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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I want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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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比郑然好的是,没有谁背叛,只是考虑了现实的种种,和平分手。很快苏美有了追求者,还带了一个同事约郑然一起四人约会。同事叫沈岩,长相平常,举止规矩,是个好男孩,也是个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好男孩。他喜欢郑然,打听到她喜欢吃薯片,背了一书包等她一起去看电影。他对郑然的一切都感兴趣,任何事都听郑然的,每次郑然带他去一个地方吃饭,想到从前和邵年来过这里,心里就难过,好像被谁抢掉什么一样,分外委屈。这大概就是心里的归属,身体过来了朝着未来走,心还被卡在铁门里。郑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沈岩不知所措。有次沈岩从连云港的老家带了一大包晒干的海鲜和他母亲为郑然准备的各类土特产,挤上长途车,再挤上地铁,终于汗流浃背地来到郑然的住处,傻乎乎地站在楼道里等。海鲜被阳光暴晒,发出刺鼻的腥味。郑然捂着鼻子上来,连连数落他:“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些我都不要。”沈岩把她哄进屋,准备大展厨艺,把这些土家伙变成特色小菜。郑然窝在沙发里,无聊地换着台,眼看沈岩把鸡蛋砸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找拖把,又把油锅里的油溅在手上。沈岩“啊”了一声,连忙打开水龙头。郑然远远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帮忙。她不知道,她有时看着沈岩,像看着一个蠢货。这个世界,大概也是有了这些热情的“蠢货”,才有些温和的浪漫。郑然忘了,她也曾当过别人眼里的蠢货。春水流入秋水,冬泥化作夏泥。二十岁以后,爱过一个人以后,会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难以追赶。邵年走了两年,妙丽的微博开始公然秀恩爱,郑然和沈岩在一起一年,关于男友,她只字未提。初夏回学校论文答辩,那年有些“兵荒马乱”,很多高校因为出现疑似“非典”病例而被封校。所有集体活动都被取消,只小范围合了个影,大家就散了。郑然戴着厚厚的口罩从学校后门的坡路走下来,一路走到宁海路。南师被封了校,那些久未见面的情侣们搬了小椅子隔着铁门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一米多的封锁线,不远处有几个小贩,卖煮好的板蓝根,五毛钱一杯。老梧桐温柔地遮出树荫,知了低声地叫,这旷世景象,真有些倾城之恋的感觉。郑然手插口袋站了会儿,冷漠地走了。她关于邵年的幻想又死了一些,对沈岩的现实宽容了一些。回到家,看见沈岩单手拎着几袋子菜站在楼道里,低着头玩手机,突然有些感动,走过去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拥抱。郑然不会想到,几个月后,她也是以这样一个浅浅的拥抱送走这个有些木讷的大男孩。他们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夜排档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喝了几浅杯啤酒的沈岩眼睛通红,有些委屈又似下定决心地按了按郑然的肩膀:“你错过了真正对你好的男人,也许是在他能力范围内对你最好的男人。”郑然看着他,居然笑了,是真诚地笑:“是啊,我知道。委屈你了,沈岩。”我们不爱的人对给予我们的爱,都像是浮于表面,容易挥发。沈岩从郑然的生活里消失以后,她几乎从来没有想过他。然而人的记忆又在潜意识储存温暖的、安全的过往,这之后郑然历经生命里的跌宕,身边伴侣换了几个,有的是无缘,有的是将就,偶尔在一个秋雨零落的夜晚想到沈岩,想到2009年的秋天,那一个下午,如果她像他们说好的一样去见了父母,吃完那一顿饭,是不是她就尘埃落定,往后的一切都不会需要再经历。可惜没有如果啊,那时的不甘心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愧疚是矫饰。爱若有口无心,非常可耻。那个下午,她在同一幢写字楼遇到来面试的邵年,隔了三年再见他那张年轻气盛的脸,郑然知道,她和沈岩完了。直到2009年,郑然还留着2005年出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她和邵年一人一部,里面装满了她过去对邵年说的甜蜜得不要脸的情话。那个号码郑然好久不用,开机出来一双手轻轻握住,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很多盼望,又有胆怯,她完全忘了一个人仗着爱可以伤害你而毫不愧疚。像一局一直输一直输的麻将,太阳西落,晨光熹微,再没有翻盘的机会。