女婿一起过来吃。”
“什么?什么时候说的?”梁思申跟下来,一听惊住,看向宋运辉,也是脸上失色,“你……外公,你说什么了?”
外公笃定地道:“我跟女儿女婿说了实话,他们一定要立即飞来,正好又有航班。”
连宋运辉都失去沉静,几乎是严厉地道:“外公,可是这个问题你应该先与我们商量。”
外公道:“长痛不如短痛,你们俩都已经这样,一看就不是逢场作戏的,为什么还瞒着?你们放心,我说是我的主意,他们不敢说什么,也没敢生气,只是心急了些,急着想看女婿。呵呵。他们来,有我在,你们急什么。”
梁思申盯了外公半天,才道:“我们先吃饭,我自己去机场接人。”
宋运辉冷冷地看着外公,刚才的欢愉几乎跑飞。外公感觉得到宋运辉隐含的怒意,忙笑道:“你多少大风大浪经历下来,这些小事还会紧张?放轻松点,你这样的女婿他们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他们只是一下接受不来而已。”
“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宋运辉不再搭理外公,心里隐隐猜到外公笑脸对他怒意背后的用意。他走到鼓着腮帮子似是苦思对策的梁思申身边,道:“别急,我们一起去机场,我们不分开。”
梁思申道:“我没急,我不怕我爸妈,我只怕你敏感他们的态度,我怕你生气。爸妈那儿没什么,我最多掉两滴眼泪,他们准投降,只是过程中肯定有几句话不好听,我建议你还是别在场。”说到这儿,梁思申忍不住蹬足,“嘿,你们都看得这么严重干什么,外公尽给我惹祸。这下小事化大,你高兴了吧?多此一举。”
宋运辉没管外公的辩解,将梁思申拉得远远的,轻道:“思申,两点:首先,我们绝不能分开,我不能没有你;其次,我希望能被你爸妈真心接受,而不是勉强。我跟你一起去,我要当面向你爸妈说明态度,你不用担心我,只要最后你爸妈能答应,我什么都可以。他们即使说我什么,我也不会记仇。”
梁思申将脸埋进宋运辉怀里,轻道:“瞧你,开会分派工作的口吻都急出来了。你真的可以放心,我只要告诉爸妈我很幸福,他们就会接受你。我只要再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在一起,他们就巴不得我们今天就结婚。是你和外公想得太复杂,爸爸妈妈最终还不是想要我幸福?我没给他们找个异族回来,他们早该心满意足了;再说他们知道我脾气,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们管得了我吗?他们两个都是非常会做人的人,他们才不会放纵自己的脾气,跟我们生出芥蒂。他们太在乎我,只要今天这一关过去,来日方长,你的第二点不会是问题。”
宋运辉听了这些,这才点头放心,却发现后背都冷汗浸透。对的,他做管理多年,最知道,越是经历过大事小事的人,其思维越有章法可寻,反而是闷在家里的家庭妇女想出来的事情、做出来的举动最匪夷所思。“我太紧张,好吧……好吧……但我们中午……你千万别说,你妈会扒了我的皮。”
“偏说,竭力宣扬,说明关系已不可逆。好啦好啦,我不说,终于看到你紧张。外公的话你别信,他跟他儿女都没什么亲情,他太自私,不会为儿女幸福考虑,才会乱说一气。我做两个煎蛋,我们随便吃点,这就去机场。”
“我来,你休息会儿,等会儿还要开车去机场。”
“国内听说都是女主内,你看我煎鸡蛋给你吃,我可贤惠呢。”
“恐怕你只会煎个鸡蛋。”宋运辉这才心情好转,但是对于这回以另一种身份见梁家父母,他还是满心紧张。他太在乎,唯恐有丝毫纰漏。他这才想起,以前去程家的时候,他几乎就是捏着主动权进去的,他那时压根儿都不用去考虑程家任何人的感受。哪像现在,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一直到外公将手拍到他肩上,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外公已经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忙笑笑,道:“谢谢外公出手,这事越早解决越好。”
“当然,你巴不得今天结婚,干柴烈火。算你有良心。”见此,外公便也不多说,背手离开。
宋运辉被外公说得没意思,还是走去帮梁思申的忙。果然,见梁思申煎出来的蛋颇有手势,但梁思申自己早就从实招来,她只会这么三板斧。外公看两人吃饭都挤一起,恨不得你喂我我喂你,不由得对着窗外枯叶飘过的草坪感慨万千,心里愤愤地想,他们也会有老的那天。
梁思申虽然在宋运辉面前说得胜券在握,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很有底。尤其是看到眼皮带着明显哭痕的妈妈,她更没法将那些带着豁出去意味的话说出来。一家人且慢开车,坐在车里将话说个清楚。梁父是见面就问:“囡囡,这是真事?到底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直到进了车子,才道:“真事。我跟宋的关系应是水到渠成,我既然回国工作,就第一个想到他,我这回没有逢场作戏的意思。我设法把他拐到杭州,设法把我们彼此的感情都试探出来了,然而我一直不能坚信他对我是不是专心,还有我们能不能适应各自发展事业的现状,如果最终昙花一现,我也没必要跟你们说了。本来我们今天已经决定,等爸妈来参观外公新居时候跟你们说明,没想到外公抢先说了。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
梁父梁母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原来是他们的女儿主动,他们在路上一直讨论,认定是宋运辉心思周密,一步一步把他们小白兔一般的女儿骗上手,相比宋运辉,他们的女儿单纯得不像话。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这个问题由梁母提出:“这么说,你们小时候已经……已经……”梁母都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正是她过去自己否定过的。
“吔,妈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点,宋被你说成什么猥琐中年大叔了,我也没那么早熟。宋一直有很多顾虑,比如他有婚史,比如他有女儿,还有比如我们不在一个城市,比我大七岁,所以他一直不承认感情,就算最后被我逼出来,他还想先请示你们。我对他这一点最腹诽,他不应该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爸妈都是欣赏喜欢他的人,对吧?”
梁父看看妻子,小心地道:“我们确实欣赏小宋,但自私地说,这主要还是建立在他以前对你的照顾上。对于你现在和小宋的交往,我们不反对,但也不支持。我们考虑最多的是你们两人的文化差异和身份差异。爸爸妈妈也是经历过年轻的人,可是以后呢,以后的生活需要很多共同语言来支撑。先说你们的文化差异,你受的教育,你的爱好,与小宋有重叠吗?一点都没有。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点头:“是,但是他欣赏,而且支持我的爱好。相比李力梁大他们的花拳绣腿,宋有涵养得多。”
梁父不予反驳,知道这时候反驳了没用,情人眼里出西施。“再说双方的家庭。你的起点高高在上,你的心思相对直接。小宋则不同,小宋完全是靠自身实力从底层一步一步上来的,这样的人爸爸见识过不少,他们很优秀,也很可敬,爸爸一向重用欣赏他们这些人。可是因为成长路上的艰辛,他们性格中往往带着一股狠劲,这种狠劲可以让他们做出一些你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做出来的事。爸爸很担心,等哪天你见识到小宋真正的为人,你还会不会认可他,这种认可,是共同生活的基础。你的性格中有很多理想主义的成分,小宋却是彻底的现实。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是的,可是我认为宋不会对我表现狠劲……好吧,我会看不惯,我承认,但说他彻底现实,那不对,彻底现实是指杨巡那样的人,宋不一样。”
梁父依然不予反驳,依然是循循善诱地道:“最后再说你们的感情。我们不清楚小宋以前怎么跟前妻结婚的,又怎么跟前妻离婚的,但你不能否认,他前妻相对他当时,是高干子弟。囡囡,你想过这点没有?”
