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了几日的早朝,再临臣前时这年轻的帝王少了几分往日的威严像,平添了许多温和之色,常见他时不时的自笑起来,总有点心不在焉的味道。
从那时候起,九千岁就专门负责了帝王的日常起居,夜里轮值守夜的太监也变成了这位千岁爷的‘专业’,那宫里头伺候在御前的都是石心铸的,但凡什么绯闻是绝不会往外传,即便如此,少部分明眼人亦或是有心人还是猜出一二来的。
不过知晓是一回事,要不要当作不知情的外人又是另一回事,自然,这中间少不了九千岁暗地里运作的功劳,使得帝王与九千岁任职期间,风评一如既往的‘美好’。
或许是碍于她执行的任务,不愿手段太雷厉反将名声搞臭,从而这些事她才做起来手段极其温和,虽然颇费周折,结果达到预期倒也值得。
九千岁上任一年又七个月,皇帝被诊断出隐疾,此生再难有子嗣,为此,九千岁上书,提议将文才拔萃的清河王招回帝都,作为皇位接班人皇太弟入主东宫。
两人这一出双簧直把整个江山的百姓都唱傻眼了。
你说皇帝不能生育要过继吧,大把的皇子孙儿待选,便是不抱个嗷嗷待哺的,三五岁不太晓事的也可以吧?怎就册个成年外放的王爷回来呢?
清河王本是当年排行十二的皇子,此子无论是心境还是才华在当年那一拨皇子中都是拔尖的,当然,这里参考的拔尖自然是指作为帝王而言,只当年清河王的出身着实太低,低得即便是众兄弟中最优秀的也入不了先皇的眼,也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位皇十二无论再怎么优秀也不具备威胁力,适才这一朵拔尖的花苗才能健健康康的长大成人。
清河王这个爵位还是央登基后亲自授予的,如今的皇太弟也是这位异母同父的哥哥亲自授予的,两人打小就没甚么交际,就不知道这位清河王,如今,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携一家老小风尘仆仆往帝都赶了。
不足百日,清河王回都。
彼时韩贵妃韩非晏因着屡触皇威被一并与其韩家一家老小发配苦寒之地,与归来的清河王不期而遇,一个正当春风得意时,一个正经繁华散尽愁。在车马中清河王掀着车帘望着那卑微落魄的一幕只不禁多看了几眼,与他坐一块的长子好奇问:“父王,你在看什呀?”
清河王将帘放下,慈爱的摸了摸这小不点的头,望着那双稚幼的小眼睛,他苦笑道:“一会进宫见了皇上,还记得父王怎么教你的?”
“见了皇上要叩头,还有无论跪还是站,脊背要挺挺的,眼睛要看脚底下不能乱瞄。”孩子年纪小,也就是刚启蒙开智的年纪,却格外乖巧,他抓抓脑袋,磕磕巴巴地又说道:“还有,皇上不让说话就要安安静静的…恩…恩…”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清河王笑了笑,将儿子搂在怀中,心中却越发的复杂。
长子问他在看什么?
仔细他与这位韩贵妃并不相熟,统共也就打过几回照面,每次一次都是她春风得意时的样子,如今却落魄至此。
他那位九皇兄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但能看得出韩非晏如今的结局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而自己呢?
九皇兄说自己身患隐疾不能有后,皇家血脉单单就他们那一批皇子,可就二十多个,哪一个皇子膝下的嫡长子不能抱养过继去?怎么想,都不该找个成年的皇子来作为继承人啊?
偏偏一旨诏书封了他个皇太弟!
他自问与九皇兄过去并不亲厚,此番九皇兄究竟所为何?这一路,到底是福是祸呢?
这一路,他忧心忡忡。
清河王回都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皇帝与他寒暄了一会,便让他入主东宫去了。
此一行,最让他想不透的,便是面圣时,他这位九皇兄对那大太监也就是当今的阉人九千岁的态度,那态度但凡不是个眼瞎的,都能瞧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甚至可说是刻意展现给他看的,为了什么?
没几天,这疑惑便被皇宠正盛的九千岁解了。
那一日,九千岁来他东宫找他下棋,并看似随意的与他闲聊了几句,却每一句都透着非比寻常的不简单,他反复揣摩了良久,这才意识到,帝王的用意。
事实上那些话他是个聪明人,当场就该明白,可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想复杂,故而才揣摩良久,多少是心底有些难接受所谓真相竟然是如此简单吧?