当那个熟悉的短信声响起,郑然几乎是扑了过去,脚撞上桌椅,疼得龇牙咧嘴,看到邵年说:“出来见一见吧。”那疼就爬进了心里。邵年开了他爸爸的车出来,在鼓楼一带转了几圈,没有寒暄也没有热络,没话说的时候就抽烟,他摇下车窗,手肘架在窗沿,微微皱起眉。郑然这么细细望他,觉得他老了一些,他这种长相的人不经老,一笑眼角好多皱纹,很索然的样子,显出疲惫,好像久归的游子。他说:“这两年玩够了,在那边无聊,只能跟毛子喝酒。俄罗斯的冬天真的能冻死人,酒鬼们一个个树桩一样插在冰天雪地里站着睡觉。要是不小心躺下了,就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路边,成为酒鬼棒冰。”邵年明亮的眼珠子转向她,“我差点冻死过两次,两次都梦见你催我起床去考试。所以我回来一定要找你,可能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可能就只是想见见你。有男朋友了吧?他对你好不好?”郑然突然就哭了。那之后他们瞒着沈岩偷偷见面,每次都胆战心惊,又像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那么酣畅。苏美撞见过他们一次,沉默了好久,什么都没说。郑然和沈岩摊牌,讲自以为是的道理:“你知道真正爱一个人的滋味吗?婚姻不只是找一个女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喜欢你,想和你结婚,想过踏实稳定的日子,难道这就不是爱吗?”郑然固执地摇了摇头:“那不是。”这个大男生在她面前垂下了头,红着眼睛流了几滴泪,慢慢地挪开杯子走了。沈岩离开后,郑然像收拾情感一样把屋子收拾得纤尘不染,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一窗的日落,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像失去了所有。郑然和邵年的后来,就像这个故事一样不知如何收尾。在青春的时候,无法将深情处理好,必然会收获悲剧。一人太过偏执,另一个又带着弥补的恩情,2005年魔兽世界的风靡,2011年诺基亚的大失江山,合上了他们情感的轨迹。2012年苏美大婚,请郑然做伴娘,那个晚上她们像小女孩一样睡一床聊到很晚很晚,关于邵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对这个人还有很多爱,可是就是无法继续相处下去,太多的争吵、怀疑都是巨大的内耗。这样谁也不找谁暂时分开着,反而能喘上一大口气。老话说得没有错,少时爱情如心脏,老来通通如盲肠。郑然二十七岁,爱对她来说太令人疲倦了。天快亮的时候,苏美拨通缺席的邵年的电话,寒暄了几句,苏美问道:“你和郑然以后还有没有可能?”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了,再处下去能把人逼到绝路。”郑然在一头听着,心有戚戚。苏美似同情地望着她,她清苦地笑了笑:“没事儿,也算求仁得仁了,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这样的人。”相识八年多了,三千多个日子,如同一个熟得无须再说话的朋友,连郑重的道别都不用,拍拍肩膀就可以走了。而记忆,就像那抹背影,永远模糊,也永远清晰。郑然望了一眼,扭过了头。那晚做了一个梦,梦里很多又白又大的海豚。听说那是一个好兆头。·悲伤的兽性·那么多年,爱是孤单的原野,大喜一个人狩猎,终于也累了。大喜二十岁的时候有次抬头看月亮,像一片冰冷的柠檬悬在伏特加的河里。那时她因为爱人在侧而快乐得不知所以,举手仰脖一定要和月亮干一杯。后来,大喜再抬起头,看那月亮,隔着万重云雾,忍不住掉了眼泪。还是当时的月亮,可是什么都不一样了。你不能叫人不变心,就像你叫不醒一个故意装睡的人。赵大喜在二十六岁失恋,当初欢天喜地地发出的几百张喜帖现在像惹人伤心的遗物一件件收回来,大喜独自灌了几口二锅头,鼓起勇气一个个打电话。几个人下来,泪水糊住了整张脸,她无路可走,藏进衣柜,号啕大哭。分辨一个人的悲伤,要看她流露出多少兽性。林海这样一个三流婚纱摄影师,一个大牛津包,一件浅蓝衬衫,一条水洗白破洞牛仔裤,跟着新人走南闯北,电脑里存了几百G或美或丑的照片,也算是见了不少的世面。但这次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识,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提着一只大箱子,像一座葱郁的小山一样移动到他的面前,原来她穿了一条碧绿碧绿的大长裙,绿得能在发白的阳光里溢出汁水来。她说:“我叫赵大喜,就是电话里那个想退婚纱照你们不让退的人,我们开始拍吧。”“新郎还没有来,我们等新郎一起吧。”“没有新郎,他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你拍吗?不拍就退我钱。”林海被这个理直气壮、高瘦得像植物的女孩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看她打开大箱子,里面有各色的花裙子,还有一件白得一尘不染的婚纱。她蹲在地上,把嘴巴抹上大红色口红,扭头对林海说:“我们开始吧。”林海想:这女人真是狠心哪,新郎死了,还有心思来拍婚纱照?大喜扭过去的头又扭回来:“难道我就要跟着他去死吗?