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又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来得响亮,饶是他用手捂了嘴,还是把自己震了一下子,甚至一辆过路的汽车都在他身旁来了个急刹车。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有点心虚的望向汽车,他心想难道我这一喷嚏把人家汽车夫也给吓着了?
这个时候,汽车的后排车门开了,有人弯腰跳了下来,扶着车门仔细看他:“你是不是金玉郎?”
金玉郎瑟缩着将双手插进衣兜里,也歪着脑袋认真看他。二人对视了片刻,金玉郎轻声问道:“陆健儿?”
“是我。”
金玉郎登时来了精神:“你从德国留学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然后不等陆健儿回答,他张开双臂扑了上去,先和对方行了个拥抱礼。原来那陆健儿和他曾做过若干年的同学,论年纪,陆健儿本应该做他的学长,可因这位陆君幼年一直跟着个老夫子读古书,读得头脑僵化落后了时代,所以十几岁时才第一次进了洋学堂的门。在学校里,这位陆健儿同学活得不算快乐,因为所有科目的成绩——包括他学了好些年的国文——均是一塌糊涂,仿佛他整个人由榆木雕刻而成,外界的知识丝毫不能渗透。除了他那尊人身宛如木质之外,他似乎也不大有灵魂,至少是不大有表情,永远冷漠,看着倒是标准的少年老成、城府深沉。
金玉郎当年和他交朋友,既不是看上了他雕像般的外在,也不是看上了他死灰般的灵魂,完全只是图他个子高拳头硬,而且老子是个手握实权的大军官。他们所读的洋学堂乃是一间男校,里头的男孩子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淘气少爷,在学堂里以惹是生非为正务。金玉郎天生不是那舞刀弄枪的种子,为了免受顽劣同学的欺侮,正是亟需一位保镖,于是鹰叨兔子似的,他一嘴叨住了这位木头木脑的陆健儿。
两人做了两年多的好朋友,后来因这陆健儿实在是念书不成,年纪也有十八九岁了,所以陆家索性把他送去了德国学习军事,说起来也算是一位留学生。两人临别之时,陆健儿竟然也显露出了几分人性的光辉,对着金玉郎洒了几点惜别之泪。金玉郎则是慷慨得多,直接向着他嚎啕了一场。
嚎啕过后,两人分别,金玉郎认为自己和陆健儿已然缘尽,故而立刻将其抛去了脑后。两人一别五年多,如今再相见,虽然陆健儿并没有如何变样,但金玉郎还是很费了一点力气,才又认出了他。
陆健儿见了老朋友金玉郎,是发自内心的挺高兴。金玉郎看他是块榆木疙瘩,他看金玉郎也是个糊涂种子。和糊涂种子交朋友是最安全的,因为双方就单只是交朋友,谈不上互利,更谈不上互害。放开金玉郎后退一步,陆健儿上下端详了他:“我早就在汽车里看见了你,但是你长得这么高了,我有点不敢认。”
金玉郎笑道:“我当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呢,没想到还有见面的一天。”
陆健儿的嘴角略微动了一下,这就算是他的微笑了:“我迟早是要回来的嘛。”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再说回来了也没见你找我。要不是今天在大街上遇见你了,我还是不知道你在哪儿。”说着他又打了个喷嚏。陆健儿见状,便将车门大大的推开:“你上哪儿去?坐我的汽车吧。”
金玉郎没客气,瑟缩着钻进了汽车:“我哪儿也不去,我回家——”他忽然想到家里有个碍眼的太太,于是又改了口:“不,不回家,我去万国时报的报馆。”
陆健儿也坐了上来,关了车门:“你现在长住北京了?”
金玉郎扭过头望着他,依旧是笑:“家父家母前两年都去世了,我去年搬到了这边的家里过日子,这边家里人也不多,就是一个大哥,一个大嫂。”
陆健儿知道金家的情况,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我记得伯母的年纪并不算高,怎么——”
金玉郎摇摇头:“家母比家父走得还早,大概人的寿数是定了的,也不在年高不年高。”然后他转向前方,让汽车夫在路口拐弯。
陆健儿沉默片刻,又问:“你到报馆去干什么?去玩?还是有事?”
“万国时报的东家是我大哥,从我上个月结了婚后,我大哥就让我到报馆学着管事,成家立业嘛。不过我不行的。”他含羞带愧的对着陆健儿笑:“你知道我,你去德国没几个月,我就退学不读了,我的水平也就是写写信,哪能办报纸?不过今天太冷了,我不去报馆不行,再不去躲一躲,我就要冻出病来了。”
陆健儿虽然貌似木雕泥塑,其实暗藏灵魂与智慧,并非真的榆木疙瘩。所以听着金玉郎这一席话,他感觉疑点重重,几乎就是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