皇帝不喜欢当皇帝,所以就找了自家的一个兄弟来接任。
理由仅仅是这么简单,却也极为荒唐,但事实,似乎好像当真如此,故而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清和这个称号被皇太弟替代没多久,那头又传来说帝王又被太医诊出顽疾,这一回的说法更稀奇,说是需静养一辈子,不能再为朝政忧心,否则顽疾不治。
于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开始尽心尽职的辅佐皇太弟处理政务,皇帝彻底甩手不干了。
一年后,皇帝退位,号改为太上皇,皇太弟登基,其嫡长子改立为太子,自此,九千岁开始逐手放权。
同年,太上皇欲退居两省外的锦福宫,那是历代皇族长辈修养的别宫,九千岁忠心耿耿,交付内监总管一职,陪同太上皇一并前往。
没有腥风血雨,就这么平平静静的完成了皇权的交替,当是怪事年年有,近来特别多了罢。
一朝帝王权术梦,不过比眨眼轮回还要匆忙些,几年时光从战战兢兢宫中求生,到九五至尊,甚至还没来得及推出多少新政变动民众福利,便就匆匆谢幕退出这历史舞台,仔细还真有点匆忙。
赴往锦福宫途中,央曾说,且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待他那皇弟真坐稳了这江山,便是他二人真正摆脱了权势漩涡,自由自在相携而老的日子。
看得出,他是极为看好自己这位弟弟的,有些人虽然不常亲近,却会让你心生好感,无疑,这位才情皆高于他一筹的弟弟便在此列。
在这个弟弟身上,或多或少他还保留有几分源自亲情的天真,许是因为幼时独独这弟弟不曾欺负与他,也许是因为喜欢自己也能有个,才情皆宫中皇子一顶一,却从不争抢,如水般儒雅的弟弟。
是以,当年他刚登基给予这位的,却是最好的爵位袭地,心意心意,也莫过于此了。
十四又如何不明白?
只是,权术、权术。
太多人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性子真能随了他这般的却是少数,十四知他懂他,却不代表他那个亲弟弟也必须理解他。
入住行宫不出半月,说的难听点便是这头刚离帝都不久,那头便早早酝酿起了一场阴谋,入住也就二十来天的时间,加上沿途迁来的路时二月零几日,这刚离帝都加起来连三个月都没凑上,便叫‘歹人’一把大火,烧去了整个锦福宫!尽数宫人,无一生还!
若非十四手腕了得,早在风吹草动以前便已获悉,只怕真真会与她那命薄的神君化身一并葬生火海,外人只道是异族逆贼狗胆包天,又有几人知晓坐上他人拱手相让的宝座那位年轻帝王亦使得一手天家心狠手辣的技艺?
此一事,照以往十四的性子,礼尚往来且轻了,只如今十四观一路出帝都以来央那越发轻快的心情,不想再累他再多耽搁,毕竟她若是出手了,难保这政局又得大变动,再者,让央心中对自己本就称赞有加的这位弟弟保留一份美好的回忆,不至于将亲情看破看淡,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实在舍不得让今昔但觉人生如意顺风顺水好不快活的那颗心,再蒙心尘,适才生生忍下了这口恶气。她便将计就计,借这一场所谓的异族火,与太上皇双双假死在了这场从一开始就不能得逞的阴谋之下。
从此人间再无太上皇与九千岁,有的只是一对闲云野鹤的夫妻,夫唱妇随,这样的人生本就是一场荒诞的梦,可是,那又如何?
贪心也好、愧疚也罢、执迷不悟也无所谓,谁让那个人是神君,别说只是神君的一缕残魂,便是神君喜欢的花花草草,她总归是个痴儿!
头几年,央这为人丈夫的,想着这辈子虽说是不能混个仕途了,但总归要为妻儿着想,便着手试理了几门生意,想着不叫儿女子孙吃穷苦日子有钱银支撑便是好的。
其实吧,他的才能连皇帝都当得,连步步惊心的皇子路都走得,一个小小商贾倒没什么做不了的。
可他这心性啊,拘着便不适合,纵他努力去做,纵他表现的不在意,十四却不见能舍得他吃这份拘苦,在十四看来,这么多年的相伴与观察,这人啊,最适合的是过无拘无束的山野生活,并不是说他适合做农夫,就这自幼宫里娇养大的皇家子孙,便是被冷落连宫人都不如,那也是百姓眼中的富贵日子,要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舍得苦,她也舍不得不是?