我不会,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林海拍过太多千篇一律的新娘,当新娘长得实在抱歉又对着相机搔首弄姿的时候,他会自动脑补卢音的一颦一笑,镜头里是渴慕已久的人,林海就这样把自己切换到另一个模式,拍出饱含感情的照片,他称卢音是他的缪斯女神。然而这次面对大喜,他不需要调动女神。已经是初夏,暮色四合,他坐在一大片薰衣草田里,等着大喜把婚纱换好。一天的相处,他们早已不是剑拔弩张,反而还有了几次深入的交谈,大喜沉湎于怀念她的新郎是多么好的一个人,眼眶湿润,却没有眼泪落下来。薰衣草被阳光晒过后的气味,芬芳而醇厚,让人昏昏欲睡,林海望着远处白衣胜雪的大喜,不禁心有恻隐,他们都是被爱光临又被半途放弃的人。片子拍到八点收工,林海倒两班地铁回到出租屋,周围一片都是老南京,他走进常去的一家小馆子,要了份大煮干丝、两个鸭头,水龙头下冲了把脸,开始啃起来。街对面是家花圈店,远远望去屋子晦暗而压抑,有个伙计刚打好一盆糨糊,也走过来要了一碗面。和老板抱怨两句,每死一个人,他们都要忙活好几天。林海想起那个死去的新郎,想起赵大喜的以后,没了胃口。脚边有一个大纸袋子,装着大喜送给他的婚纱。她说这件婚纱从设计到完成,整整半年,不要浪费,送给了他。花圈店的另外两个伙计陆续把纸丫鬟、纸龙搬一些出来晾干,林海在这样一个悲伤的夜晚,忽然有点想哭。大喜送的婚纱林海自然没法送给卢音,在卢音的世界里,他大概只是一个很小的小兵。林海不泄气,去夫子庙大市场买了一个模特架,撑起那一片雪白,几乎照亮了这二十平方米的小单间。半个月后,林海通过朋友的朋友,接到一单婚拍的活,婚礼盛大,极尽铺陈浪费之能事,新娘酷似张柏芝,笑的时候也一脸盛气。宴席近凌晨结束,宾客四散,林海疲惫地走出去,却在酒店门口遇见醉成一团烂泥的故人,赵大喜一身缟素,瓢泼大雨里哭得酣畅淋漓,身边默然立着的是方才情意绵绵的新郎。林海不算笨,他几乎是立刻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独自来照婚纱照的女孩,她的新郎根本没有死,而是变心成了别人的新郎。他看着大喜匍匐着爬向那个人,又被厌恶地甩开,不忍多看,扭头就走。又隔了几百米跑回来,一把拽起了还在发酒疯的大喜,扬手利落地给了她一巴掌。那是林海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动手打女人,一个和他交集不到八小时的女人。他打了她,又把她带回家,一个热水澡、一身干净旧运动衣,还有两碗热腾腾的泡面,这就是他们那么多年交情的开始。外面狂风暴雨,树木的枝干被风吹断摔落在地,好像一个被命运反复羞辱的人。大喜和林海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推心置腹地说了半宿的话。林海说那几年在卢音那里受到的轻视、利用、冷落,说得舌头发苦。大喜听的多,说的少,没怎么提恨,只说最爱那个人的时候,光脚踩在他的鞋子上,把手插在他的衣兜里,和别人说话都忍不住看向他。大喜脸埋进膝盖里,低低地说:“好想死啊。”天快亮的时候,大喜起身告别,眉目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开了口:“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林海神色一凛,怕她开口借钱。不是借钱,但比借钱更麻烦,两天后,他陪大喜去鼓楼医院打胎,孕期快三个月了,差点儿就要引产。林海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做完手术还被麻醉的大喜眼睛迷蒙:“总觉得还会有转机啊。”他扶着她走出医院,在马路上拦出租车,地址说的还是林海家,他当攒爱情的人品,主动提出照顾她两天。大喜连忙慌张地从包里拿出钱来,林海在那一瞬觉得这个女孩很可怜,他什么都没有拿。林海在厨房里炖汤的那会儿,大喜在床上不小心睡着了,醒过来时天已黑透,梦里有鸽子温柔而嘹亮的鸽哨。床头的保温壶里是鸡汤,好苦好苦,像加了全世界的盐。“你疼吗?”“不疼,只像一只梨子被刮掉了内核。”可是,也觉得好像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九月的最后一天,晨光熹微,淮海西路上一家小店面悄无声息地开了出来,5点58分,是三十元算来的吉时,林海、大喜忙了彻夜,都累得瘫坐在马路牙子上。这真是一家不能再小的店面了,却派作两用,既是大喜的服装定制店,又是林海的摄影工作室,取名大喜大海,好是喜庆。天佑他们,两人都发展得不错,仅开张半年就把欠下的房租全部还清了。他们也不用再蜗居在一百平方米改成六个单间的房子里了,林海要搬家,租了一套单身公寓,大部分原因还是为了能请卢音来家里坐坐。搬家前一晚,大喜做了一大桌子菜,没地方放,摊在地板上,又买了红酒和蜡烛,一顿像模像样的告别饭。不知为什么,林海吃着喉头哽咽,想起最初创业的那一阵儿,和大喜没钱吃饭,就在店里啃几个馒头,大喜总是给他买肉,自己吃素;没有钱买新的沙发、家具,就租了辆面包车去夫子庙二手市场淘回来。最惬意的时候,莫过于傍晚快要收工,和大喜一人抱半个西瓜,坐在店门口挖着吃,籽吐得满地都是,再抽一根烟,身体心头全是舒坦。这么想想,有点儿舍不得大喜了。林海说:“你也搬吧。我们住一个小区,继续做舍友。”大喜摇了摇头,说:“我喜欢这里。不想走。”现在的大喜,变得非常温柔,像一个没有脾气的人,没有事能触动到她。林海安慰她:“大喜,你还年轻,什么都能重新再来。”“人和人其实不就是凭勇气分出区别来的,林海,你祝我以后都有勇气吧,能真的重新再来。我也祝福你和卢音,祝你最终抱得美人归。”