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夜有所梦,总归是有联系的。你要说人能控制自己的梦……呵,我是没见过这样的人。”
“之前说过了无人格行为模式,现在把这一切全部算上,再算上人比较特异的各自的个性,那就是综合行为模式。”
“我们传递的正是一种综合行为模式。你会进入一种与冬眠无异的状态,像做梦一样,先是完成记忆的传递,然后与远方的个体产生一种数个小时一次交互的联系。你的代人就会像你梦里的人面对各种事情做出各种符合你判断的‘应激反应’。那个人看上去是一个人,其实更像是在一种梦游的状态中,无意识地在做出各种反应,等价于你的第二身体。不过人是不可以控制两个身体的,这是由生理机制、大脑的反应机制、信息处理机制等多方面共同决定的。”
秋阴首先是想到了李明都。关于这个时间穿越者的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但她转念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关键。
她问道:
“不对呀……那那个发育出来的人体,不就是真实的人体吗?”
“其实我们发育出来的人体,和真实人体是有区别的……也不是真实人体,你应当说自然人体。”部长说,“自然人体的自然大脑到现在还不算研究透彻,我们得到自然大脑的唯一方式只有一个。”
“什么?”
部长说:
“生一个小孩。”
秋阴顿住了。
“很简单是吧,比工业制造一个人要简单得多。养起来也不难,种一块地等个十年也就差不多全功能了。我们现在制造的最复杂的一类机器需要十年的制造,比怀胎十个月要长得多,以及三四十年一个小型核电站的供电和数百个人的维护,这可比一块地要多得多,”
他或者她笑了笑,继续用合成声说:
“或者更直接点,拿到一个受精卵也行,当然得是全自然基因链的受精卵。而这里应用的替代身躯的内部系统其实是高度简化的,我们只能按照我们理解到的人体的神经系统原理,还原出了一个高度简化的大脑。说是简化其实也不正确,因为这不是按照‘复原自然大脑本身’进行的,而是我们按照‘复原一个人的反应模式该有的功能’进行的。换而言之,它的基因剪辑只支持我们理解中的一些人类应该有的功能,本质上还是个机器人,就像是ai一样看上去是人罢了。”
“说一个不太正确的比喻。你可以设想自然人体原本应该有做梦的能力,但它是没有的。你的担心是它会诞生属于它的行为模式,像一个人,这点也大可不必,因为它是诞生不了的,它就像是游戏里的虚拟角色,你不输入几个信号,它是动不起来的。”
讲到这一步,秋阴才稍微有些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这个时代对我而言……真是陌生。”
“如果你感到畏惧,可以不用做,地球上也有不少传统人的村镇。让你前往土星太空城,也有点浪费资源。过去的指示,现在也不用太当真。这看你的想法。”
当时的她没有立刻下决定,而是希望联系一下时晴,或者自己的几位长辈。
接着她就被告知,时晴仍在冬眠中。而她还熟悉的长辈们没有一个冬眠的,在一百年前就陆陆续续离开了人世。
于是,秋阴想了一会儿,选择前往后土太空城。
她也记得半年前的她是这么说的:
“因为太空城里有着一个她在这个时代可能是唯一一个认识的人。我想见见他。”
不过实际见到以后,这个人也与她印象里的人不太相似了。
最后便是现在,与一辆车一起置身在陌生的道路上,目视渐行渐稀的灯火,她发现她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坚强。
一百年前的姬水县在夜里不亮,一百年的姬水县入夜后同样几乎没有灯光。不过朝空中看,能看到一连串像是星星但比星星大得多的发光的影子,那是太空站在数万米的高空的运行。
而往地平线朝上的方向看,如果幸运的话,可以看到一条蜿蜒连绵的像是山脉一样的光云,这是覆盖了小半个地球的光帆在调整中不小心的反射。
谢秋阴任由车自动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通过声控的方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姬水县里。夜空的底下传来了空旷田野上虫子的鸣叫声。她感到沉闷,敲了敲窗户,窗户打开,一股子夜里的冷空气便亲吻了她的脸颊。
这时,她听到了旁边传来一声喊叫:
“秋阴……你怎么还没走?”
那个把三亿年后的生物当做围巾缠在脖子上的男人就站在门口。打扫了一傍晚屋子,他的脸颊上流着细细的汗珠。
“是在等我吗?”