只是这小时空虽有点修行高人的痕迹,却极其难寻,若是能寻到,他是最适合那样的日子不过,不食人间烟火,不晓人心险恶,那样纯净的环境只怕才是他内心真正追求的地方。
她既然考虑到不叫对方吃苦,自然带了不少钱银傍身,在这事上,她没少劝说,但也仅止于劝说,她更在意的是他的想法。
对方考虑得着实太悠远,说担心日后有了儿女,儿女不愿意过那方日子,甚至都想好了几个备用的儿女名字,那兴头劲,感情倒是叫他自愿被这么拘一拘了。
十四不忍告诉他,我这辈子只怕无法为你添儿添女。
十四也不逼着他,只且观察,倘若他当真追求膝下子嗣承欢,那便为他再讨个平妻也是可以的,只要是他想要,但凡是她能给…
他要去做商贾,十四便替他开路,他今日要商谈见的合作人,她前一日便给人弄得服服帖帖的,次日照面断不敢摆什么嘴脸,能少让他瞧见些丑陋的算计,能让他少一些崎路走,不管是什么,她清楚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纵容他。
万年来,是神君在纵容浮萍,若非神君的纵容,那样一个卑微的浮萍又岂能生出滔天的贪念,妄想窃来神界唯一能系住属于神的姻缘之红绳,若非这个妄为的浮萍,神君那般高高在上的神祗,又岂会落得那样一个天地所不容的下场?
央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而他的妻子腹内却久不见动静,其实那时候他隐约已经猜到点了什么,但妻子没与他说,他便不好得多想,心底多是愿意相信妻子倘若真有什么必定会告知他,这一等,却等来了一段段叫他哭笑不得的艳遇,纵使深陷恋情中的当事人多半都有点呆傻,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他这般聪慧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背后的端倪。
说真心话,当他意识到是自己最爱的人在暗地里为他牵红线时,心头酸痛异常。
他曾在察觉那一瞬间悲戚的想过是妻子并不爱他吗?
与他在一起,凡事处处与他优先考虑的爱人,却绝非如他那般深爱吗?
可他却不敢去追问,只将话挑明与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叫他那聪慧的妻子早早断了这念想,一转头冷静下来,便又猜出几分深意来,这才模糊断下只怕是妻子真的无法生育,才出此下策?
转念一想,当初妻子曾劝他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他执意要创下一番家业,为儿女子孙谋未来时,自己那时的兴奋劲可曾伤过枕边人?
越想这线头便越是清晰明了,他才后知后觉的顿悟,仔细与妻子同床共枕这么久,妻子是个女人,女人总比男人更期望有个孩子不是吗?可却从不见妻子为着肚子久不见动静问过什么大夫,也从不曾听妻子憧憬过未来孩儿的样子,是不是变相的说明了,早在一开始,妻子就已经知道自己…
想到这,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为着自己这几年来的迟钝。
自己一直陷在这场幸福的婚姻里,一厢情愿的以为,为妻子每做的一件事,都是让她感到幸福快乐的,可这一切看在她的眼里,是否如一把冰凉的利刃一日一日的朝她心头割去?
若非有这事一闹,他指不定还在自我欺骗中,安慰自己许多人也是晚年才得子的命,荒唐,自己可真是荒唐。
他是因着爱极了她,才试着去喜欢、去适应另一种生活。
也正是因着爱极了她,才不断的憧憬着他们未来孩子的样子。
这一切都有前提,前提是因为爱她!
一时间,他百感交集!
次日一大早,央顶着一双熊猫眼,负荆而来。
十四一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这家里的‘顶梁柱’背着荆棘就这么跪在两人的主卧门前,抬着一双显是几日没睡好的眼,可怜兮兮的望着她,身后还有两匹大白马,一匹背上还托了大包小包不少物件。
她知道今个早晨天还没亮,点了一宿的书房灯灭了,然后独自怄气的他便匆匆出了门。
还未待她多想,那头见她推门出来,便张口说道:“大夫诊断出我身患顽疾不得子嗣,累娘子今生不得儿孙满堂。是我私心,今生是离不得娘子的,纵是知晓自己是个负累,却仍想求娘子相伴偕老,此强求之意不改,自是有罪,便负荆而来,娘子若是不愿意原谅我,便叫我跪死在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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