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韩萱第一天进宫的时候来过我宫里坐坐以外,她便没再来过。也不是因为她不想来,而是立后的程序实在繁琐复杂,她暂居本家的时候也不过是纳彩纳吉问名这些小事,如今进了宫,光宫里的教引嬷嬷便指过去三四个,天天盯着她学规矩。再加上大征和宗庙祭祀,她每天基本上累趴在寝宫里,更不用提出门走走了。
我反正是不乐意去她那里走走的。毕竟我自幼是不怎么学规矩的,光被我赶跑折腾得跪地求饶的教引姑姑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从前我是个只知眼前的无知公主,现在我代掌六宫,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胡闹。自然不想在教引姑姑给韩萱立规矩的时候去碰霉头,不然估计从我进门开始我就要被念叨几百遍了。
何况,从前他便说不喜欢规规矩矩地闺阁千金,反倒是肆意洒脱的性子他更喜欢一些。
纳兰默不喜欢的事,我自然不做。即便他已经不在了。
为了给韩萱学规矩,那群教引姑姑甚至让她端着水在御花园的鹅卵石路上走,一圈下来盆里的水不能够洒出来半滴。当然,婚前皇上和未来皇后是不能见面的,所以教引姑姑会避开皇兄出行的时间带着韩萱到鹅卵石路去。
光是这一点,锦兰知道的时候已经惊得瞠目结舌。趁着晨曦宫里没人来的时候,我也不拘着近身的几个小宫人规矩,所以锦兰也会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说宫里头的一些风言风语。
这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加上已经入了秋,天气有了几分寒意。我瞧着大雨初歇,应该不会有人踏雨而来。所以索性让宫人们把雪缘殿偏角的窗户开了透风,又将其他的窗户关起来挡住寒风,命人端了热茶热奶到殿里来闲聊解闷。
为了防止旁人突然进来发现我们坏了规矩,所以一般是轮着留两三个人在外头守门。我坐在上座,桌上摆着一杯热茶。而其余的宫人则站着围成一个半圈,各自挑了热茶或者热奶端着闲话。
“奴婢听说,毓秀宫那位天天都被那群教引姑姑拘着。这毓秀宫那位可是未来的主子,那群教引姑姑也不怕以后被教训。”菊兰的声音其实挺好听的,像是银铃一般清脆干爽。
我也不多说话,只静静听着他们说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几位教引姑姑可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就算以后韩姑娘想翻篇,恐怕也要看皇上的面子好好忍着吧。不过奴才看着,啧啧啧,可真是心疼。”小桂子倒是机灵。
皇上的女人哪轮得到他心疼,我示意性地睨了他一眼。他惯是机灵的,见我这一眼也就收敛了,不好意思地低头喝了一口热奶。
我也没出口怪罪他什么,只让人给我拿了一本书,边坐着看着边听他们说话。
因着我嗔怪小桂子的事,他们也就识相地转了话题,聊起了六宫里头宫人之间的琐事。
我是乐意听的。毕竟当着这样大的一个家,很多事情我是顾及不到的,特别是小宫人之间的琐事。所以每次我都乐意听着他们讲这些,听着哪个地方的嬷嬷太过欺负人,哪个地方的宫人患了病,我也好私下命人去施些小恩小惠。
这样的做法前儿个被皇兄知晓了,到底还是赞赏的。但是太后还是唤了我去,说我太过纵容宫人,失了尊卑。我是听着的,面上敷衍一番也就过去了,毕竟后宫在我治理下到底还是和乐了许多,太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之后的很多年,想起来还是这段岁月是最美满的。不用和宫里的妃嫔争宠,也不用担心谁会因为嫉妒在我宫里下药,我盛负恩宠,相比以后的岁月实在是无忧无虑多了。
之后的很多年,我才知道如今的一切美满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之后的很多年,我盛负恩宠,宫中却从未用除了银器以外的东西,而这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对我下毒。
此时我听着他们说话也好些时辰了,便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又让锦兰为我点上安神香。我独自一人静静坐着看书,闻着安神香的味道倒有些乏了。
眼瞧着已经入了秋,怕是再过几个月便要下雪了,这还是我回宫后的第一场雪,想想还是有些期待的。
从前在翠竹山庄的时候,我每年都要守着初雪看个够。江南的雪不大,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就像漫天飞舞的梨花,一点一点地落在各个地方。即便是伸手去接,落到手上时也化得看不见了,唯有守上两三个时辰方能看得见满世界的银装素裹。
我对于初雪的喜爱,源于幼时。
记忆中的初雪,那时候我还居在未央宫,如今的太后也不过是皇后。
每年快下初雪的时候,母后总会吩咐满宫的宫人留意着,一旦开始下便来汇报。
有一年初雪下在丑时,那时我与母后已经歇下了。忽然隐约着听到院里有宫人在喊着“下初雪了!下初雪了!”
