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下到太阳地里,黄白花间,晒得浑身暖意,方觉得好些。刚要回头往凉亭中看去,不防子璎的笑脸已近在身后,瞬时又吓了一大跳,躲避时没当心,脚下一崴,直挺挺向后摔去。
子璎未及细想,伸手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待臂上传来软腻的触感,忽觉不妥,立时又将手抽回。道臻还未站稳,没提防他釜底抽薪,惨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王子璎!”
道臻气得呲牙咧嘴,望着子璎满脸歉意伸出来的手,身后霞光漫天,心里升起一种充实与欣喜。
这世间万般,侯门诸相,魍魉与魑魅,道臻如履薄冰,应对不暇。可如今她忽然不怕了,自你之后,所有风霜雨雪,都藏着春和景明。因生了王子璎,这世间和侯门,总还不算太坏。
子璎走后,道臻又在园中逛了片刻,心里想着连日来所听所见的怪事,至暮色四合,方缓缓往回走。
诺大的郗宅,本就人气稀薄,道臻行走其中,一股萧条之感扑面而来。
夜色渐浓,四下暗影幢幢,凉意逐渐渗入骨髓,道臻忽打了个寒噤,紧了紧衣衫,步子也加快几分。
转眼来到朝晖堂外的一方庭院,天色已如墨渍氤氲,流云遮蔽残月,晦暗的月光下,垣墙边隐隐可见几个半人多高的大水缸子,投下的阴影连成一片。
道臻尽量目不斜视,正要经过,院落一角忽传来悉疏的响动,将她钉在原地。
这日她给吓得多了,心里发虚,胸口砰砰直跳。她转头看去,只见其中一口水缸边上有一团黑影,墙边草叶正在剧烈抖动。
道臻正要挪步去细看,只听身后一个声音响亮道,“姑娘让人好找!”
道臻遽然跳起,一回身,只见绵云手提一盏风灯,面色阴冷地觑着她。
“方才那……”道臻伸手向墙边指去,静谧月光下,水缸边草叶扶疏,哪里还有什么黑影。
绵云冷笑道,“三姑娘千万当心,这宅子历两姓经百年,草木成精成怪的想来不少,万一给拖去吃了可怎么好?”
道臻不理会她,犹想着方才月下的那团黑影,一边打量着这院子,眼神渐渐向朝晖堂延伸去。
下一瞬,道臻忽然抬脚疾步向正门内跑去。
绵云不防备落后了两步,只得跟着她一路小跑,一路急呼,不一刻便到了太夫人的卧房内。
道臻停在郗太夫人床前,绵云紧跟着她进来,太夫人正侧卧在榻上,仿佛受了风,猛咳起来。
“姑娘好规矩!”绵云厉声喝道。
道臻柔柔一笑,亲亲热热上前拉住太夫人的手,道,“方才在院子里见了一个乌头黑面的精怪,因离祖母这近,唯恐吓着祖母,特来探望。”
说着殷勤地去抚太夫人的面庞,因触歪了防风帽,让太夫人攀住了手,“哎哟,我道是谁猴似的没个正形,韩嬷嬷的规矩都白教了不成!”
绵云上前拉起道臻,蔼声道,“姑娘莫再顽笑,太夫人这不是好好的?二姑娘正等着见姑娘一面,姑娘快去罢。”
“二姐可见过祖母了?”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绵云正为太夫人捻好被子,回身见一个碧裙斜髻的丽人走进来,赶忙下来福了福身,“二姑娘。”
郗道茂刚过花信之年,一张皎洁的鹅蛋脸,远山眉,秋水眸,盈盈欲语,泪光点点,看着极是温婉娴静。
道臻上前见了礼,道茂屈身回礼,嗓音柔和动听,“闻名不如见面,妹妹果真明艳动人。”
道臻轻怔,不知为何,从她这直白的赞许中,听出一些酸意。
道茂犹自深望着道臻,一室静默,道臻不大自在,便笑道,“姐姐快去看看祖母,好久未见,许都认不出来了呢。”
绵云肃穆道,“三姑娘也该管着自己一张嘴,需知饭可以乱吃,话不好乱讲!”
道臻冷笑道,“姑姑这一张嘴倒管的好,口气凭的威风,让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你是这家的主子呢!”
绵云一时噎住,垮脸瞪着道臻。
道茂柔声道,“妹妹说的是,我正要向祖母请安呢。”
道臻与绵云站在堂下,皆不再言语,看着道茂扑在太夫人身前,哽咽着喊了一声“祖母”,接着像是伤心极了,呜呜地啜泣起来。
夜深,道臻从朝晖堂出来,遥望道茂的步辇消失在夜色里,在门口静立了半晌。
门前不远处的小道旁长着茂盛的榆钱草,正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道臻赏着月,不知过了多久,绵云提着风灯出来了。
“我有一事不明,特在此等着姑姑指点。”
绵云早已换上了菩萨般的和蔼笑意,听着道臻道,“如此炎夏,病患该以避暑降燥为上,为何祖母却还戴着防风帽?”
“朗中的嘱托,我等下人不敢过问。”
道臻不再说话,只笑了笑,朝着绵云微一颔首。
采芳提着灯走近了,道臻侧身步入夜色,绵云忽道,“姑娘念过书,应该晓得,家族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道臻白皙的面庞在月下映着微芒,她看着绵云轻轻一哂,“姑姑真多虑了。我姓郗,你姓绵,我是主,你为仆,你我之间,谈何家族之内,又遑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道臻不再理会绵云,跟着采芳往所思斋行去。
风灯昏黄,微光吃力地将黑夜推开一寸。道臻袖手凝眉,她想不明白,道茂为何要帮着绵云瞒下来。
朝晖堂榻上躺着的,分明就不是郗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