林海的心像被一记温柔的拳头击中,迷迷糊糊地把头埋进大喜的胸口。大喜的胸一片冰冷,像天上冷冰冰的月亮。他就这么睡着了。大喜一个人把剩下的酒喝光,吻了吻沉睡的林海,推开了门。她心里清楚有些事情已经有了结束,比如那个善良的男人,那个在她跌到最低谷的时候接住了她,拎着她的脊梁骨让她站起来,站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男人,大概要永远失去他了。喜欢一个人,总是反复提起他的名字,爱一个人,却是默无声息。二十七岁的大喜好像什么都没有,唯独还有这点儿英勇。情感失意的人总是特别能专注,因为一胡思乱想,就容易被自己打败。这几年,林海和卢音几乎没有进展,大喜对他的好感,以及那个不记得有没有发生的吻,他也视而不见。事业顺风顺水,开始有人请他去拍模特写真,他请不起团队,大喜一个人几乎能包揽所有助理的活。那几个月,一个略显憔悴的女人,有明亮的眼睛,她听话,天冷的时候裹着一件军大衣,背着几个大包,跟着这个男人走南闯北。他镜头里的女人都很美,她却再没有入过镜。林海在这一行做出名气是在2010年,他也终于抱得美人归,卢音像一只倦鸟,恹恹地栖在他的怀里。他们出双入对,毫无下限地秀着恩爱。林海志得意满,揽起了红娘的活,一定要把一个医生朋友介绍给大喜。约出来四人吃饭,大喜举止得体,耳垂、脖颈上各一粒珍珠。医生说:“赵小姐,你的裙子非常有特色,令人印象深刻。”大喜垂头笑:“我只是一个裁缝。”“完全有设计师的样子了。”陌生男子语气有赞赏。林海没有说话,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这一桌两个女人,卢音骄纵难哄,大喜像块冰,怎么都捂不热。半个月后,这两个失意的男人又一次聚首,在夜排档上喝闷酒,林海又叫了一盆麻辣小龙虾,嚷嚷着要请客,一摸口袋钱包忘拿。医生说:“我来我来。”林海一摆手,拨了大喜的电话,一定要让她来送钱。大喜赶到时,两个男人已醉成猫,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傻笑,林海耍酒疯,口不择言:“大喜看不上你?你是不知道她的过去啊,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人?”大喜蓦地像被针刺住,怎么也动不了。那个扶你起来的人,安慰你能重新再来的人,其实心里从没有看得起你啊。林海回头,大喜一张惨白的脸,看着让人那么伤感。他记得他说了句“对不起”,头砸下去就不省人事了。大喜把账结了,打车把林海送回家,安顿好,医生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已经清醒了大半,沉静地说:“大喜,我想和你谈谈。”大喜也坦然:“我喜欢他,他帮过我,对我有恩情。”她提起林海时感动的样子,声音都微微颤着,好像那个人在她心里埋了颗种子,能开出带刺的花,开在心里轻轻地扎。医生释然:“大喜,你是个好姑娘。有情有义。”大喜笑:“你结婚时,我尽心帮你的新娘设计婚纱。”医生走后,大喜才觉得伤心,想起刚才林海轻蔑的语气,心里是真的疼,去卧室看了他一眼,灰心地关上了门。次日林海来道歉,一大束喷香的茉莉,还有一套化妆品,诚意十足,大喜收下,就此翻篇。大喜以为她和林海也许就这样了,一辈子在这座城市里相安无事地处着,看他志得意满,看他美满甲天下,看完所有人生里的得意和失意,差不多就老了。然而有一天,林海跟她说他要走了,要陪卢音去北京发展。公布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在酒吧,大喜听着什么话都没有,向他要了支烟,淡淡地抽完,笑:“挺好的。”他们交接完业务上的事,他们的工作室本来已经扩张到三个店面那么大,林海说:“你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大地方,退掉一个吧。”大喜说:“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她送他去机场,离登机还有半个小时,两个人杵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林海现在好看,自信又懂得打扮,一件灰色的风衣,真是好看。他张开怀抱,对大喜说:“我就要走了,抱一抱吧。”大喜顺从地钻进他的怀抱,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个港湾,像一片海,像一个遥远而渺茫的梦。一个拥抱最多一分钟吧,忘怀却要好久好久。大喜心里忽然就慌了。林海拍了拍她的肩,潇洒地耸着肩膀走了,那么意气昂扬,明明只是背着双肩包而已,却好像是背着AK-47的士兵。大喜孑然一人回去,去酒吧喝一杯,门口一张海报写着“我们的啤酒和你前任的心一样冷”。她开了一打,自斟自饮,一醉方休。这一别就是四年,其间有一次两人都在上海出差,林海应酬完,在衡山路的路口等大喜,她的头发长长了,更瘦了一些,在马路对面,看到他,眼睛发亮,一路跑过来,开心得不像话。又是说了半宿的话,林海心里怅然,为什么爱的人无法宽慰,那么多年,还是大喜最懂他。他宽大的手掌揽着大喜的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大喜,好好过。好好过。”大喜依偎进他的怀抱:“我从前爱你。”林海点了点头,手在她肩膀上平抚了几下。重温往事,令人难过又羡慕。他想到和卢音的种种走投无路,不发一言。真正的分离是什么呢?不是再也不见,而是即使她在你面前,你也清楚明白你的未来不会有这个人了,并且打心底里接受。