梁思申薄怒道:“这一点,我不赞同,你们把你们女儿的魅力看太低,也把宋的人品看太低。我不评价他以前的婚姻,他想说明我也不要听,没必要。我只相信,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对,那也只会是我不要他,不会是他不要我,我们的感情非常不对等,我只感觉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工作没什么爱好,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家庭几个成员和我身上了。”
梁父梁母只好歪眉歪眼,无言以对,本来想实施非暴力不合作政策,以免反而把女儿推到宋运辉怀里去,因此对宋运辉一句坏话都没有。没想到女儿什么现实都承认,似乎比他们还清醒,就跟一个情场老油条似的。两夫妻不自觉地都想到,不知道这俩人都到什么程度了。梁母终于不得不叹出一声气,道:“囡囡,我们非常担心,我们宁可那个人是李力,而不是小宋,你以前不是也挺喜欢李力吗?”
“那不是一回事,喜欢是喜欢,爱又是爱,两种境界,我清楚得很。”
梁父梁母都没说话,都是耷拉着头,不肯答应。这种样子,梁思申反而难以反抗,她也只好耷拉着头陪着,好久才一再补充:“我真的很幸福。”“可是我一定需要得到爸爸妈妈的认可。”“你们三个是我最爱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弃。”
梁母闷闷不乐地道:“我们能阻止你吗?”
“不能。”
“那不就是?”
“可是妈妈你不能把女婿设想成太阳神阿波罗,我又不是雅典娜。”
“可你们俩的条件交给任何不相干的人评议,都会说你们非常不适合。”
“你和爸爸当年更不适合。爸妈,这么说吧,我足够坚强,我足够理智,我承担得起,而我现在需要这段感情。”
这句话,比外公电话里说出宋梁关系更让梁父梁母震撼,他们齐齐地看着女儿,都在心里想,这难道是因为西方人的教育吗,他们怎么听不到有关天长地久的意思?梁父甚至在心里想,究竟谁在感情上更现实?梁母提出女儿下车等一会儿,老两口愁眉苦脸地讨论半天,不得已接受宋运辉。只是心里老大疙瘩,最大的疙瘩还是因为女儿。
宋运辉不知道梁家三口人在机场说了些什么,三个人从机场到家的时间没比他预期的长,虽然他是度日如年地等到三人进门。然后,他收到梁父送给他的一尊白玉观音挂件,梁父亲自给他挂上。他看得出梁父梁母对他不像过去自然,但是,这已足够,如梁思申所言,来日方长。他非常感激梁思申独立把这件他最担心的事处理下来,她越来越超乎他的想象。
反而是外公惊讶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预料。他很怀疑大家演戏给他看,因此后来一起去外面饭店吃饭时候,他一直细心观察,却没看出什么端倪。他女儿女婿对宋运辉的挑剔眼光他反而认为是应该,谁家女婿初次上门没接受过这样的眼光?只是不明白了,为什么梁家如此降低标准,简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这回换了一种眼光看宋运辉,自然是处处挑剔,与当年处处好看不同。他们最受不了的是女儿对宋运辉的亲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运辉对女儿的包容。回头宋运辉住到外公新宅里去,这边梁母拉着女儿的手却是一个劲儿地叹息,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们来个痛快,反对就反对,答应就答应。可是梁父梁母敢吗,还要不要女儿?梁父说,好歹目前看来宋运辉是处处以囡囡为重的,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至于好在哪儿,两个老江湖唉声叹气,一肚子天凉好个秋。
宋运辉一个人住在外公的新宅里,他白天来的时候没进屋,原本以为新装修的房子,进门必定一股油漆胶水味,没想到月色下打开上书“拢香”二字的正厅大门,进门闻到的却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辛香,竟是将外面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运辉一腔子浊气消失无形。宋运辉即便是再无雅兴,此时也能领会“拢香”二字的逸韵,要的便是这种月色下若有若无的味道,犹如拢在袖管深处的香,衣袂飞处,才有暗香盈袖。宋运辉感觉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来的古怪,也或许,是外公那儿的一脉相承?宋运辉无比感慨,他即使培养了宋引可以在钢琴上十指翻飞,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又如何能教宋引。
宋运辉反正也睡不着,便将“拢香”的灯全部打开,一屋一屋地欣赏里面的家具摆设。他看到一百来平方米客厅有几张老黄木头做的床,各自与几张宽大古老的椅子错落摆放着,上面铺有厚软锦垫。那种老黄木头都是树纹流畅美丽,有处床板浮雕精美。宋运辉凑近看去,却闻到清晰芳香,原来进门闻到的香味来自这些家具。其中一张正是在梁思申别墅看到过的罗汉床,没想到已经搬来这儿。宋运辉心说,老头子这哪是布置家啊,几乎是布置旧家具展览馆了。
再看中间一扇硕大屏风,屏风用的也是同样的材料,上面镶嵌着一块一块瓷板,瓷板上面花鸟草虫,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运辉又欣赏了墙上雕花挂屏,以及各式各样的小小摆件,又上楼看到一张文采辉煌雕花大床,大床木头黑亮,整张床当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软帘,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一只雕龙画凤的梳妆台,上面则是柔和顶灯。宋运辉看得目瞪口呆,心说难怪外公说这屋子里放下的是毕生心血。至于这间卧室配套家具,一色的这种黑亮木头,其雕花镶嵌之繁复,令人目不暇接,相比之下,楼下客厅那些则是古朴得多。宋运辉这个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计两种木头材质不同,有硬有软,有脆有松,有些适合雕刻,有些并不适合。
宋运辉盘旋之下,最终从上上下下的那么多张床里挑了唯一一张西式席梦思床,也是挑了与床配套的西式卧室。这间卧室与梁思申别墅的卧室又有不同,家具竭尽巧思,描金镶雕,不一而足,看上去也似古董。难怪上回梁思申打电话给他说请假清点美国运来的家具用了一整天,他当时还想不通呢,现在才知,一天清理出这些家具,梁思申已经神速。一屋子说不出名堂的东西,要他宋运辉一一认清都是难题。难怪梁思申懂那么多,原来是在外公家里熏陶出来的。
宋运辉躺在柔软大床上,想着梁思申,怀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迟迟未能入睡,但那边梁家父母还在,他不敢睡懒觉,也没睡懒觉习惯,早早起来便赶去别墅。
别墅里只见外公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里面做早餐的小王说,梁思申一早与她父母去火车站了。宋运辉心下黯然,他宁愿今天继续小心伺候梁家父母,也不愿见到他们避走。过了一会儿,外公沉腰收势,结束锻炼,见宋运辉呆呆地坐着对着一盆墨兰发呆,便走过去招呼宋运辉吃饭,难得没刁钻地刺一下宋运辉,而是问道:“昨晚睡哪张床?”
宋运辉勉强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唯一西式布置的那间卧室,那张乌黑发亮的床非常壮观,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这就对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寿。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从北京经天津卫,水路运到上海的,有见过的人说可能是从哪家王府里流出来的,皇宫都难说。后来被我运到香港,又运到美国,我偶尔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觉。”
宋运辉奇道:“都有宽裕时间把床运出去,怎么会把思申妈妈丢在国内?”
