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陆振宁和矮和尚总算安全回到小庙里。
陆振宁对矮和尚说:“估计明天还得给他们送柴火,只怕把我们庙里所有的柴火都挑去也不够他们烧。”
“你怎么知道?”
“刚才我们把挑去的柴火便交给了那些炊事兵的时候,你没看见吗,那么多人,只有几十个炊事兵正在烧火烧饭,他们应该是在给被俘的人做饭。每天做那么多人的饭,得需要多少柴火。”
“说得也是啊,那么多人,光做饭就是一个大问题。”
此后两日,陆振宁和矮和尚果然又送了两次柴火。日本兵经过十几次的搜查,把附近所有的民房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什么人,而且在庙门外又杀死了几个逃窜的中国士兵。但日本兵始终没有为难庙内的五个人。
夜里,陆振宁躺在稻草堆上,辗转难眠。第三天傍晚,又来了十名日本兵,但他们并没有再进庙内,却将石榴园里的树枝全砍光带走,庙中的五个僧人都在战栗中,却揣摩不出鬼子兵的用意。
时值农历十一月月圆之后,寒风瑟瑟,月照昏沉,夹带一点雪的细雨。夜间,陆振宁在庙里先听到一阵“答答答”的军靴声,夹杂着一阵人与人的磨挤声,从庙门前的公路经过。听声音,人们行进的方向是由东向西往长江沿岸而去。
陆振宁和矮和尚在偷偷研究:“大概是鬼子兵换防吧?”矮和尚对陆振宁战战兢兢细语猜测着。
“一定是的,那是利用夜间行军,比较保密些!”陆振宁也在自作聪明地猜测。
可是,那些脚步声持继了很长时间,可知经过的人数不少。
“难道日本兵要全部撤离上元门啦?”矮和尚无端地猜测着,心中似乎还有点喜悦。
陆振宁在想,日本兵行军就行军,换防就换防,为什么要将庙里石榴园的树枝都砍掉带走,难道是拿那些树枝去当做柴禾烧么?但细想应该不是,眼下虽然是冬季,石榴枝叶尽落,但是那些石榴树枝并不那样的干枯,哪能随便燃得着火?何况日本兵多次来搜索庙里的柴房,何尝不知道这里还存有相当数量的干柴?他们为什么舍干柴不用而偏用生树枝?
陆振宁和矮和尚怎么猜也猜不透,只好蜷卧在稻草堆里战栗着。
过了一个多小时,门外的脚步声停止了,远远地却传来一阵机关枪枪声,很密,并不像是在点射,而是连续的射击。
这下陆振宁更加想不明白了:“难道又有国军来反攻,双方发生了激烈战斗?。
枪声响了一阵子,便又归于沉静。
天亮之后,小庙四周却一点声息都没有了。没有人声,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吠。平静的死寂,使陆振宁的心更加速跳动着。
小庙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庙里的人一无所知。
过了三天,日本兵又来到小庙,这回不是喊挑柴火去了,而是叫到江边去清理垃圾。庙里除了法慧往持外,都被叫去了。
陆振宁搀扶着他的师傅,矮和尚搀扶着另一位老和尚,都来到了江边。
“去江边清理垃圾,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做些什么呢?”老和尚边走边念叨着。
四人在鬼子兵的押送下走到长江边,马上被眼前的景象吓住,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因为他们看见,江边到处都是死尸,有的躺在离岸边一二十米处,有的半个身子已没在水里,一些死尸旁边丢弃着一根生树技。陆振宁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日本兵去砍那些石榴树枝,是用来撑这些死尸到江里去。
很显然,他们的人手有限,做这些事情很劳累,于是就想到了小庙里还有几个人手。日本兵所谓的清理垃圾,就是要他们把这些死尸全弄到江水里,让江水冲走,以达到毁尸灭迹的目的。
陆振宁被日本兵吆喝着,不得不走上前去,刚走近一个死尸,一股恶臭直冲肺腑,陆振宁不由得掩了一下鼻子,把头扭到一边去。
“叭!”一记响亮的鞭子打在陆振宁的背上,接着,日本兵凶神恶煞般地嚎叫,“快快的干活!”
陆振宁只得忍着痛老老实实干活。清理完这一处,又沿江往上走,来到距离小庙上游一公里多的江边,有一块地名叫做大湾子的地方,那是长江河流的弯曲部分,靠水的一小片沙滩上,躺着更多的死尸,有一大半泡在江水里,但是由于这里江水打旋,死尸不能顺流而去,所以这里囤集了上千具尸体。
陆振宁终于想明白了,原来前几天半夜里的人潮声,以及连续的机关枪声,是日军把俘虏来的国军士兵,集体屠杀在那个长江的大湾子里了。
陆振宁在这里也发现了不少用树枝做成的大叉子,看来日本兵已经将一批被屠杀者尸体推到长江的水里,让江水顺流而下冲走了。只是由于尸体实在太多,单靠他们的力量无法全部完成。
看得出来,日本兵为了这场屠杀也是精心策划过的,他们把被俘的军人都带到江边来才执行枪决。
陆振宁和矮和尚非常吃力地用大叉子把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推到有水流的地方。陆振宁抬头望了望四周,发现远处也有一些中国老人被日本兵用枪逼着在做这种事。更令陆振宁感惊讶的是,不远处有一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外国传教士也被逼着做这种事。
慢慢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两眼蓝幽幽的传教士靠近了陆振宁和矮和尚,悄声说:“我看得出来,你们是没有失去良知的中国人,你们愿意帮我完成一件事吗?”传教士的中国话虽然很蹩脚,但是能听懂是什么意思。
“什么事?”陆振宁问。
“这件事情很危险,如果让日本兵看到了,我们可能会有麻烦。”
陆振宁警觉地瞥了一眼周围的情况,发现日本兵离他们很远,便说:“日本人并不注意我们。”
“我想拍几张照片。”传教士说。
矮和尚一听,很不屑地说:“都是些死尸,有什么好拍的。”
传教士却非常认真地说:“不,这件事情很重要。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你们的眼睛看到了,还应该让更多人的眼睛也看到。但是,我一个人无法完成这件事情。”
陆振宁猛然醒悟:“洋和尚,我答应帮你!”
传教士一愣:“你叫我什么?”
陆振宁微笑着说:“我叫你洋和尚,你不介意吧?你看,我们几个是信奉佛教的,你信奉的是天主教。你传播天主教义,我们弘扬佛法,大家其实是一路人,所以我称你为洋和尚,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正好相反,我还有点喜欢这个称呼。我们开始吧。”
洋和尚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型相机,在陆振宁和矮和尚的掩护下,迅速拍了几张照片。
洋和尚说:“这个东西带在身上很危险,我们应该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陆振宁指着旁边的老和尚说:“那是我师傅,他已经七十岁,现在很劳累了,我请你扶着我师傅回去休息,我们住得不远。我想,日本兵不会太为难他了吧。”
洋和尚微微一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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