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中迟疑了一下,答道:“伤口太深,这三日还是不要饮食为好,以免感染患处,到时候怕无力回天。”
“好。”李青珩这才放下心来。
她目光落在沈墨身上。
他没有穿衣裳,身上很白,偏病态的白,腿上有一处青色的伤痕,瞧着触目惊心。
黑色的头发散乱在身旁,有些落在肩头,给人一种窒息破碎的美感。
一个那么在意风骨,那么在意体面的人,此刻却未着片缕地躺在这冰冷的木板上,受着这种屈辱的刑罚。
这对他来说,应当比死还难受吧。
李青珩想要扯下自己的衣裳给他盖上,只是,才刚脱下一个袖子,便意识到自己现在浑身都湿漉漉的,这样冰冷的衣裳,若是让他得了风寒,岂不是雪上加霜。
顿了一下,她冰冷的目光落在郎中身上。
“把你衣裳脱下来。”
郎中一愣。
沈墨听得也是心下一紧,觉得她莫不是又要胡来了?
刚想开口劝,却听到郎中应了一声,紧接着便把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
李青珩从郎中手中接过布料粗糙还带着温气的外衫,走到沈墨身侧,面无表情盖在了他的身上。
沈墨身子僵硬,心里还是有一股温暖流淌而过。
想不到郡主是要给他盖上,他又误会郡主了。
喉结动了动,没有出声。
“郎中,你先回去,我自会安排人去答谢。”
郎中点了点头,拿着医药箱出去,出去之时,也是小心翼翼关上了门。
漆黑的屋内只有他们二人,火苗伴随着窗外的雨水啪嗒声上下窜动,发出微弱的黄光。
李青珩顿了顿,觉得站在沈墨身边这样看着他不好,便转过身去,坐在床板沿上。
要不了多久,金玉就会追上来,到时候王府的马车也会来,她就可以带沈墨离开。
两人皆没有说话,屋内气氛沉闷。
李青珩好像听到了沈墨的心跳声,很大声,很乱。
她出声打破了沉闷,道:“我坐在这里你是不自在吗?那我蹲在你旁边。”
说罢,便蹲在了木板旁边,背靠着木板沿,抱着双膝出神看着窜动的火苗。
“郡主……并没有。”
沈墨终究是说慢了,话说完的时候,她已经蹲在地上了。
又是一阵沉寂。
许久,沈墨滚动几次的喉结,终于忍不住出声:“郡主,你把婚事退了吧。”
李青珩头偏了一下,稍稍换了个姿势,道:“马车很快就会来,金玉她们也很快就到。”
沈墨:“……”
“郡主,你把婚事退了,沈某不想牵连郡主。”
李青珩装成没听到,没有应声。
她觉得今日自己失控的厉害,沈墨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任务对象,可她明显担忧沈墨的生死太过头了,而且居然会去维护他的体面?
她大抵是魔怔了。
沈墨跟她提退婚的事,她听了只觉得反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但就是不想听。
沈墨手指微蜷,吃力地挪到了木板边上,小拇指触碰到她湿漉漉的冰冷后背。
他现在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很疼。
缓了好久,这疼劲才算是过去。
“郡主,沈某已经是废人,这伤不能给郡主好日子,还请郡主退婚。”
他现在的处境,他心里清楚。
怎么说呢?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大抵只有四个字来形容。
不伦不类。
阉人不是阉人,男人不是男人。
他受了一半的刑,而且还是宫刑,也算是半个阉人。
朝廷上是不会让一个阉人入朝为官的,他这个九品儒林的位置,已经做不成。
而他又非纯粹的阉人,去宫里为宦也不行。
残缺的身子,留给他的只有耻辱和以后的嘲笑,他要是活下来了,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着。
他读书是为了修身治国平天下,是为了成为大唐的脊梁,当王朝的中流砥柱,为百姓谋福祉。
可现在自己连官都做不成了,还能做什么呢?之前那些志向全都是空谈,他对不起自己读过的书和自己的身份。
沈家流放的流放,宫刑的宫刑,也已经破败不堪,现在沈家破败不堪,之前那个算不上家的家,已经彻底消失。
他只是一个废人,就算是苟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倒不如不要去拖累任何人,和郡主退婚,再用这条蝼蚁一样的命搏一搏,再为百姓谋一些福祉也好。
“我是不会退婚的。”
过了许久,李青珩才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沈墨:“郡主……”
“沈墨,你都已经这样子了,能不能让我救救你,我不想看到你死,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她转过脸,很认真很认真,很诚恳很诚恳的看着他。
沈墨对上他的目光,顿时有些恍然。
他第一次见郡主露出这样的神情。
“郡主,沈某只是不想牵连郡主。”
还想解释一些,可他觉得说得越多,便牵扯越深,只能止住声。
“沈墨,这不算是牵连,你只当是我求你。”她以如此卑微的姿态与沈墨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沈墨这样,心里面闷得慌,十分不舒服,不忍看他这样。
沈墨怔了怔,哑着嗓子开口:“求我……什么?”
“求你……让我救救你,好吗?”
沈墨哑然。
李青珩轻轻抬起手,用纤细的指头握住沈墨的手,捏着他的手指,微微用劲,像是恳求一样。
沈墨:“可……我不能给郡主幸福……”
李青珩:“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我只要你活着。”
我只要你活着。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不计得失地跟他说:我只要你活着。
沈墨:“可……我只会拖累郡主。”
李青珩:“你怎么会是拖累呢?沈墨,我不许你再这样看不起自己,你不是拖累。”
你不是拖累。
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拖累,怎么会不是拖累呢?
他想要说些感谢的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喉结滚动一番,又恢复平静。
沈墨:“郡主今日淋雨,怕……要得风寒。”
李青珩:“我要是不来,你知不知自己会怎么样?”
沈墨垂眸,纤细的睫毛颤了颤,影子落在眼睑上,被暗黄色的烛光拉出长长的影子。
“会死,或者……会死。”沈墨想了很久,觉得自己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郡主不来,他很有可能就这样死了,或者说,成为一个阉人,无官可做,不能入宫为宦,更无家室可仰仗,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然后……会死。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他这样的人,被断了根,只有死路一条,没有别的路可走。
李青珩淡淡哂笑一下,握紧沈墨的手,道:“你不用只活到二十五岁,你要长命百岁,好好活着。”
沈墨指尖不忍微蜷:“谢……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