“我女儿当时出水痘,我家有规矩,只能送去思申外婆乡下娘家亲戚家养着。等兵败如山倒时候,来不及了,我们一家当时还是搭上军舰逃走的,花了我这么一匣子大黄鱼。”外公放下筷子比划了一下,“那边一屋子东西,回头让思申教你,她学得比我那几个孙女孙子还精,以后那屋子带家具都是你们的。”
宋运辉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声,估计这又是外公向他抛出的诱饵。
外公却道:“你笑什么,以为我给你画饼充饥?你去问问,那边房子产权写的是思申,要不她肯为我奔走?你那女朋友,为人精得很哪。”
宋运辉只得为梁思申申辩:“她跟我说过,当初为你办那房产证费了点周折,要不是她有来上海工作的证明,即使凭关系也未必给你办到。而且,外公你其实清楚思申的为人,否则你敢把房产写上她的名?”
外公却摇头道:“我不是相信思申,我是相信我女儿。我女儿能把我老房子的拆迁费存着还我,思申会打官司问我要钱,我怎么敢相信思申。你别替你女朋友辩啦,你不如自己小心一点,别哪天被她剥得倾家荡产,想哭都没处去。”
宋运辉没搭理,继续吃他的早餐。这份早餐由小王和另一个上海保姆打理出来,宋运辉挑的是鸡粥和春卷,一口气吃了好多,非常美味。外公却是面前啰里啰唆摆了一堆,大多连筷子都不沾一下,只吃了鸡粥一味。
一会儿梁思申几乎是大步撞进门来,都没看别处,直奔楼上。宋运辉一见就喊了声:“思申,刚回来?”
梁思申这才抬头看向餐区,连忙过来,笑道:“你们别把早餐吃完,我还没吃饱,等我一下。”
宋运辉见她笑得有些勉强,两人都是一样心思,等梁思申换了家常衣服下来,他才道:“我来晚一步,没来得及送你爸妈。”
梁思申没盛粥,只盯住一盘玫瑰软糕吃:“对不起,爸爸周一有重要会议,今天上海又没航班,只好大清早坐火车走了,没来得及知会你。”
宋运辉微笑道:“我理解。做父母的都这样,特别紧张自己孩子。我们宋引跟我说起班里跟谁最好,跟谁不好,有些小秘密还不肯跟我分享,一定要跟小朋友说的时候,我也特别闹心。你爸妈已经很大度,你别要求太多。”
外公抢白:“这傻大条,人家还嫌着你有孩子,你偏拿你孩子说事,真是哪壶不开拎哪壶。”
梁思申怒道:“谁嫌啦,你别挑拨。”
外公一脸了然地道:“原来傻大条是你,那就是了,什么都说给你听,让你以为挺满足,等以后做起后妈来,你吃苦都没处说,一句话把你打发回来:你早知道的,又没瞒你,你现在叫什么苦。什么叫伏笔啊,高明。”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勃然大怒,眉毛倒竖。宋运辉道:“外公,真替你遗憾,做人做到连亲人都要算计,这做人一辈子,恐怕是坐立不安的。”
外公却笑眯眯地挑眉道:“你没算计过?还是思申没算计过?你们两个,少给我装纯情。”
宋运辉立刻无语,梁思申则是一言不发转身以两枚手指险险地拎来一只不起眼插花罐子,冷着脸嗒嗒敲打桌面,外公见此脸色一变,立即无语,推椅起身,离开饭桌。梁思申拿眼睛斜睨外公,将罐子小心放桌上,轻道:“老吝啬鬼看到我要敲他的宝贝才肯闭嘴。”
宋运辉看看桌上那只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微微叹了声气,拉着梁思申上楼。梁思申找出她这次来刚给宋运辉带来的休闲衣服,让宋运辉换上,说别一天到晚都穿着西装,她则是又换了一套,宋运辉今天看她已经第三套。宋运辉有些不习惯这种厚厚的棉恤,穿上对着镜子一看,浑身不配套的感觉,忙又换上牛仔裤和一双磨砂皮休闲皮鞋,再一看,衣服非常配套,就是他一张脸太不合称。衣服虽然非常舒适,可是宋运辉浑身不自在。
而梁思申则是一身牛仔,牛仔裤只有半截,头上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脚蹬一双平底软皮靴子,非常俏皮。宋运辉心想,幸亏这是上海,上海女孩出了名地会打扮,梁思申这一身若是穿到东海,那是百分之百的回头率了。
两人下楼,宋运辉则是又被外公叫住说话,梁思申理都不理外公,先走出门去,宋运辉却听到外面一声口哨。他都没顾得上听外公说话,立刻转过身去警觉地看向窗外,却见李力正好经过,正与梁思申说话。外公一看宋运辉的脸色,就哈哈大笑,本来想说的话都不说了,改为连声说“出去,出去”,坐下捧起茶杯想看好戏。
李力却是个精乖的,一见宋运辉出来的样子和两人相衬的打扮,立刻笑着道:“吔?是不是该恭喜你们?”
宋运辉上前与李力握手寒暄一下,才与梁思申两个拿着地图步行出去。结果,宋运辉被梁思申拖进一家据说很不错的美发店,被整整修理了一个多小时,若不是梁思申陪在身边说话,他早付账走人,他一辈子的理发时间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一次多。可是起来戴上眼镜一看,却是整齐干净了许多。梁思申在一边得意洋洋地道:“以后你的形象由我全面负责,你不能自个儿轻举妄动。下一步,我们去配眼镜,我把镜架子和镜片都买来了,是非常轻的树脂镜片,只要眼镜店照着你的瞳距配就行。”
宋运辉不得不道:“小姑娘,不要为我乱花钱。有些衣服,比如这件,我一年没法穿几回,不能太过时髦。”两人确立关系以来,梁思申几乎每次出国都为他背来一堆衣饰用品,他拒绝无效,弄得他非常头大,全是梁思申付款,叫他一张比梁思申年长的脸怎么挂得住。
梁思申道:“我又不是没脑子的,你看,这镜架还行吧?你不能说不好,这是我挑了好几家店的心血。”
宋运辉一看,是细细的黑边,稳重而不失儒雅,果然适合他。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道:“又是值我三四个月的工资吧?思申,我不喜欢这样……”
梁思申不等宋运辉说下去,就带着点小哭腔,细声细气地道:“可是人家想你的时候你总不在身边,你不知道人家多不好受,只好借着给你买东西排遣掉小小一片思念,你还说人家。”
宋运辉哪里还有话说,本来还想说的比如穿戴超过工资收入的衣服影响不好,没必要被人误会等话,这下都闷进肚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敢伸出手臂揽在梁思申腰间,好声好气说以后随便她。最后,都没回去别墅换掉衣服,就这么轻装上阵地去见金州新任空降老总——谢总。
那个以前就熟悉宋运辉的谢总惊呆了,而谢总带来的都认识宋运辉的金州人也惊呆了。其中以前在新车间宋运辉手下做过的人更惊,过去宋运辉年轻时候都没年轻过,今天怎么如此花俏。看着那些人的眼光,尤其是看到那些人都是一身西装,宋运辉浑身如毛毛虫爬过,坐立不安。大家都将目光看向与宋运辉一起来的梁思申,都毫不犹豫地想到宋运辉蜕变了。
宋运辉想到梁思申这身打扮很容易被误解,在握着谢总手的时候,就以未婚妻介绍梁思申,引起众人再次惊动。
谢总拉着宋运辉入席,一路笑道:“宋厂,你知道我一到金州学到一个新词儿,‘堕落’。一问才知原来这个词的祖宗是你,你问问他们,都知道吧?”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对梁思申道:“我记得以前还为这事给你写过一封信,说到进口新设备做出来的高端产品鸡蛋当土豆卖,记得吗?我气愤不过,会议上说新车间不能堕落成那样,那时候年轻气盛,都被他们当笑话记住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看着宋运辉回想。宋运辉却早被谢总一句“宋厂不可目中无人”拉了过去。梁思申掰着手指想了半天,在与宋运辉一起入座时候,感慨地轻声道:“都快十年了。”
“你也还记得?”宋运辉心里非常高兴,若不是一桌这么多人,他有很多话要说。他那时候正彷徨,却无人可说,有人听不懂,有人不能与说,他将心事全部倒在信纸上,倒给才读中学的梁思申,并不指望她能看懂。没想到后来梁思申看得半懂不懂,而更难得的是,她能把看得半懂不懂的事情记到现在。宋运辉一直有些担忧他和梁思申的感情,总感觉他有时候有些追不上梁思申,而每每这些小小细节都能让他由衷欣慰。
