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姿,还有磐妹和蔼的脸上噙着的一点幸福的微笑。
“得做一点什么……”
磐娲想道。
她叫醒了几个同辈的同族人,也就是她的几位兄弟姐妹。迷迷糊糊醒来的年轻人揉揉自己的眼睛,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问:
“巫……你怎么还不睡觉?”
磐娲作为巫咸的弟子,在磐氏家族的内部地位也特殊。
她嘘了一声,说:
“别发太大的声音,大父和大母都在隔壁呢。而我……我一直在想一桩要紧的事情,也就怎么都睡不着。”
冰雪已经不在了,河畔的气温怡人,夜里也不冷。几个年轻人围在一团,等着这位巫的发言。
她说:
“明天族里会组织一小批人前往山谷收割那些金色的尾巴草,我想你们陪同我一起去……在山谷里,我个人有一件事情要做。”
“不是大家伙的事情,那是什么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部落里的人们已经明确意识到个人的事情和群体的事情的区别。曾经他们是意识不到的。
“我想……”
月光披在磐娲的后背,照亮了她面部威严的棱角。她不说是自己的想法,而是用另一种更接近于巫的方式说道:
“我要把那块石头打碎……叫它永远也别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
短暂的夜晚很快过去,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升起在大河的尽头。不论昼与夜,广阔的大河都在向着大海奔腾不息。
一大清早,磐娲先是前往最先建好的巫的木屋里照料巫咸。巫咸的情况一如往常,他只微睁着一双苍老的眼睛,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磐娲已经离开了屋子,在离开前,她告知了族长。族长有一层巫咸的学徒的身份,他在今后几天会照顾巫咸的。
屋子外,大胆的年轻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匹和供四五天用的粮草。几个识路的老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巫。
“走吧。”
她毫不畏惧地说道。
一行人匆匆地上路了,这天的清晨格外寂静,山坡的树上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鸟啼。
他们在野外住了一宿。人不多,行礼也不重,第二天下午,他们就又到达了那条小河,又见到了那条小河边上的黄橙橙的果林。
“你要做的事,要不要和磐巫打声招呼?”
“没必要。”磐娲说,“当初爸爸就没带走那东西,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也从未提起过,我想他应该是不怎么关心的。”
他们重新走下草坡,草坡上的几只野鸡匆匆逃跑了去。山谷笼罩在一片黄昏的寂静里,金灿灿的稻子在风中缓慢地摇曳。
马匹被他们拴在一颗枯萎的春天也没再绿的树上。队伍约定第二天割掉这里的草,然后就在山洞里点起火堆,铺起干草,做一个简单的一夜的住宿。
太阳落山以后,苍龙的星宿逐渐上升。
磐娲和几个年轻人一起从假寐中睁开眼睛,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山洞外。那几个其他家族的人在迷迷糊糊里听到了他们的响声,但不以为意,只当是年轻男女间不能说的游戏。
“这石头可真大呀。”
“也很沉重。”
几个人围着黑色的大石头,又是推,又是攘,接着又用他们那点石矛还有混着金属的武器去砸,但这黑色的石头立在金色的稻花的中间就是佁然不动。
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一个少年人抓着黑色的石头,把自己的眼睛贴到了这石头的表面上,他迷惑地看到了许多像是月亮表面那明暗不定的海洋的一样的星。他说:
“该怎么办,我们的巫?这东西,我们几个人好像还动不了,要上点大家伙才行,要不明天砍几块木头做个杆子,把它翘起来?”
“直接埋进地里吧。”
另一个年轻人则说:
“我们不停往下挖,在它的底下挖个大坑,让这个石头自然沉进地里不就好了?”
人们的议论让磐娲感到心烦意乱。她沉着地说:
“别担心,别忘了我是巫……巫有巫的手段。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拿一个东西。”
她静悄悄地回到了山洞里。在她行礼中,一直有个特别的东西。对这东西,她原本野心勃勃想要用它改变洪水的样子,但是就像巫咸和磐巫所料的一样,到最后她也没能彻底地控制,甚至在一次改变水的实验中差点害了自己同伴的命,自此以后,她就不大敢再使用了。
那东西至今被嵌在一个熊的头骨中,用几根骨头固定住了。
磐娲一手捧着熊的头骨,另一只手拿着礼器缓缓地走出了山洞。
天上没有云,深蓝色的天幕下,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一片宁静的山谷。稻子旁边不知名的小花刚刚发芽,但还没有开。露水沾湿的叶片在风中轻轻地摇晃。
磐娲一步步走来,头骨里那块曾被巫礼所持有的晶体被月光照得格外明亮。
人们认得出这东西,颇为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
黑色的石头在磐娲的前方,她也看到了这块石头的表面像是反射了月光一样而在闪烁的奇异的光彩。
她说:
“不需要我们亲自动手,用这块石头就行了。它存在的一辈子都没能为我们做到点什么,却要我们天天照看,现在……总该为我们做一点事情了。”
不论把这东西变成什么,变成水,变成盐柱,变成金属,变成火,最好是变成一摊谁也看不出来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已决绝地用爪子一样的礼器把那块晶体从头骨里取出。
比地球更加古老的东西裸露在空气中,人们好像望见了空气在它的表面缓慢地凝结所生出的一层薄薄的会反光的晶膜。
接着,晶体轻轻地碰到了黑色石头的表面。
在第一瞬间,万物悄然无声,黑色石头的表面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晶体消失在石头的后头,像是消失在了通往另一片世界的水面下。
然后,在下一瞬间,磐娲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无限深邃的井。而这黑色石头就像水面一样倒映出了她自己的面容。
但这并非是正常的倒映。
正常的水的倒映,无非是光的反射,与外界是对称的。
但在这井里,她分明看到了无限延长的井壁上倒映出了她的躯体和面庞。而井口那一小片的视野里却涵盖了她周边的一切的花草树木、其他的人,和所有的无限的星空。
这是另一种反射的对称性。
仿佛整个人体的内外调了个头。明明应当是极小的人体却像是个无限膨胀的尸体一样包裹了全部的大千世界,兽皮衣服与人肉身的那无限微小的细胞和纹理随着脑袋的靠近好像都清晰可见。
在那瞬间,她甚至看到了自己肌肤上数不清的螨虫,还有比螨虫更加微小的、无限的未知的粒子们。
“这都是些什么?”