林海在机场送走卢音,她的背影威风凛凛,像大朵的高秆向阳花。他突然就明白了当年大喜的心,祝福是发自心底,留恋是沉默。林海悄无声息地回到南京,那条最初承载他奋斗与失意的淮海西路,他们的“大喜大海”已经没有踪影,大喜回了家乡,音讯渺茫。春日暮色,暖黄的夕阳把街道上每一棵梧桐都染上了金粉,沉沉的暖意,让人微微喘不上气来,林海突然明白了这几年大喜的有情有义。可是那么多年,爱是孤单的原野,大喜一个人狩猎,终于也累了。·江州司马青衫湿·这世上失落的爱,真的太多太多,你经过就好,不要哭。一个故事不会比一次暗恋更幽深,一部电影也不会比一生更深远。2004年的罗大佑演唱会,他唱完一首歌,下了场,黑漆漆的舞台上,没有前奏没有灯光,突然在黑暗里清唱起一句:“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听说亲历者无不潸然。那年林昭在现场,望着站在她身边的少年,心里感慨万千。陈凯比她小两岁,那年十八岁,高三,理直气壮的叛逆期,逃了学校的誓师大会,跑到南京拖上她去北京见偶像。林昭不爱罗大佑,爱的是身边的少年,明明还是不懂温柔的毛头小子,却像是初见了爱情的模样,心里有块地方极软又极硬,被那个看着冷漠的老男人的歌词一碰就疼。林昭承认,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不了解陈凯了。虽然还是一个初中一个高中地上着,她对他的印象却永远停留在锅炉厂家属大院里,他年纪最小,却总嚷嚷着自己是大哥,骑在一个小胖墩的肩膀上,圈地封王,那时小姐姐林昭和他最亲,一度被封为皇后。后来有人嘲笑陈凯,说他找了个司机的女儿做皇后,还比自己大两岁。渐渐地,他开始封大院里别的女孩子做皇后,而她被指派给二皇子做王妃,而二皇子总是很快就被他处死。林昭玩得没意思,早早退出他们的游戏,一个人回房间看书做功课。自己的一份,陈凯的一份,所以学到《琵琶行》的林昭永远记得陈凯的《项脊轩志》,她在他前面那么多,陈凯不懂“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也不懂“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也不知道她爱他什么。十六岁的林昭学会了抽烟,一个看似四平八稳不会出错的好学生趴在阁楼的窗户上安静地抽烟,有时天边是云蒸霞蔚,有时是辽远的鸽哨。对陈凯的暗恋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抚摸、被吸纳、被稀释、被放低。没有人比她更盼望着高考,十八岁的时候离开这里,离开只有陈凯的世界,忘怀这些苦涩,尝尝爱的甜蜜。2004年,在T7842的回程火车上,林昭自然而熟悉地把头靠在陈凯的肩膀上熟睡,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埋头给喜欢的女生发短信“嗒嗒”的声音,都潜伏进午夜沉闷的铁轨里。林昭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哭,但当火车在南京南停下,陈凯帮她把行李拿下来,咧嘴笑说“等着大哥一年后来罩你”时,眼泪真切地落了下来。她还以为多年的淡漠让她再不会为他哭了。凌晨两点的站台上,颜峻裹着羽绒服等着她。颜峻是林昭的男朋友,学画画,不会甜言蜜语。循规蹈矩的一生我们可能会多活十年,不过二十岁的十年和三十岁的十年是截然不同的,所以二十出头的林昭从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个享乐主义者。有美院才子做恋人,身边一帮会打扮会玩的姐妹,看过最深的夜,也满身酒气地等待过辉煌的日出。林昭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哪怕想起陈凯时总觉心里黯淡。听说南师国际班来了一个帅气又张扬的学弟,军训一个星期就和校花孙芸谈起了姐弟恋。林昭被宿舍姐妹拖着去看,一片浑浊的迷彩服里一顶桃红色的鸭舌帽,狷介昂扬的人果然是陈凯。一年了,陈凯黑了一些还是白了一些,已经无从分辨。她被他拉扯住的心境却是一样。孙芸戴着和陈凯同样惹眼的帽子,趁休息时就跑去给他送水,周围一片嘘声。林昭没有上去打招呼,置身事外地看了一会儿热闹,扭头走了。开学一个多月后,陈凯才来找林昭,撒娇似的要她请吃饭。在宁海路的一家小馆子,颜峻特意赶来付账。她这样介绍陈凯:“我爸以前领导的公子,现在是我们的学弟。”两个大男生互看了一眼,埋头吃饭,都不搭理对方,她对着一桌子的静默,惴惴不安。那次之后,陈凯鲜少联系林昭,在偌大一个学校也少有遇到。真是奇怪,两个年少时那么亲密依赖的人,长大了反而越来越生疏。大概都是因为林昭,陈凯也问过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别扭。十几岁的少年不懂,喜欢你就像是被绑了线的木偶,在你面前连路都走不好。陈凯二十岁生日,排场极大,生日饭吃了几顿,最后在KTV包了一个大包厢请同学唱歌。林昭也受邀,远远看见他和孙芸金童玉女般站在门口,那种熟悉又麻木的疼泛了上来。是到很久以后,林昭才承认,陈凯就像是她一个怎么都放不下的梦,总有灼痛。林昭没有进去,托同学转交了生日礼物,像一个自愿退场的小兵,甘心地退下了。陈凯拆到他喜欢的蔡健雅的新专辑时,看到一张贺卡,林昭一手工整的字:“愿永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是祝福也是缅怀,她什么都没有说,陈凯却觉得她什么都说了。