众人自然都起哄上了,拿宋梁两人当作今天的话题。谢总更是追着询问两人的关系。宋运辉不肯说,一句“我们从小就认识”打发了过去,他的一张嘴,只要他不肯说,别人休想撬开。而宋运辉更不担心梁思申,他注意到梁思申表现得非常低调,没事少开口,偶尔还帮他整理一下前面的杯碟,并不像平时的咄咄逼人,更不是只有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占尽便宜。他还以为梁思申闷得慌,可问了却不是,他又被金州一干人拖着讨论业内的事,没法多照料梁思申,只能任凭梁思申后来菜也不吃了,净托着下颚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饭后,谢总硬是拉住他,一定要把两人请到谢总的套房单独说话。宋运辉知道谢总肯定有重要的事与他说,只得拉着梁思申一起去。
原来,闵厂长走得不情不愿,而本来水书记寄予厚望的副总则是没有就位,谢总空降之后,发现周围一片荆棘,有些人组团抵制,有些人则是作壁上观,谢总找不到突破口。他估计那些人都是被什么势力封口,他不得不调转方向,向曾经的金州人求援,而宋运辉正是他原本就熟悉的人。
宋运辉听了谢总解释,不由得先看看梁思申:“你会不会闷?”他有些不想让梁思申看到他处理人情纠纷。
梁思申笑道:“不闷,看你工作很有意思。”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欺负”宋运辉,其实她心里还是挺敬服宋运辉的,宋运辉言谈举止举重若轻,她喜欢看。
宋运辉只得对谢总道:“谢总上任后有没有去拜访一下水书记?”
谢总摇头:“他已经退休四五年了吧,过去认识,这回也去打了个招呼,不过没逗留太长时间。”
宋运辉谨慎地道:“我对金州现状不是最清楚,不过……水书记的影响力还是不容忽视。”他知道这个谢总的后台硬,没重大过错的话,在金州待住无疑,他当然只有审时度势,见机行事,不过他倒更愿意看到谢总和水书记双方和平共处。
谢总道:“你这是实心话,几个熟悉金州的同志都这么跟我说,可老闵跟我交接的时候,却跟我说了几句私心话。他跟我说,他上任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没正确处理好与前一届领导班子的关系,太过放任老水的影响力,因此让他任期内的领导班子内耗不断。可是他也说,他亏在接任之始,因此以后一直无法强硬起来,你当然听说过此事吧?”
宋运辉道:“有,不过水书记两个宝贝儿子一直靠着金州过活,老谢不用太担心水书记的那股势力。倒是金州内部用十只手指都数不过来的派系最让人头痛。那地方长久以来几乎自给自足,形成一个几乎封闭型的王国,每一个人身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往往每一张嘴的背后,都可能有几十双手捂着,也可能有几十双手鼓掌支持着,这才是你面对的真实情况。估计现在都对你观望吧,所以大家都把嘴捂着。”
谢总道:“新官上任,不正是有些人的机会吗?这时候所有人都捂着嘴,不是出于观望的原因吧,我看是有什么势力捂住那些人的嘴。宋厂,都说你是新车间的精神领袖,你一句‘堕落’能沿用至今,可见你的影响力不容忽视。今天我把这几年从新车间出来的主要干部都带来了,你能否帮我一个忙,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宋运辉这才明白今天一起吃饭的人为什么几乎是原新车间的人。这些人都是新贵,新车间本来就因为引进设备,集中了全金州的人才精华,闵上任后,这帮人便得到较多提拔机会。然因这帮人年轻资历浅,暂时无法占据重要地位,自然便也无法形成金州众多势力中的一股。然而,正因其群龙无首,却也正是谢总培养新势力的得力新军。宋运辉无奈地道:“老谢你还说没法开展工作,你这一抓就是最准的切入口啊。这帮人技术领先,作风务实,视野开阔,是帮拉得出、打得响、过得硬的好手。但是你把希望寄托到我的号召力上,我估计作用有限,我已经离开金州那么多年,我的话对他们还有多少约束力?”
老谢道:“你想,这些人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新车间。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通过这一共性把他们拧成一个属于新车间的团体,让他们一齐发声,他们就敢开口了,人都那样。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年轻,还需要前途,他们可能需要的就是一个安全开口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其实只需要你轻轻推拉一把就行。我不行,我不能自己出面跟他们谈条件,总还得坚持一个分寸。老闵也不行,新车间这帮人虽然蒙老闵提拔,可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老闵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再说老闵现在基本赋闲,说话没分量。只有你行,听说唯有你出席的宴席,他们那些人才会全数到齐。小宋,宋厂,我们多少年交情了?这个忙,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今天老哥哥求你。”
宋运辉非常为难,看今天谢总拉住他不让走的架势,那是非要他当场表态不可的,可是他已经从谢总的话里看出,谢总想撇开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感情复杂。水书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导师,让他亲手送水书记退出金州舞台,而水书记因为过去任上压制的人太多,以及儿子没出息,未来待遇将一退三千里,他如何做得出手?他这时反而看出闵的好处来,虽然厌恶水书记,可最终还是与水书记和平共处,不像谢总,一上来便咄咄逼人,估计金州上下都已经接受到谢总的意思,才会上下一齐做出闭嘴举动。宋运辉犹豫了好久,才道:“要不,我先跟水书记谈谈,基本上他认我是他关门弟子,我的话他愿意接受。”
谢总道:“不瞒你说,宋厂,我一到金州,先拜会老同志,当然是先拜访老水。承蒙老水看得起我,跟我提出合作希望,被我拒绝了。往大里说,金州再也不能因循旧的一套体系,旧体系已经贻误太多,全系统出名,即使老闵不提醒,我也知情。你过去被要求回金州的时候,你也曾跟我说金州内耗太大,不愿回去。对不?”
宋运辉点点头,道:“有这事。”
“往中里说,老水退而不休,不符合政策规定。往小里说,就是从我私心来说,老水这算什么。老闵是没办法,一上来就被来个下马威,可我有必要吗?小宋,我早知道你和老水关系好,但我还是把态度跟你说明白,不隐瞒你。”
谢总说这话的时候,不时拿眼睛看看梁思申。梁思申看着心说,这人当着她的面,估计有些话不便说。她从小出生于官宦家庭,对这样的对话太熟悉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上她家或者她爷爷家,需要说私话的时候,都是这么目光游移地看着她这个局外人的。她不想宋运辉为难,就轻声道个歉,借口走了。
谢总会意,等她走后笑道:“你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这么好的一个人,亏你舍得紧紧捂住,换我早亮出来炫耀。对了,这回我也拜访了老程,听说小程现在正谈恋爱,找的是老程过去在机修分厂的一位下属,现在是车间技术员,工程师,以前没结过婚,看来不是个有出息的。小宋,你看我得怎么对待他们一家?”
