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移动,也不需要栽种,在山洞和山洞的附近就足够找到那点吃不饱但也饿不死的一切。
自然正在侵蚀文明的痕迹。季节冷热的变幻带给人们以时间流动的错觉。在漫长的不变的景色中,时间会消失在万古不变的深渊中。智人们好像正要回到他们百万年前的原始人先祖的生活。
但一天天过去,雨水没有停止的趋势,反倒愈演愈烈,以致于超过了限度,而让人们所居住的山洞也不再安稳。
一天夜里,犹在梦中的原始人听到了狗在大声吼叫,接着是守夜人的呼喊:
“大家快起来!水来了!”
几个人揉着眼睛起身,走到洞口往外一看,只见得一道吃人的大水从山崖上直下,混着泥屑与砂砾,迫近了他们的挡水墙。激荡的水声像是连续不断的响雷。在深深的夜晚看不清颜色的浊流,像瀑布一样朝着洞口奔流。
部落人顿时大乱。男人们慌张地把他们那点作为财产的食粮举到空中,女人们则勉强举起了火把。无数的火把在黑魆魆的夜里冒着满天飞来的水滴走来又跑去,人头攒动,走向更高处。
磐妹吃力地寻着其他磐氏家族的人的身影。她看到磐娲正在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带着年老体弱的巫咸一起走。而磐姐最上心的几个孩子则在涉水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别看了。”
李明都紧紧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又说:
“我都看着呢,他们和我们马上就会和,石头已经过去了,你跟着我走,别多想。”
结果,这不经意的一眼,他就看到她冷得发白的脸上居然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了。李明都摸不着头脑了:
“你笑什么呀?现在情况可危急哩。”
磐妹紧紧拉着李明都的手,在这湿润的泽地上气喘吁吁地奔跑,她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劳累,反倒笑着说: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高兴吧……”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李明都恼道。
磐妹冷得牙齿咯咯响,但两片红色的嘴唇仍然挂着笑意:
“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能比过去的那些让我感觉更坏的日子啦。”
“我真是弄不懂了。”
“你什么都可以管我,但唯独不能管我笑不笑呀……”
磐妹更加响亮地说道。
然后她更紧地抓住他的手,露着牙齿更加地笑了。
那时候,天空飘着许多雨点。雨点无情地拍打在人的脸上,而洪水就在人的边缘奔驰飞腾。人走几步,它也不时往外扩几步,仿佛怎么也逃不掉似的。他们一直跑,跑到远离水的高处,见着水在山间激烈地徘徊,卷走了树木。
雨一直到接近黎明时才停。月牙儿从云的缝隙里露出自己的身影。地上的大水却仍在奔腾,上面闪烁着冰冷无情的月光。湿漉漉的跑得失散的人们靠着火光彼此辨认,在山麓上重新相逢。
族长开始清点人数。只这一场大水,就将人们在山洞里长久居住的想法浇了个粉碎。而他们先前收集的放在山洞里干草食粮也大半化为了乌有。
人们被迫重新上路了,过上走一段路,找一点食物,再找一个地方栖息,然后循环往复的游猎的生活。
巫咸病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大多时候他的意识都不很清醒,但嘴里总是念叨着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的话语。
“马上就到哪里呢?”
“他曾经说过的水草丰茂之地吗?”
可这老人几乎已不能沟通,人们也就对这个答案一无所知。磐麦曾经委托磐娲问巫咸这个答案。她得到了一个并不准确的更接近于“意义层面”的答案。如今,磐娲起了好奇心,想要得到一个更准确的“地理层面”的答案。她便开始整理巫咸那全部珍藏的刻画着文字的兽皮。
按照巫咸的说法,磐娲是他的全权继承人,她是有资格这么做的。
但这些兽皮并不是优秀的信息的载体,有些被水浸得模糊,有些则已经七零八落,有些则在长久的迁徙过程中被损坏了,还有一些则丢失了。
她和族长可能是唯一能够辨识这些兽皮上的信息的人。因为他们曾经参与过巫咸记录星象的计划。
在记录星图的兽皮上,磐娲记得巫咸都会标上地理位置信息,譬如说在哪座山的旁边,在哪座海的旁边,山像什么,有什么动物,也会标上时序信息,那就是画上月亮的形状。至于季节的标识并不重要,因为星星……按照包括李明都在内的巫们共同的认识,星星本身就是对季节的描述。
但直到整理的时候,磐娲才发现每一张兽皮上还有额外的几种标识。这些标识的图案千奇百怪,有的像是单纯的累加起来的方块,有的像是太阳,有的像是花草,有的则像是一团蛇或一只鸟。这些图案说不清楚是巫咸留下的……还是某种单纯的污渍。
除了那块能折射物质的晶体外,她的研究内容又多了一项,那便是巫咸兽皮的绘画。