手机调出林昭的号码打过去,她清冷地接了,说在画室陪颜峻画画,所以就不过来了。陈凯自嘲地笑了笑,这就是林昭,走半步,退后两步,还怨怨地怪他们越来越疏远。颜峻懂林昭的懦弱和落寞,但也只到懂为止。大四的时候颜峻带了所有的画具去了北京,他是不容易快乐的人,林昭给过他安慰,后来就没有了。他们在宁海路上一起租的房子还有半个月到期,林昭一个人住着,台风夜来了不速之客,陈凯浑身滴着水走进来,嚷嚷着饿,要吃宵夜。林昭还记得他的口味,喜甜,爱吃瘦肉,做了一份芝士煲仔饭。他狼吞虎咽地一大勺一大勺地吃,林昭坐在对面就着客厅的光看着他,忽然觉得只是这样看着他吃饭,就觉得过往生命里所有的黯淡都被抹去了。在吃剩的饭碗从餐桌递向水池的时候,硬撑着僵持了多年的关系好像也被暖阳般的凝视渐渐融化了。也是那一年,林昭家里出现变故,父亲因为贪酒撞坏了老板的奔驰车,丢了司机的工作,没有办法,撇下老脸,拖着林昭去求当年的老厂长。老厂长和陈凯太像了,林昭想着大概就是他几十年后的模样吧,眼神也柔了下来。只是求人毕竟是低眉顺眼的事,林昭双手提着烟酒,头越埋越低。见到陈凯揽着孙芸走进屋子时,简直想从地板挖洞遁走。回程路上,父亲因为老厂长的承诺而喜笑颜开,林昭却只想哭,哭小人物的命运,哭这难以取悦的命运,哭所有根本不该有的相遇。突然间,她的情绪崩溃了,一向温和的林昭号啕大哭,她伤心又放心地哭着,她以为什么都不懂只爱烟酒的父亲什么都不知道。而老人只是背过身,无能为力地给了她一个背影。半年后,陈凯去英国读两年的交换生,孙芸两个月后毕业,也跟了过去。至此怀疑过他们姐弟恋的人都相信他们会有好结果。痛哭过的林昭灵魂注了铁,无动于衷,找工作投简历,一心只想在这座城市扎根下来。2008年,林昭日渐稳定,贷款买了一辆车,因而更热衷于加班。有次夜路回去,电台一直在放王力宏的歌,突然想到这么多年喜欢的人其实都一样,大男生、孩子气、会唱王力宏的歌、喜欢开快车、爱烟爱酒爱美人,其实都是陈凯的模样。有的时候林昭很想给陈凯打一个电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听一听他的声音也觉得很好。这期间,陈凯回来找过她一次,轰隆隆骑了一辆机车,在下班的路上突然出现,拦腰把她抱上后座。那么熟稔,好像从没有离开过。那个夏日黄昏,烟霞漫天,林昭抱着他的腰坐在他机车的后座,像逐日的夸父飞奔进渐沉的落日里,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浸在海水般的夕阳里,她闭上了眼睛,听到陈凯逆风喊着:“林昭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喜欢啊,像喜欢一位明星,像喜欢雨后的彩虹,像喜欢黯淡生命中历历可数的星光。他们在湖边开了一打啤酒喝,聊他国外的生活,聊她的现状。微醺的时候摸到陈凯中指的戒指,冰凉又带着人的体温,林昭恍恍惚惚地笑了。林昭和陈凯有地下情的那年,她已经二十五岁了,还做那么愚蠢至无法回头的事。像多年的一个心魔,缠绕着她无法安宁。最爱陈凯的时候,林昭和他躺在沙发里,她痴痴地看着他:“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爱另一个人呢?我想把我的心给你,肝给你,胃给你,你要吗?”陈凯打量了她一会儿,俯下身细细柔柔地吻她。他们一起去普陀山烧香,请了姻缘红绳绑在手上,一一把佛像跪拜过去,香火鼎盛,走在山间像走在仙境里。陈凯把玩着林昭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上比对,她连忙缩回来,说比过手大小的男女都会分手。陈凯哑口失笑,林昭也黯然。“我们只是在一起,从没有真正恋爱过。”陈凯回英国的期限将至,林昭如临大限,整夜整夜睡不着,清晨的四点有垃圾车轰隆驶过,五点有雀跃的鸟叫。这个城市的清晨,夜市收摊,早点出摊,夜归的人疲惫困乏,早出的人则神采奕奕。整个世界不明所以,她看着路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天光未开,一切混沌未开。那个时候她总是自责万分,想着一定要离开陈凯,再也不能这样了。可惜他说一句“你别走”,她就偃旗息鼓,留了下来。陈凯回英国后他们仍有来往,浑浑噩噩地这么过着,竟不知岁月催人老,可她对他却始终是初心。有年盛夏,林昭在开车,忽然有个号码令她心里一颤,然而接起来却只是一个毫无情义的推销电话。林昭把车靠边,脖子靠着椅背,听完那十几分钟的产品介绍,只为那个号码曾经是陈凯的。谁说的,爱一个人总是曲曲折折地想到他。然而,2013年传来陈凯和孙芸的婚讯,他们两人都已定居英国,结婚早能预料,只是林昭这样性格的人,只有事情确凿发生时她才真正相信。那天她躲进电影院,整整一天没有出来。深夜十二点有陈凯喜欢的王家卫电影的首映,宫二爱得正气,幽微又坦荡。“民国二十六年,我打算去东北,因为那边有一座高山。大衣我都做了。后来因为打仗,所以没去成。大衣没留下,只留下一颗扣子,算是个念想。”这是林昭自己选的爱情,他隔江隔海来,只留下一颗扣子。林昭三十岁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过来,年轻的时候以为一生会遇上许许多多的人,然而所谓机缘,其实也不过那么几次。林昭和陈凯,从少年时依赖的情感,到成为恋人,后来那几年锱铢必较,成了最无法安慰的人,退无可退,只能永远分开。她记得和陈凯的最后两面,可是却已经想不起来,哪一次是真正的最后一面。因为都是那么难过,又难过得舍不得他就这么离开。