我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早有宫人替我备好衣服换上,套上鞋便往院子里跑。母后已经起来了,裹着厚重的黑狐皮大衣,站在院子里满心欢喜地指挥宫人安置大缸准备收初雪。
我将手伸到半空。雪落在掌心有些细碎的冰凉,不过一瞬就消失不见。不知为何,初雪的到来总是能够一点一滴地将欢喜落在人的心中,慢慢地铺满整颗心,刺激得每一条神经都欢喜起来。
我问母后:“为什么要收集初雪?”
母后将我搂在怀里,厚重的黑狐皮大衣裹着我将刚刚的零星冷意都驱散。她软软地用浸满欢喜和温柔的语气跟我说:“将初雪收起来封存在梨花树下,待年后取出来,用来泡茶是最合适不过的,不仅清甜,而且明目降火。本宫为你留了一缸,明儿个醒来添上热水一同洗澡可为你增强体质。”
“那让宫人做就是了,母后又何必漏夜醒来?”
“这雪是祥瑞的象征,初雪更是纯洁之至,多看看心里总是喜欢得不得了。但愿今年的雪下得更盛一些,瑞雪兆丰年,来年能有个好气象。”
因着母后的缘故,搬到翠竹山庄之后我也每年都让下人帮我守着初雪,聊表对母后的思念之情。
然而我刚到翠竹山庄的第一年,雪来得有些晚,一直到临近新年之际才飘下几朵雪花聊表意思罢了。
纳兰默问过我为什么要守着初雪。
但我不能说是为了表达对母亲的怀念,因为当朝国母守初雪的习惯是人尽皆知的。于是我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用初冬的雪水酿桃花酒是再香甜不过了。”
于是初春之前,他搬来了一园子的桃花树,带着我一起种下满院芬芳,跟我相约年年一同酿制桃花酒。
那般的情意,如今想来心里依旧如同桃花酿在心中打翻了一般香甜,溢满满心的酒醉香气和桃花芬芳。
如果此时我的面前有一面镜子,我必定能看到里面浓妆艳抹婀娜多姿的女子嘴角扬着苦涩的笑,眼里浸满了悲伤。
我方想得出神,便听见外头的宫人传唤子衿殿的矜常在来了。我忙抬手拭去眼角欲落下的泪,收拾出一副欢喜得宜端庄雅致的模样迎客。
门外的宫人掀起了门帘,衿娘在佩玉的扶持下走了进来。我毫无防备,扑了一脸秋风。
虽然我曾与她说过私下相见不需多礼,但是衿娘还是守着规矩走到离我一丈远的地方款款一福到底,嘴里唤着向我请安的说辞。
我忙嘱咐嫣儿去将她扶起来,又唤锦兰赐座上茶。一阵忙碌客套之后方让多余的宫人出去,只留下我与衿娘说些体己话,而嫣儿与佩玉则在近旁伺候。
“我还以为毓秀宫那位进了宫,姐姐就不愿来妹妹这坐呢。”我讨笑地说她。
“你说的是哪的话,若我真就奉承了新夫人就忘了小姑,那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她也不与我见外,饶是还了一句嘴。
“佩玉,你今儿个出门是不是给你家主子灌了一大缸子蜂蜜了,怎的一到我这好话都从她嘴里蹦出来了。”
佩玉见我一说,噗嗤地笑出声,巡礼地福了一下身子,方回话道:“公主是晓得我家主子这张嘴的,若再给主子吃蜂蜜,这一路走来光是蝴蝶蜜蜂都能堵得我们出不了宫门,哪还能到您这讨杯好茶喝。”
“当真是有其主便有其奴,这佩玉的嘴比你这当主子的还不得了,都怪姐姐平日里宠着她。”我说罢喝了一口茶,突然想起衿娘所住的子衿殿离毓秀宫近,便放下茶杯问她:“毓秀宫那位一切可还好?”
衿娘不急着回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饶是如此,我还是看见了她眼底的落寞和悲哀。待她放下杯子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她原先妩媚多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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