“唉,不希望看到孩子她妈太落魄。”宋运辉只提了一下,便不再提起,不想在这件事上被谢总谈条件,现在明摆着是谢总有求于他,“老谢,我跟你直说,我提两个要求:第一,水书记那儿你可以给他什么条件,他是我师傅;第二,我做你和新车间系之间的协调人,你可以答应他们什么条件。”
“小宋,对于我一上任便被下马威,我很生气,不管是谁做的好事,后面准逃不掉老水的影子,我已经联合上面的封杀他。就算是我不答应与他合作,他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客气,对不对?再说我是背着任务下来的,上面给我死限,必须在多少时间内把金州扭亏为盈,我只有快刀斩乱麻。看你面上,我不为难老水,他只要安分守己,我也不会打压他两个公子。他应该理性地把自己看作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再说新车间系,我未来需要倚仗的就是现在群龙无首的新车间系,你不会回金州,老闵已经养老,正好我接手,他们有的是机会,但他们得与我一起做。”
宋运辉听了笑道:“非常彪悍的答案啊,老谢,你的风格与金州原风格大大不同。”
谢总笑道:“有人嘴上不说,下手彪悍,空降一年的书记至今令不出办公室,这谁干的好事啊。小宋,你是老水弟子,有其徒必有其师,我不用重手行吗?但我说什么都要先跟你通风,我们是好兄弟,老水的事,得你同意了才行。”
宋运辉清楚,那是谢总给他面子。他与谢总的关系可以紧,也可以松,但人在业内混,他还能做何选择?他拿着房号走出谢总的套房,这其实只是要一个表态的问题,只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牵头,众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群体里面说话,无形中说话做事的腰杆子就会粗壮,很容易就能摆脱身后捂住嘴巴的手。毕竟,眼前是谁都看得见的命运之神在招手,而这招手的担保人是宋运辉,这么一个有身份人的担保,意味着谢总不可能言而无信。
但是,属于水书记的那页历史就得翻过去了。宋运辉其实心里清楚,这一页的翻走,绝不轻易,推己及人,如果他的东海有人想接替,他会有什么想法?但是,总是要翻过去的,宋运辉心想。成为历史的水书记除了失落,估计平常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那些刘总工等曾被他打压过的人们,包括闵,谁能待见了失势的水书记?失势的水书记会面临什么?宋运辉想都不用想。但是,他只能选择谢总,只能选择请谢总对水书记高抬贵手,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人与人之间,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父母、女儿、梁思申、雷东宝、寻建祥,其他人都是此一时彼一时。
与新车间那些人的谈话很顺利,大家都是聪明人,有这么一个机会,谁都踊跃,宋运辉亲手将水书记送出金州历史舞台。
回头再找谢总,谢总非常感激,竟伸手拥抱了宋运辉,连连大笑说好。宋运辉这才可以告辞离开,到下面找到梁思申。梁思申却也有话要说:“我只生气两件事:一、你又没戒指又没玫瑰,凭什么称我未婚妻?”
宋运辉笑道:“国内的饭桌习俗你可能不知道,女朋友这个身份,会被人联想到竺小姐那样的人,我不愿看到你被歧视。我也很好奇,你今天吃饭为什么这么老实。哦,对了,你还有第二件生气的事,什么?”
“我不是生气,我是憋闷,我一想到我坐在那儿肯定被他们跟谁做着对比,就郁闷,太没可比性了,所以我装傻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你找的人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不如一袋,偷笑你。”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没想到梁思申小脑瓜里转的是这个小心思,也了解到梁思申心中的疙瘩。这个哪儿都要求顶尖的人,自然是不愿被人看低,而且,她到底是这么年轻,自然她内心是骄狂的,也好在她年轻,才会把内心的不快对他说出来。宋运辉也不得不想到梁父梁母昨晚到今天对女儿的谈话,多少对梁思申的心理造成一定影响。但好在,她对他直说了,直说就没事。他连忙紧握住梁思申的手,连连说“对不起”,梁思申倒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要到今天真正接触了,才知道爸妈的操心不无道理,面对一个有历史的人,她在许多方面不能任性,得知道适当的时候闭目塞听。她原以为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没想到她的情绪会有剧烈起伏。她欣慰的是,宋运辉包容她的脾气。而不是如外公说的,扔过来一句话:你早知道我有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出租车,上车了,宋运辉问:“你爷爷以前退休后,有没有退而不休?是不是有段时间很失落?”
“有,妈妈说爷爷一退休,整一个老小孩,什么不理智的事都做得出来,老想着权,想得生病。好在爷爷的儿子都是争气的,爷爷给其中两个儿子找的儿女亲家更争气,爷爷因此不用太失落,回去原单位好多的人依然捧着他。作为家人,看爷爷很可怜,可是如果作为旁观者,会觉得很可笑,你是不是想到水书记?”
“水书记没养出好儿子,他没办法。”
“这不是理由,他如果好好退出,帮助后人好好继位,后人会感念他。比如你不是还接济他儿子吗?”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估计是性格关系,有些人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看你外公,我有时都想不透他干什么非要跟我谈交易条件。”宋运辉本来想把他今天放弃水书记的决定说出来,但最终不敢说,怕梁思申说他冷血。
梁思申却想到了:“水书记跟外公一样傻,这么大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反而越来越恋权。他会很悲惨,即使谢总不去打压他,一个不正常引退的人日子通常不会好过,我看多了。你看外公也很可怜,呆在美国,每天被儿孙逼钱,还不如逃到中国看我冷脸,起码我不会问他要钱。我有时候想心平气和对待他,可他非要刺激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想的,没逻辑可言。估计如果谢总得势,水书记会因此而受累。”
宋运辉不得不肯定地道:“这是趋势,不是我能扭转的。哎,思申,我想到一件事,圣诞节你可以休息吗?”他有些不敢让梁思申再往深里探究水书记的事,怕梁思申想到什么。
“休,当然休,前后好多天。我去看你,我还得趁此机会帮申宝田申总把合资的事完成。”梁思申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先偷偷笑了,“东海这么小,宋大厂长会不会不敢让我留宿,或者不敢去宾馆见我?”