一面是年末,公司年会,林昭要领一个“贡献突出新人奖”,盛装出席,选了陈凯送给她的华伦天奴大红色礼裙,腰肢纤细,是林昭几年前的尺寸。后背的拉链怎么都拉不上。喊了陈凯,背过身,他冰凉的手按在她的腰上,嗞一声,好像一个故事完美地收了尾。双手恋恋地放在她的肩膀上,从梳妆镜里隔着冷冷的玻璃似不为所动地凝视着对方。陈凯向她祝贺,说恭喜。林昭歪头笑着,耳环轻轻靠在他的手背上:“真好,今天终于没有吵架。”还有一面是接近早春,陈凯来拿他留下的几个高达模型,站在公寓楼下等着,路旁的玉兰有一些开了,清淡的白色。陈凯接过纸盒,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后悔不后悔?”也不知道他指什么,林昭摇了摇头。花树也在风中摇摆,冰凉的香气像急雨,撒得他们满头满脸。林昭烟嗓咳嗽了几声,紧了紧线衫,转身往回走。那一瞬,她才悲哀地相信,那个多年以前薄暮时分陪她穿过半条老街去吃一碗葱油拌面的少年已经离开她很远了,在他自己的人生大道上甩手甩脚、志得意满地走着。什么是爱啊,大概就是那个夕阳下,他手插口袋,挺肩一回头的样子。他爱过她,她一直爱着,却始终没有并肩的英勇。这世上失落的爱,真的太多太多,你经过就好,不要哭。那么辉煌的落日,烟霞漫天,我也好想有一艘船,可以调转方向,逆时光河流而行,不间歇地向过去驶去。·一艘1900的船·《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一辈子都在那艘大船上。看过的小说里有个姑娘,她和她的画家男友在北京,他们的第一张床是用540本《新华字典》搭出来的。她躺在这张学识渊博的床上,一点儿也不担心明天晚餐的着落,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我把这个故事念给江程听。我说:“他们和我们一样。”在北京的第二年,我们从地下室搬到了阁楼,床是最值钱的家当。因为我要“大”字形躺在上面,像植物一样被浇着阳光,望着明晃晃的天,吹牛、做白日梦,否则抵抗不了这清贫的日子。我的梦想是当一个死红死大牌的作家,虽然我现在每千字150元。江程的梦想则是要当比日本那个色老头米原康正还要红的摄影师,拍遍全天下的美女,实在肥美的那就睡上一两个。“肥美”是他给我的词。我很看好他,在生活中是一流氓,可要去闯荡文坛的话,他可能就是“冯唐第二”。毕业后,我们就这样过了两年。好像曾经白衣飘飘的70年代,王朔、石康、高晓松都还没有老,大把姑娘等着他们泡。世界很美好,我们像他们一样,清高、自恋,躲避现实,忠于理想。第三年的时候,我说:“江程,咱们俩得牺牲一个,俗一个,接地气一个。你得去赚钱,去开公司,去当奸商,赚好多钱来给我花,这样才了不起。”可是他对我说:“很多了不起和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举个例子呢。”“比如曾经有一个作家住在美国的荒郊野外,吃腻了自己做的汉堡炸鸡,就搭一辆车到纽约,打给一个不认识的女影星,说,我是写《麦田守望者》的塞林格,我想睡你。然后他就睡了那个女影星。”江程转过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这就很了不起,但是和钱没有任何关系。”我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有那么点道理。那是2007年,那个时候我瘦成一把骨头,剪男孩子一般的短头发,总穿白T恤和牛仔背带裤,平胸,胸前的兜兜里总装着自来水笔和便笺纸,像一只母爱泛滥的袋鼠。我们在北京蜗居了两年,几乎哪儿也不去,常常还是会在伟大的首都迷路。我觉得我们就像《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一样,一辈子都在那艘大船上。我们对这个世界也有欲望,但不会虚妄到超出船头和船尾。《海上钢琴师》是我最爱的电影,江程是我最爱的男人,那时我拥有着他们,每天醒来,都有一个时刻觉得诸事完美。那么一个时刻。手机屏幕上亮起一串熟悉的号码,我接起来,声音明快。他在那头轻笑:“在吃东西吗?”江程到底还是了解我,知道我发出这样的声音的时候,一定正在吃东西或者即将去吃东西。我半张脸埋在餐盘里大快朵颐,应了他一声,又囫囵吞下一大口牛排才问:“有何贵干?”“给你寄了快递,明天应该能到。是一瓶酒,一瓶性格很像你的酒。”我噎了一下,反问他:“我是什么样的性格?”“天真和残酷并存。”他挂了电话。这是我们分开后的第五年,联系越来越少,一年也就几个零落的电话,但从未失去过音讯。他去每一个地方,有值得的、好的东西都会买下来快递给我。他说这是他以前欠我的。五年后的江程变成了商人,去过好多地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现在是见过大世面的大人物。我们的那艘船应该已经彻底沉没了。2007年4月13日,我们同时下了那艘船。分手那天,江程还在重复那一句话:“有很多了不起和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呸”了他一声,我实在受够了这种断水断电断粮,躲房东像老鼠躲猫一样的生活。我歇斯底里:“江程,我告诉你。我就是虚荣,我想实现梦想,想住上大房子,过上好日子。我想这些都快要想疯了。”“可是你说你爱我。”“对,可是我现在不想爱了。”我们摔破了仅有的几个碗、几个杯子,从此分道扬镳,如脱线的珍珠各自滚落到不同的生活片段里。我收到了那瓶酒,芭比粉的瓶身精致地装在木盒子里。