磐娲起了第一个念头。
周边却传来了其他人的大喊声:
“巫,快离开。这东西在变化,它不是个长方体,它……快跑!”
磐娲这时才从恍惚中抬头。眼前的东西早就不再是黑色的石头,它像是一个正在吞噬自己的黑洞一样漂浮在空中,光线在它的周围跳跃式地前进,从而折射出了令人惊异的光明。它的形状也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清楚,只能见到一个波动着的漂浮在空中的圆环。
里面是无数看不清的浮光掠影。
无知的小女孩抿着嘴唇,目光一闪不闪,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便撞到了一个结实的身体,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都在做些什么?”
李明都冷静地问道。
“你们刚才做了什么?”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磐娲失声叫道。
机器停在山谷的一侧。原本在山洞里睡觉的人都走了出来,骇异地望着那飘在空中的光环。他们又退回了山洞里,谨慎地小心地谈论着磐氏家族的巫术。
李明都说:
“我是刚刚来的,别怕,我在这儿呢……”
磐娲抬着头,看到了男人一双仍然很有神的黑色的大眼睛,她终于忍受不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那点恐惧离别的酸楚,像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婴孩时候的她一样放声哭了起来:
“你是不是想要从这里离开,想要回到石头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谁知李明都听到这话,忽然咧开嘴笑了,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磐娲毛茸茸的头:
“原来你这几天神色忧虑的,一直在担心这个呀?”
说完,他又冲着从四周躲避光圈朝着他聚拢过来的年轻人们,问道:
“那你们呢?也是担心这个吗?”
原本有的疏远和外族人一样叫他磐巫,有的则是故作矜持学着磐麦会称呼她大哥大或者神仙,如今则都像刚刚长大时候那样亲切地喊道:
“原来娲巫担心的是这件事情。没有的事情,我们都没想到这种事情……”
尽管他们并不清楚晓得李明都是否能解决这个异况,但不知怎的,就是安心了。
“没想到是对的,是磐娲想得太多了。”
李明都向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块正在变化的石头。他坦然地说道:
“我已经放弃了。”
夜里的虫声刚才没响,现在又响了起来。树林仍然在沉睡着,寂静无声。稻花随着风舒缓地、轻悠悠地飘荡,挠得人的腿痒痒的。
磐娲破涕了,她泫然地望着她这辈子最崇拜还有最喜欢的人:
“真的吗?”
李明都就站在前头,迎着风,他转过头来,嘴唇的边上闪着笑意:
“是真的,我已经放弃了,不会再回到石头的世界里去了。”
“为什么呀?为什么……”
“怎么这个时候你又怀疑起来了?”李明都笑得更厉害了。他叫大家伙在远离那圆环的地方坐下,一起小心地观察圆环。他说:
“我想我会留在这里一起慢慢变老。石头那边的世界虽然很美好,还是我出生的地方,但已经没有我需要的东西了。”
“不骗人,是真的,是不是?”
磐娲不懈地追问道。
“当然是真的,怎么,你要我用什么方式证明一下吗?”
李明都低下头来,在磐娲可爱的宽阔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磐娲一下子站在原地、害羞得不知所措了。
李明都继续问:
“好啦,你们原先是准备怎么处理那东西的?”
她嗫嚅地回答道:
“我们原本想把它埋在地下。”
“倒也不错,那就先埋在地里吧。”
飘在空中的光环已经失去了光明,坠落到了地上。它从原先的硬质变成了更柔软的质地。那块晶体毫无疑问确实地改变这黑色石头的性质。
要是原先的年轻人,一定会为之激动欣喜。不过现在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漫长生活中平常的一瞬。
他走向前去,用腿踢开了附近因为石头的变化而倾倒了的蔓草和稻穗,然后伸手捡起了地上那柔软的泡沫般的环。风轻轻地吹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到简单的幸福的惬意。
磐娲冲他的背后怯生生喊了一声父亲,他就转过头去,问:
“怎么了?”
磐娲的两手背在身后小声地说道:
“等天亮后,一起回去吧?”
李明都露出了一点微笑:
“好,就等天亮后再回去吧。”
然后,就在他回过头来,看向那柔软的环的瞬间,一扇扇直通向无限长又无限远的地方的门扉向他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