除巫以外的所有人都背负着艰难的猎食取食的工作,没有任何人能腾出空来帮她。不过巫咸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在短暂清醒的时刻,奄奄一息的老人说:
“已经快了,快了……穿过一条小河,走过一片树林,树林上是沉甸甸的橙果,但别吃多,会拉肚子。再往前是一片不结果的树林,接着是土坡,然后就快了,就快了……”
说完这段话,他几乎不能睁开眼睛,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老人全是靠意志力在支撑。迁徙的人们得把他放在车子上慢慢地拉。
太阳升起又落下,露面的时候不知何时已比不露面的时候多,漫长的雨季在漫长的移动中好像也快到了尽头,因为会结束,所以一切季节在人们的回忆里又都变得短暂。
雨水的结束不是洪水的结束。过剩的水仍然淹没着原先干燥的土地。动物变得越来越多,一群群的云雀在空中飞舞,野雁在空中互相呼喊,水上飘着一群白羽毛的小鸭子,而水边的石头里则长出了许多柔嫩的小草。冰雪在这一片地区已经彻底见不到了,但溪流水涧却到处都是,冲刷着每一片淹没在水里的树根和草根。
大大小小的水坑分散在群山的每一个地方,白天闪烁着日光,晚上便倒映出了满天的繁星。
一个登高望远的哨兵说再往前就不是山而是草地了。那一片草地不是他们原先过来的草地,但也生出了大大小小的湖泊,而被水淹没。虽说被水淹没,可到底还有露出的地方,还是能走的,或许是比山更好的住所。
巫咸几不能言语,人们就更看重磐巫的意见。傍晚,李明都和捕猎队一起带着大批猎物回来,年轻的妇人们开始处理动物的肉。炊烟袅袅,升至半空。
疲惫的李明都耐心地听完部落族长的意见,然后说:
“去吧,去吧,巫咸原先是怎么想的?我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
磐娲更不必多说。牧力等几个后来融入的小型家族略有意见,但看到众人的同意,也不再言语。
第二天一大早,衣衫褴褛的人们踏过一个个水坑,赶着牛马往山脚的方向走。在接近傍晚的时分,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磐麦,他兴奋不已往队伍后头传来了一个消息:
“前面有片果林,快来呀!”
疲惫的人们的精神一振。磐娲闻言,急匆匆地也走到了队伍的前头,问到磐麦:
“哥,果树在那儿呢?”
“你来呀。”
磐麦领着她一起向前,踏着鹅卵石走过了一条清澈的小河。在河的那一头便是一片黄澄澄的果林。
树叶都藏不住那一颗颗饱满的果实。果实的表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绒毛上还挂着点凌晨未散的清露。
磐麦摘下了几个果子,也不管能不能吃,径直咬下了果肉,还啧啧地评论道:
“有点酸……待会儿给回去几个吃。”
谁知,磐娲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话。她握着一颗黄澄澄的果实,喃喃自语地说道:
“老师说的都是真的……”
随后,她抬头向前望,雾气笼罩着果林,荆棘和野草长得到处都是,遮蔽了前方的视野。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去,走了没几步,就变成了奔跑。
“你要去哪里啊?队伍还在后头哩,前面可能有野兽,危险。”
磐麦连忙追了上去。两三个磐氏家族的年轻人也跟着他往前奔跑了。锐利的草叶在他们裸露的腿上划出了几道伤痕。两只松鼠被人们的举动惊扰,连忙蹿进了树林的深处。一两个不知名的小虫爬上了人们的肩膀,咬了他们几口,又被手拂拭了去。
“等等我呀。”
磐麦往前大喊。
磐娲根本没听他的话似的一跳,在石头上停留片刻,心情激动地说道:
“真的是不长果子的树林……没有土坡,但是有片草坡。”
林边恬静,草地清新。在坡上,还有一道清冽的泉水。清冽的泉水源源不断地从泉眼中冒出,在一条很浅很浅的沟壑中缓缓地流动着。而在泉眼的旁边,还累着腐烂的木头和不知多少年前搬到这里的石头。
“这是……”
磐麦看到了这个泉眼和泉眼边上的石头,一时感觉有些熟悉。
但这时磐娲发出摔倒的声响,吸引了磐麦的注意力。这着急的女孩走得实在太快了,她拼了命地向前,一个失足,便在柔软的草叶里咕噜咕噜往下滚去了。
磐麦心急,大声道:
“小心点!神仙不得骂死我呀!”
他追着磐娲往下奔跑,没走几步,便看到了一片被山坡围着的山谷。而山谷的中央是一片金灿灿的海洋。磐麦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眼前,是数不清的沉甸甸的麦穗在迫近黄昏的晚风中,随风飘荡,无声地摇曳着。
这时,磐娲从金灿灿的麦穗之中站起身来,她感受到自己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块黑色的石头。
时值黄昏,大火星正悠悠地从东方升起。
星星的底下,黑色的石头竖立在金色的麦浪之中,好像从未改变过,始终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