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打开它,像在舌尖裹了一条丝绸,口感却是甜蜜而锋利。酒本该是粮食或水果的腐坏啊,怎么能如此美味呢?为什么我们腐坏的爱情没有这个好运呢?我喝着江程送的酒,眯起眼睛重温《海上钢琴师》,那里面有个家伙说:“我一直希望你下船,在陆地演奏,娶妻生子。这些在生命中虽非完美,却值得一试。你向我介绍你孩子的妈,邀请我共进丰盛的晚餐。我会带甜点和一瓶酒;你会说,太客气了!你带我参观盖得像船的家,你老婆在煮火鸡,我会称赞她的厨艺。我要送你骆驼毛大衣,你穿起来一定很体面……”我流下了好多眼泪,又委屈又愧疚。离开江程以后我去了上海,有过一段惨淡的日子,之后渐渐混得有点起色。最近我接了一个好差事,帮一家做ing的老牌公司写微电影剧本,一共上、中、下三集,关在酒店房间里一个星期,给吃给喝,写完才能够放出来。上海正好进入连绵的雨季,我在这间大而空旷的房间里,拉上厚重的窗帘,像一只进入冬眠期的狗熊,不知朝夕。落地灯光线温柔,空调呼呼地响,我穿着件皱巴巴的工装衬衫,发呆地看着浓而滚烫的茶,香烟嘶嘶地燃烧着。我感觉到快乐,可我也感觉到落寞。窗外是外滩,雨像缤纷落英纷纷扬扬地掉进去,我披了件外套,出门买大前门和燕京啤酒。呵,北京的味道。与旧情人相逢的场面应该是这样的啊,在一间灯光柔和的餐厅,各自衣着体面,挽着登对的伴儿,打个照面,各自说一句沉在心底的“好久不见”。而绝非是现在这样,一个穿着邋遢的运动服,一个穿巴宝莉经典款风衣;一个拎着啤酒、花生、豆腐干,一个拉一只银灰色的行李箱。我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和江程一对比,我简直就像是一个失败者。我就是小心眼,见不得他混得比我好。他本来是来谈生意的,结果变成了和我在房间里喝酒。他霸占了我雪白的大床,抽了我的大前门,开了我的燕京,花生一颗颗丢进嘴里。在占了所有便宜以后,他还瞟了我一眼,骂骂咧咧:“连夜飞了两千公里过来,不去赚钱而是在你这里喝酒,心里真他妈愧疚。”他喝了酒就耍无赖:“你赔我33万的订单。”我真想打开窗户一脚把他踹进黄浦江喂鱼。可是他又说,这个世界上能让他赚钱的人有很多,可是能令他觉得畅快得像出了口恶气的人很少,我算是一个。后来我们都喝得有点高,各自盘腿坐在地上靠着床,收起了玩笑的姿态,终于肯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江程说:“过去我可能真的错了。我不可能一直过着苦日子,还想着和我的女人去做一些铭心刻骨的事情。”我却笑了:“可是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不起和钱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天一点点亮起来了,我打开房门送客。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不肯走。走廊的感应灯亮了一会儿又熄灭,我醉眼蒙眬望着他笑。他说:“自己要好好的。”我突然变得很软弱,好想和他拥抱一下。可是我恶声恶气地说:“快走吧,快走吧。”他无奈地看着我:“可是你拽住了我袖子啊。”我像触电一样,倏地松手。他走近一步,撩起我的长发,在后颈温柔地印上一个冰冷的吻。他说:“有时候还梦见你短头发的样子。”他说:“遇到事不要怕,有事就来找我。”班长和团支书终于结束爱情长跑要结婚了,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们唏嘘慨叹,七年全缩在一杯酒里,闻得到时间的香味,也看到了青春只剩下兔子一般的尾巴。江程来得有些晚,席开了大半才风尘仆仆地赶来,自罚三大杯,一点不扭捏,好痛快。宴会厅的灯光明亮耀眼,我隔着人群细细凝视他,突然发现他和我记忆中的江程有些不一样了,世故了些,柔和了些,也老了一些。大概这几年他总是在笑,眼角好多细细的皱纹。我看着,蓦地有些难过。席散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秋意萧索,又喝了些酒,心里真是伤感得不得了。在门口和大伙一一拥抱告别,真不知道这些人下次再见又会是什么模样呢。我准备过马路喊出租车,江程在身后喊住我:“你等等。”“不用送我了,你喝酒了,开不了车。”他走上几步,拉着我的手,固执地把我拉到车前。不过是打开了后备箱,里面一大束黄玫瑰。他说:“后天就是你生日,我怕这个生日又错过。”我有些感动:“你从没有错过我的生日,每年都会打电话过来,不管多晚都会的。即使有一次应酬到两点,你也在洗手间一边吐一边给我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祝我年年岁岁有今朝。”江程扬起眉毛,笑了笑。我摘下花间的卡片,纯白一片,没有只言片语,不再说什么,只是有些失望。“写了好几张,都不能表达心里想说的话。只好什么都不说。”他看穿我的心思,又说了一句,“生日快乐。”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穿雪白的衬衫,颜色轻渺得一尘不染。他的肩膀更宽阔了一些,他被岁月浸润得温和而迷人,只是鬓间的星点白发也令人伤感而怅惘。我忍不住向前一步,摸了摸他的衣领,又摸了摸他的脸,傻傻地笑。他说:“重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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