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杨人杰是上海沪江大学的学生。 有关事情的始末，我也是在他后来的讲述中才得知的。

    同盟大罢工开始后，杨人杰和几个同学瞒着所有人，从学校偷跑出来，写了横幅去支持海员。结果因为罢工规模越来越大，政府怕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派出了军警开始武装镇压。混乱中，他和同学被慌张逃窜的人群冲散。他不小心摔倒，半边肩膀和手臂也受了伤。我父亲本来已经躲在了安全的地方，但是看到他摔倒在地，怕他被人群踩踏，便冲过去救。结果，一个军警见到穿着海员制服的父亲，便一棍子打在了他的头上！

    父亲当时就人事不知，还没等杨人杰将他送到医院，就已经气绝身亡！

    杨家是书香门弟，但一向人丁不旺，到杨人杰这一辈儿，就只剩了他和他堂姐两人。堂姐大他十余岁，两人感情非常好。堂姐出嫁嫁到了荣家后，有几年的时光，杨人杰也都是跟着她住在荣家，受她的悉心教导。只是因为后来上了大学，才搬了出来。

    杨人杰的同学在港口找不到他，也怕出大事，就报信报到了荣家他姐姐那里。姐姐立刻急得不行，于是派了家人出来四处寻找。杨人杰的姐夫听说此事，也带了司机赶赴港口这边，路上却凑巧撞到了我。而送我到医院后，又凑巧找到了杨人杰。

    荣家支付了我的全部医药费。从杨人杰处知道了我的处境以后，又支付了我父亲的丧葬费。但是，当他们通过杨人杰表示，愿意资助我继续读书时，我拒绝了。

    “为什么不同意？”杨人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你还有一年就毕业了，难道要这样放弃吗？”

    “我已经接受了你们太多的好意，实在是承受不起了。原本当时出车祸，责任就在我。可是你们家让我住那么好的病房，得到了那么好的照料，我已经于心有愧。我家的所有钱都用在给我读书上面了，实在也是没什么积蓄。多亏了你们和我那些老邻居、老师、同学的帮忙，才能让父亲走得安心。父亲的丧礼，虽然办得简单，但也的确花费不少。你们的帮助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德。我实在是不能再接受别的了。”

    其实这也是我想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我也不是没有犹豫挣扎过，我知道这样很可惜，只是我现在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多余的钱付学费？我怎么可能再继续接受别人的恩惠，心安理得的坐在教室里念书？我只有先工作，解决了温饱，待攒够了钱，再重回校园。而且，学校也已经答应我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回去继续学习了。

    “你不能接受别人的，还不能接受我的吗？你忘了我们是朋友！而且你那么点学费，根本算不得什么问题。”杨人杰的脸拉长了。

    我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我知道你不在乎钱。但你现在还在读书，也没有工作，你哪儿来的钱？还不是你家人、或者是你姐姐给的？难道我能让你从家里拿钱来贴补我不成？我想得很清楚，我只要挣出一年的生活费和学费，就再回到校园。我有手有脚的，就不信养活不了自己，挣不出这份钱！”

    我知道杨人杰的成长环境与我大不相同，从他大手大脚、满不在乎的花钱上，就能看得出来。我住院时，他每天买鲜花过来。我知道这种鲜花一束就够我们这种家庭一个星期的菜钱，可是他还没有等到花凋谢就扔出去换了新鲜的来。他的衣着打扮，就象是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大学生一样没有区别，但是材质都是极好的，常换常新，显是每天都有佣人给侍候着洗熨平整了。而最令我咋舌的，是我医疗费用的价格。我在医院一共住了七天，我自觉已经完全无碍了，坚持办理了出院手续。可是我看到的医院帐单上的数字，仅仅七天，就足可以顶得了我一年的吃穿用度。

    杨人杰总是个很开心的人，对万事万物都有着乎寻常的乐观态度。这也许跟他从小受到了很好的照料、没经历过多少挫折有关。我欣赏他热情、直率的性格，更看重他从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不会看不起其它阶层的人的平等观念。而他对我善良无私的帮助，更让我从心底里感激。

    我愿意与这个人做朋友，只是，生长环境的不同，造就了我们对事物的不同看法。他看重的，我也看重；但他不在乎的，我不可能不在乎。

    从今以后我要一个人撑起一个家，撑起我自己的生活。我必须依靠我自己，吃、穿、用，一切的一切，只有我自己！我知道杨人杰手里有钱，可那既不是他的钱，更不是我的钱。

    因为我执意没听从杨人杰的意见，而去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他明显是跟我生了气，一连好几天不见踪影。之前我住院的时候，他一天过来好几趟。出院了，也一直颇为热心的帮我跑前跑后。突然之间不出现了，我一开始还有些微微的不适应。对于他这种小孩子心性一样的耍脾气，我也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我只能收起自己的失落。因为我没有时间多想。我得去找工作！

    我已经想好了上哪儿去找工作。依我的年龄和体力，最容易找到的工作是去做帮佣。但是做女佣大部分解决的是吃住问题，时间长、薪酬少。我的优势是有些文化，虽然没有拿到文凭，但是也可以应聘一些文职工作。但一来我年纪小，二来这种工作短期内可挣得的薪水也不多。我考虑再三，决定去工厂做工。我早就注意到，邻居家阿婶的女儿云姐在棉纺织厂做工。据说，一个熟练的纺织女工一个月能挣到十五块钱。虽然她说工作很苦很累，但是这是短时间之内我能做的最挣钱的行当了。于是，我央云姐带我去试试，她二话没说，就很爽快的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