宋运辉异常尴尬,他确实想到这些了,东海不比上海,他这样的人进入上海,简直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可是在东海就有不同。何况他有身份要求。他只得道:“你还问,你故意。”
“我……我不是故意,可是……”
宋运辉道:“我早说了多少次,我们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不需要再加深了解,而且你爸妈总算勉强同意,我们还等什么?你的圣诞休假,必须每一刻都跟我在一起,这回不要再推。”
梁思申大力摇头:“你欠我无数个三个字。你不说,我就是不应,你不用中文说,我就是不应。”
宋运辉不由得笑出声来,梁思申念念不忘要他的甜言蜜语,什么承诺许诺都不行,非要甜言蜜语,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想法。可他真说不出来。没想到她竟然这个时候逼他说,而且是无数个,她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偏他对她束手无策。他只能看看前面的司机,有人在场,他更没法说,他看到梁思申斜睨着他窃笑。
总算不尴不尬地回到别墅,宋运辉想总是逃不过,就在别墅里说,没想到外公这么晚还没睡。外公看着两人回来,很是会意地笑:“夜晚真美好,真不舍得睡啊……”外公还中气十足地拖了一个长长尾声。
宋梁两个人都清楚,外公故意盯着,让他们不好意思当着他面上楼。梁思申看得发笑,对宋运辉暗语:“你看,你看,总是气得我们想打他了,他才舒服。”
宋运辉回道:“早点答应我,早点不被他取笑。”
“哼。”梁思申甩开宋运辉的手,给他一个鬼脸,偏偏自己先上楼去。
宋运辉还真没好意思跟上去,而外公却了然地笑道:“哎呀,早婚早超生啊,可惜遇到一个狐狸精。”
宋运辉一笑,只得坐下来,索性简单将水书记的事跟外公说一遍,“你说,我该怎么选择?水书记未来会怎么样?”
外公道:“有趣,这人可惜啊,生错地方,只有一脑门子的权。小宋,我告诉你啦,男人在世,一个是权,一个是钱,一定要牢牢抓住,只抓一个不行。还有啦,傻女人也要抓住一个别放。”外公说着,手指朝楼上指指,“这个太精啦,不过倒是跟她外婆有点像,对谁都精,就对我傻,呵呵。”
“外婆才不傻。你别听外公的,他以前都被外婆管着,到底谁精谁傻呢。外婆以前跟我说过,女人是男人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外公有今天的方圆都是外婆规矩出来的。不过外婆是柔能克刚,外公你就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是老大吧,哼。”
宋运辉听了,看着尴尬的外公直笑,原来外公还有这么一段,难怪现在没人管着,没规没矩。外公被他笑得难受,怒道:“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你这傻小子,还不趁机赶紧表表你是她的方圆以后随便她规矩,女人就爱这一套,还以为她们管着我们,呸,让她们自我感觉良好去,她们一良好就特别傻。”
宋运辉却从外公的骂骂咧咧中听出了什么,也看明白了,外公与外婆老夫老妻,知己知彼,只是彼此耍着花枪玩了一辈子而已。他看着楼梯顶端,不由会心而笑。
外公早已在一边赶紧转开话题,免得被小辈取笑:“喂,你,我问你还抱着那个水书记的大腿干什么?”
“没有。”
“那还差不多。我最烦不审时度势的人,捞又捞不上,管又管不了,湿答答哪头都不讨好。管住自己啦,起码你还能在金州说话有份,水书记要真落魄得不堪,你还能给他一口气,你到底怎么做的?”
梁思申又在楼梯口冒出一句:“不管就不管,湿答答找什么理由,人家还用得着你教?”
宋运辉没说真实答案其实与外公说的一致,只道:“我不插手兄弟企业的事。外公,你早点睡,我明天需要早早与同事会合,不陪你了。”
外公不怀好意地笑,可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在小辈面前多说,再说他不想太为难宋运辉。但忽然想到:“要不要戒指?你这点子钱买戒指肯定买不到好的,你想她戴得出去吗?别跟我说重要的是心意,那是借口。”
宋运辉嗫嚅。
外公哈哈地笑:“来,跟我来,我送你一对,一辈子的事不能将就。”
“哎,这不好,谢谢外公。”
“你是我徒弟,我送你是应该的。来。”外公一把拉住宋运辉,扯进他的卧室,硬是送给一对款式简单大方、只镶小小钻石的颜色有些发暗的金色戒指,“别看石头不大,老点子名牌货色,带出去比那些贼亮的贵气。去吧,早婚早超生,我早见不得我徒弟被小狐狸折腾。”
宋运辉拿着两枚戒指去梁思申屋里,想让梁思申处理这两枚戒指。但门关着,里面传出无赖的一声:“说不说?”
宋运辉笑道:“芝麻开门。”
“超了。”
宋运辉无奈,知道不得不大声地说,不得不清楚地说,否则传不进这扇隔音良好的门。他只得气沉丹田,深呼吸再深呼吸:“我爱你。”说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外公的门,深怕外公打开门笑得打跌。
“可是你欠债好多。”梁思申早在里面笑得打跌,但依然不松口。
宋运辉只得跟开了闸门一样,有一有再,一鼓作气,终于芝麻开门。宋运辉心想,其实甜言蜜语也不难,难的是第一次启口。
其实梁思申自己买来了戒指,可惜是外公口中贼亮的白金镶钻,看到外公的玫瑰金镶黄钻,立刻扔了自己的戒指。外公第二天早餐看到两人手指戴的都是他的戒指,得意得鼻子里一连串的唧唧哼哼。
宋运辉白天和同事一起与人会谈,晚上回来与外公一起吃晚饭,介绍会谈情况,外公不断发表自己见解,两人说得很是投缘。当然,投缘是建立在宋运辉经常一笑置之的基础上,换作梁思申,估计时间都不够她和外公辩论。外公果然是个有经验的人,说出来的提议非常高瞻远瞩,令宋运辉受益不浅。梁思申工作忙,反而听得不多。
只是宋运辉的同事感到非常奇怪,厂长为什么要把一个与上海全不相关的会谈安排到上海,厂长晚上都留宿到哪儿,厂长为什么几次三番一夜过后改变主意?