“等你……?”
“哦,我自作多情了,你别介意……”他恍然大悟道,“我以为你在等我一起去公墓。这件事在土星那时不是说过了吗?刚才我看到你还心想,你怎么不叫我一声让我早点出来……”
“哦,是有这件事情……但现在已经入夜了,大晚上去上坟,亏你想得出来。”
秋阴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说:
“我比较无知,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我就想马上去看看。能行吗?”
“那……上车吧。”
她侧过面庞,目光注视着这个即将上车的人。自动汽车应声开门,车灯同时光亮了两个人的肩膀。
然后这辆未来的古董车开动了。旁边是正在逝去的田野,而一条大路则在车的前方开始延展。在他抬起头时,那条银光闪闪的星河就好像哗啦一声向着他倾泻了下来。阴暗的森林在满天的星光下留下了它们叶子闪烁的轮廓。而银河倒映在清澈的河水中,好似满天的繁花。在它的边上交织着其他遥远的星系。
李明都在摇晃的车里静静地凝视着缀满苍天的繁星,远处是黑魆魆的群山,群山的边缘能见到城市的灯火。灯火的上方,他也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像是月亮似的光晕。
两个人都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谁都没先开口,于是谁也没说,任由沉默伴随着灯光在模模糊糊的夜空下越走越长。
新修建的公墓比起他们想象得都要远,等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墓园在晚上也有人值班。李明都原以为会是机器,不过在飞行机器以外,居然有个真的活人,是个中年人。
“行吧,这几点啊,什么时候啊,要祭祖……”他说到一半,转口说:“要什么东西吗?”
李明都回忆了下小时候的清明节说:
“能给我一捆锡箔纸吗?再来一束鲜花吧。”
值班员说:
“锡箔纸有是有,但不能烧。”
“不能烧怎么祭祖啊?”
“要不要试试看电子纸钱?”
“这……算了吧,不烧就不烧,那就给我一束鲜花好了。”他说。
这公墓的业务很多。飞行机器从内室抱出一捧菊花来。
李明都顿了顿,又问:
“有柳枝吗?”
“有。”
飞行机器又抱出几根带叶子的柳枝来。
在这个时代好像还是有很多没有变化的东西的。
李明都把鲜花和柳枝抱起来,在飞行机器的指引下往墓园的深处走去。
秋阴在车上看了会,犹豫了下,也下了车,跟在他的后头慢慢地走。
墓园里种了几排柳树。现在正是柳树青翠的时节。银河似的枝条飘荡在空中,擦过了李明都的手臂。
他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这个现代化的属于一百年前的古代化的坟墓,安静地坐落在其他的无数的坟墓的中间,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黑色的墓碑上刻了两行字,一行是他的父亲的,一行是他的母亲的。
在他到来时,一天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天的一侧已拖出了一条乳白色的狭带,群星逐渐隐没,只余下卫星群们在白昼到来之前的黎明中凝视着大地。几片淡白色的云在空中随着风飘荡,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鹧鸪的鸣叫。四周是一片静谧。
他小心翼翼地把鲜花和柳枝一起放在坟墓前头的白色石块上,然后轻声说:
“对不起,我好久没来这里……”
接着就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墓碑上的刻字。
风吹着柳树,树枝在沙沙作响。
秋阴站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她想起了她没见过几面的父母,也想起了她没见到最后一面的奶奶。
天很快就亮了起来,朝阳闪着金光,渐渐上升,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成百上千的墓碑的前头。
轻纱似的晨雾笼罩着这片古老的土地,车在路上开向了故乡。
“喂……”
车开的时候,秋阴叫了李明都一声。
“什么事?秋阴。”
她说:
“能收留我一下吗?”
“你不回家吗?”
“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任何亲人了。我没地方去啦。”
说话的时候,秋阴正静静地凝视着澄澈蓝天中的阳光。在太阳升起的东方,鱼鳞状的云朵的边缘是一片醉人的微红。
李明都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他像是在照顾一个女儿似的讲道:
“如果你是说那间老屋子的话,你呆多久都行。大房子得好几个人天天打扫才能干净。”
“那可谢谢你啦!”
秋阴笑了起来。
然后车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向这世界上最遥远的又最近的地方,在那永恒燃烧的太阳之下。风吹了过来,车后头的红旗正在马路上迎风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