但没多久,从金州传来的消息拨开众人面前的迷雾,秘书更拿到宋运辉交给的一叠资料,让办理登记结婚,东海总厂上下顿时哗然。秘书也就此明白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看来以前的议论无风不起浪。但自打知道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之后,大家心里立即推翻以前认定的宋运辉离婚原因,而一致认定宋运辉喜新厌旧,地位高了,糠糟妻下堂了,很多人还在议论之后非常权威地给出一句“不出所料”。宋运辉对此无能为力,他只手难堵悠悠众人之口。
唯有宋季山夫妇看着儿子开始砸大钱装修房子,尤其是把卫生间装得跟镜子一样光滑亮堂,他们开始非常担忧。以前程开颜算是金州总厂的高干子弟,他们已经吃不消,再来一个从小喝洋墨水长大的更高干子弟,他们不知道如何应付。虽然他们在宋运辉的病床边见过梁思申,可是那时候心神不宁,没好好打量,只知道这个女孩子人是开朗的,倒是没什么架子,不说英文字母,对他们也尊敬。可此一时彼一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不一样。再说,梁思申梁思申,这个名字后面两个字跟“死神”同音,听着真是别扭。
老两口找儿子谈话,说要么他们回去乡下住,或者去县里那幢老房子住,这儿让给儿子做新房,叫个保姆带孩子。宋运辉不同意,老两口只好不搬。但是宋引困惑了,奶奶说梁思申会做她后妈,爸爸说不必非叫妈妈不可,叫阿姨就行,但是梁思申以前却明明是她大姐姐。梁思申到底是什么?她不要后妈,后妈不是很坏的吗?她自己跟梁思申打电话,问梁思申怎么办。好在大姐姐的答案很简单,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叫名字也行。宋引这才放心。宋季山夫妇旁听着心里又别扭上了,这不是辈分颠倒了吗?梁思申人没到,宋家已经一团大乱。
消息几乎是第一时间传到杨巡耳朵里,是寻建祥告诉他的,寻建祥的消息则是来自宋运辉亲口播报的。
对于这个消息,杨巡并没太觉意外,他以前见过宋运辉对梁思申的情愫,男人嘛,既然喜欢上一个女人,岂有不千方百计搞到手的。再说宋梁两人从小打下的基础,以宋运辉的城府,还能不手到擒来?可是认为理所当然是一回事,真正亲耳听说又是一回事,杨巡满心不快。寻建祥当没看见。这事他不愿跟杨巡说,又不能不说。知道说了杨巡肯定满心不舒服,杨巡与梁思申两人之间的恩怨寻建祥最清楚。可不说又不行,杨巡至今依然打着与宋运辉交好的牌子,宋运辉结婚的消息杨巡若是不知,岂不是被人戳穿牛皮。宋梁两个,哪个都不会顺着杨巡的意志为转移而不结婚的。
杨巡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睡觉。“梁思申”这三个字,目前是他最不愿提到的三个字,为此他即便是看到姓梁的人都恨不得白上两眼,可是骤然听到梁思申结婚的消息,尤其是与那么接近的宋运辉结婚,前一刻他还想这两个人不结婚才毫无道理,下一刻忽然一种感觉席卷全身,他大张着嘴无法呼吸,脑袋瞬间空白。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待在办公室,回家裹紧被子睡觉,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没法睡着,眼前飞来飞去的竟都是梁思申的音容笑貌,依然是那么清晰,清晰得都让他想不到戴娇凤,甚至是梁思申最后冰冷对他的神态他也没忘,在心头就跟放录像一样地一刻不停地回放,他不想看都不行,喊停都不行,录像自动而残酷地播放着,提示着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与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他挣扎再三,无法摆脱,只得狠狠地心说放吧放吧,索性关闭手机,眼睁睁看着过去的自己傻瓜一样地想入非非,又被切肉切骨,那一幕幕他在梁父与他谈判那一刻已经打包封存,不愿再回想的过往。
看着录像般播放初见那一刻的惊艳,想到梁思申自始至终对他没有任何歧视和偏见,甚至还经常为他们个体户抱不平;看着梁思申真正用心地帮助他规划建材市场、规划宾馆,以及对他机灵思维的由衷赞美,冲击到他内心的那丝甜美至今令人回味;看着梁思申倾其所有与他建立合资公司……杨巡忽然想到,他这辈子至今,曾经如此真心待他、欣赏他、信任他、帮助他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老妈,恐怕只有梁思申一个。连弟弟妹妹们都不如她。
杨巡顿时一下坐起来,汗如雨下。
杨巡再也躺不住,在屋子里坐立不安,悔恨得想以头抢地。他前一刻还恨梁思申呢,可是他有什么资格恨她?梁思申才该对他失望透顶。杨巡直着眼睛举起手,手指在半空轻弹几下,终于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脸上。他失去了最宝贵的。
而他当然也对不起宋运辉,是宋运辉将梁思申引荐给他,宋运辉也曾大力提携他,可他最后却连宋运辉也怪罪上,他真不是人,难怪宋运辉此后疏远他,连一面都不肯见。
现在他很对不起的两个人要结婚了。他怎么说呢?他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可是人家已经未必需要他的祝福。梁思申初见他的时候,虽然与他差不多的岁数,可人家才刚走出校门,心思单纯。梁思申曾经是最真心地为他打抱不平,最真心地欣赏他,最真心地帮助他,可他却给了梁思申那样的回报,难怪她后来态度如此决绝,以彻底离开结束与他的交往。他此时已经能相信宋运辉的话,后来的那些都是梁父气愤女儿受欺负做出的报复,而非梁思申本意。他阅人多矣,知道刚走进社会的新鲜人的心态与他妹妹杨逦差不多。因此他现在已经能想到,他打击的是梁思申的真心。这样的他送出的祝福,梁思申还肯接受吗?不可能。梁思申可能巴不得离他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杨巡这才知道自己错了,错了。以前宋运辉让他反思,他还想着宋运辉袒护梁思申,现在他后悔莫及,而那样的两个人要结婚了。
杨巡知道自己应该送出祝福,但他心里隐隐想到,他其实不愿祝福,他很没良心地更想梁思申。他对梁思申的心死灰复燃。可是他还有何脸面见她?
杨巡在小小屋子里待不下去,只拎了一只大哥大包,带着手机,漫无边际地乱走。不知不觉地走到城里的涉外区,看到不远的海员俱乐部,看到远近的大小宾馆,看到曾经是他和梁思申联手买下的两家二轻局老厂子,打开厂门,看到的是他和梁思申一起参观过的老厂。这些老厂,按照计划将在三天后拆毁,盖起新的市场。
杨巡走出空旷的厂子,看着厂门外人迹罕至的马路,清晰想起他第一次陪梁思申过来勘察时候的情形。那天是晚上,从萧然的宴席上下来,那天他对梁思申戏言,他是她的人了,其实他当时心里也正是如此渴望。梁思申这个半洋人不疑有他,竟然笑嘻嘻地接受,还当着别人的面把这句话若无其事地翻出来说,都不怕旁人侧目,她是多么可爱。
可是杨巡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梁思申这样的人肯结婚,那一定是因为有爱。而宋运辉一向是知道他的用心的,以后当然会更隔绝与他的来往,再加上宋运辉心思缜密,他未必有隙可趁。他的小聪明害了自己。
杨巡站在马路上怅然若失,冬日的街头非常灰败,连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都是灰败的颜色。杨巡不由得又走回老厂,坐在人去楼空的收发室发呆。他错了,错了。他心痛至流泪。
杨巡坐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只穿了西装和一件毛衣的人早已四肢冰凉,腹中也早已饿得轰鸣。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错过吃饭时间很多。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慢慢走回家去。他想到一件要紧的事。这两片老厂区拆毁后,他和梁思申本来准备盖一条欧式购物街,梁思申拿来的设计草图和一些她旅游到过的欧洲美丽街道照片都非常漂亮。但这个计划已经被杨巡打入冷宫封存,他前段时间是如此厌恶听到“梁思申”这三个字,当然不会再执行由她经手制订的计划。他现在打算造的也还是购物街,不过主题是服装街,打算投入资金较少,当然也不可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实用而已。
杨巡这时候灰头土脸地想到,与梁思申一起规划的商场没了,不属于他了。要不,不惜一切工本地重启欧洲购物街的计划?这个想法让灰头土脸的杨巡稍微兴奋起来,要不,就这么定吧。他和梁思申之间已经被他毁得没剩下什么实质性东西,只有这条街的规划,若是实施出来,算是完成两人曾经意气飞扬讨论确定的梦想。杨巡不得不考虑到成本,考虑到市场对如此前卫设计的接受度。但是又不断地催眠自己,算了,不想这些,难得纵容自己一次。等走到家的时候,杨巡已经心下确定,启用尘封多日的旧设计,废弃现有的实用性计划。
他这才发现他的手机从早上离开寻建祥办公室的时候一直关到现在。他连忙打开,迅捷快速地发出几条指令,让包括杨速在内的手下开始执行新的计划,不容置疑。
而他也想到,他答应今天去接樊净下班,因为昨天听樊净说他们银行今天来领导视察,办公室人员被要求穿上银行统一的毛料套裙,以示阵容整齐。樊净怕冷,杨巡自然今天早上负责接,晚上就得负责送。只是杨巡现在心里失去对樊净的所有兴致,勉为其难地磨蹭着出门,到了樊净的银行,樊净已经躲在大门里等了一刻多钟。可杨巡还在想着怎么找个借口,他今晚根本不想与樊净说话,更别提可能的一起吃饭或者去她家吃饭。
樊净不疑有他,一见杨巡的车子来,拉开就急急冲进来,呼着气道:“你来晚了,快,快送我去家里换件衣服,今天我们高中同学聚会。今天打了你一天电话都打不通,你去哪儿了?”
“在家睡觉。”杨巡简单地回答。但心中不免想到,樊净一直认为自己是大学生,认为自己见识礼仪比他杨巡强,可是看她坐进车子的样子,一点风度都没有。那天他和梁思申一起夜看工厂,梁思申挨冻都不变身姿,对了,那天是他的风衣给梁思申挡风,她可一点没嫌。相比梁思申,樊净那些档次算什么。
“大白天睡觉?你可真能。”樊净依然没留意早早暗下来的天色中杨巡不快的脸,她正忙着将手放到出风口取暖。
杨巡没搭理,专心开车,心里开始厌烦樊净。
送樊净到家,樊净让杨巡等一会儿,她换了衣服立刻下来,杨巡虽然没应,但一直等着。他知道樊净重视她的中学同学,当然重视中学同学的聚会。樊净从市重点中学毕业,同学大多读重点大学,不过樊净读的是普通大学。
好在樊净很快下来,杨巡又一言不发载上她便走。樊净这才感觉到杨巡的情绪,忙问:“你怎么了?今天不高兴?”
杨巡点头,依然没吱声。杨巡严肃的时候神情挺可怕,樊净平时常嫌这嫌那,可杨巡真正拉下脸的时候她是怕杨巡的。她只得小心地道:“什么事啊?你可难得不高兴呢。”
杨巡几乎是有些讥讽地道:“要不等下你让我参加聚会,让我高兴高兴?”
樊净立刻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装出来骗我这句话的,偏不,才不上你的当。”
杨巡没理樊净的小聪明,樊净以为这么说可以婉转拒绝他参与聚会,他才不会看不出,只是他今天没兴趣计较而已。樊净见此也不说了,她有点怕杨巡还真腻着非要参加她的同学聚会不可。
但是车到饭店,正巧两个男同学也到。那两个男同学一看见杨巡送樊净来,一个拦车,一个扯杨巡,叫嚣着把杨巡也扯进饭局。杨巡挣扎不开,只得硬着头皮参加。其他同学也带着男友或者女友,对樊净这一对并不大惊小怪,这回一下聚会了两大圆桌呢。杨巡没怎么说话,众人见杨巡西装革履,举手投足派头十足,都以为杨巡与他们一路。同学聚会更多的是同学聊天,抢着说话都来不及,不会太照顾到家属。酒到酣时,才开始关注随行家属。有灵活的开始与看得上眼的家属交换名片,有人一看杨巡的名片,就惊呼出来。见过杨巡的不多,但是都知道杨巡的两家市场和只有杨巡知道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一家商场。立即有人要来认识杨巡,不免地,有人问杨巡:“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杨巡没回答,只微笑斜睨着樊净,道:“你说呢。”
樊净最头痛这个问题,她对杨巡蝎蝎蜇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闻言只得道:“有什么可问的,大家还不是差不多。”
杨巡却冷静地道:“我半文盲,小学毕业。”
同学们都泛出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樊净真是懊恼死,不明白杨巡为什么非要说出来,更把初中说成小学。听着大家的窃窃私语,她几乎是强忍着才拖延到聚会结束,坐上杨巡的车子就想发飙。杨巡却不等她发飙,就抢着道:“我初中毕业是耻辱吗?你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既然这么看不起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你享受我车子接送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是初中生?你倒是精明啊,又想我钱又看不起我学历,你不三不四算什么玩意儿?你倒是拿出点骨气来不要我臭钱买的礼物不要我接送,我还敬重你,你嫌弃我没文化我也没话说,谁让我文化低只读初中。可你读那么多书,你骨气读哪儿去了?你读那么多书你还买不起车还要我接送,你读那么多书你也不过找个我这样的初中生,你读那么多书你到底读懂多少道理……”
杨巡骂起人来是实战派,一张嘴泼风一样,不给樊净一点反击机会,全是他在说,没说几句樊净就被骂哭了,可车在路上她不敢开门,只得被一直骂到家,两人的关系就此终结。
杨巡开着车回到家,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荒唐至极,他都在忙些什么,自己送上门去让人嫌弃。那些个女人,真正是懂得个屁,他们能看到他杨巡的好处?以前有人看得到,有人还由衷赞叹他思维灵活,不拘一格,可是,他那时懂个屁,他当时没领情,他大错特错。
杨巡到家后没急着下车,将头埋在方向盘上发呆。好久,才回去家里,但没搭理杨速问他为什么改变计划,而是恹恹地钻进自己房间就睡觉,他悔死了。
杨巡最终特意去省文物商店,花老价钱买了一串鲜红的珊瑚项链作为送给宋梁联姻的礼物,因为他知道梁思申肯定喜欢这种东西。
礼物还是通过寻建祥送去。杨巡知道宋运辉本来就忙,而且现在也不大待见他。
宋运辉看到杨巡送的礼物,不懂这玩意儿的价钱,见不是金不是银,也不是珍珠玉石,以为不怎么值钱,只是投梁思申所好,便收下了,让寻建祥带句话,说声“感谢”,杨巡这才安然。
宋运辉登记结婚的消息传出去,有不少人主动上来送礼,很多是属于推都推不掉的。宋运辉清楚,这等礼尚往来需要用一场婚宴来打发。但是梁思申不肯办婚宴,她一来是刚见识过梁三的婚宴,那简直是被人当猴耍,一点庄重的感觉都没有;二来她出席过宋运辉与金州旧人的宴席后便断了婚宴的心,她非常不愿被人背后与程开颜比较,她认为那太对不起她,而婚宴上面她无可避免要被这种比较的目光骚扰。尤其是后者,她宁可放弃每一个女孩都向往的新娘子待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选择低调。
宋运辉理解她,她只要一个“不高兴”说出,宋运辉便知道了她心里的疙瘩,因此没再勉强,但两人都答应让外公作法,被外公押着量体裁衣,制作传统礼服,准备春天的时候在外公的大院里拍结婚照,因为他总得好好给梁思申一个新娘子的感觉,他欠她。对外,他则宣称梁思申受西方教育,不喜欢国内习俗,太有性格,因此不办婚宴。
而梁父梁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女儿结婚,他们虽然不是很满意,可是婚宴不能不办,婚宴与其说是新人宣告结婚的场所,不如说是新人父母的社交场所,他们得给亲朋好友一个交代。但是梁思申既然拒绝在宋家办婚宴,当然不便太不公平,在自家大操大办,索性一个都不办。一家人沟通不下,梁父梁母只得找上宋运辉。一来二去,宋运辉与梁父梁母恢复良好邦交,但是婚礼的事情依然被梁思申咬牙顶住,三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拿这个小人儿没招。梁父梁母也想到过找外公帮忙,可是外公的主意更馊,外公建议干脆到他美国的大宅去办。
婚礼的事终于被梁思申一天一天地拖了下来,最终哪边都没办成。她圣诞前夕在美国出差的时候与朋友说起来,满口遗憾。但与宋运辉在一起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得面对。她把遗憾的话留在美国,回到国内,便不再提起,不想给她爱的宋运辉太多压力。
圣诞休假,她独自开着特意从美国订来的、去年才出品的深灰八缸大切诺基,来到东海总厂宿舍区。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她原来20世纪七十年代型号的,曾经自认非常性格,而且练出她一身业余修车水平的老切诺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