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心里暗自揣度,觉得母亲这么做, 固然有她那不喜与人争利的性子摆在那里, 同时也可能是考虑到姜夫子的缘故, 能让一点, 便让一点。
石咏自己是觉得只要公平交易, 大家沟通清楚, 不会起纠纷便好。但是既然母亲愿意谦让,不愿计较这点儿小钱, 他便也不多说什么。
这下子两家说妥,约定了明日立文书过户。两家各自请中人见证,姚家那头是做买卖的,自有相熟的朋友。石咏则请了杨掌柜杨镜锌。
杨掌柜听说石家与人换房, 又见是换到椿树胡同来, 自然是欢喜, 似乎以后有什么急事要找石咏, 过来椿树胡同一提溜就成。
当晚石家便忙着收拾, 准备搬家。
石家不是富裕之家, 东西家什也不多。只是石大娘还是有几件陪嫁的红木家具, 到底是舍不得拉下,也打算请人帮忙, 一起搬到椿树胡同去。
石咏检查了母亲那几件陪嫁, 见都是用上好的木料制的, 但毕竟用的时日久了, 多少有些损坏, 或是掉漆,或是磨损。石咏看了暗自记下,准备有空的时候去备一点生漆,将母亲这几件家具好生修一修。枉他有一手好手艺,若是连母亲的陪嫁都不能捯饬光鲜了,岂不丢人?
相比石大娘,二婶王氏的陪嫁就没多少,只一两个箱笼而已。
石大娘则偷偷告诉石咏,二婶王氏本是南方人,因为是远嫁,所以家里没陪送多少大件的家什。后来石宏文石宏武两兄弟过世,王氏为了补贴家里,不少从南边带来的东西都偷偷当掉了。所以如今看起来王氏的家当要寒酸一些。
石咏听过了就算了,在他看来,毕竟都是一家人,实在没必要计较这许多。二婶和弟弟那里家当少,日后他这里就多贴补一点儿便是。
石家拾掇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石咏和姚老板签了契纸,又到官府去过了户,两家便算是彼此交换了产业。
因石咏去当差的日子赶得紧,石家便决定赶紧将大件先搬了。搬家的时候,红线胡同的邻居都出来搭把手。石家在红线胡同人缘算是不错,不仅有邻里出来帮忙,更有几位相熟的娘子颇舍不得石大娘和王氏,站在石家门口话别。大家话里话外提到石咏,都夸石大娘教得好,眼看着既能当差,又能领丁银,石大娘的苦日子算是熬出头了。
这会儿大家倒再不提石咏那个“呆子”的外号了。
石大娘和王氏则谢过邻里多年来的照顾,毕竟她们孤儿寡母的,邻里对石家的态度一直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石大娘她们也都是心怀感激,颇有些恋恋不舍。
即将搬来的姚老板是做生意的,平时经常用骡车运送货物,这回就干脆帮石家一把,用店铺里的骡车先将石家的大件都拖到了椿树胡同,先暂时堆在院子里。大件一去,石家便只剩下些细软。石咏又叫了一趟车,请石大娘和王氏带着箱笼坐了,如此,就一气儿全搬到椿树胡同去了。
饶是石家东西不多,也忙忙碌碌地收拾了两天才将住处彻底收拾停当。
如今石家有了一座二进的新院子。石大娘和王氏一起住在上房,彼此好有个照应。石咏和弟弟石喻则分了东厢和西厢。以前哥儿俩一直住一个屋的,现在终于有了各自的屋子。这样石咏晚间做活计就不会打扰弟弟休息了,而石喻头回有了个自己的屋子,也上窜下跳地十分开心。
石咏忙过这一阵,稍空下来,才有功夫琢磨这差事的事儿。他虽然对内务府的造办处久仰盛名,可是去了之后,该做什么,甚至是怎么去,穿什么去,他都茫然没有半点头绪。
竟是石大娘有些经验,从箱子底取了一件石老爹石宏文当年穿过的靛青色棉袍出来,在石咏身上比比,将袖口腰身处赶着给他改了,让石咏穿这身便服先去内务府见了上司堂官,回头再说穿戴的事儿。
石咏想想也是,他这还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差事,什么职位,哪里就知道自己该穿什么。
他到底还是盼着能有个人指点指点,正茫然之际,突然想起那位让他到永顺胡同去“听训”的堂伯父富达礼。
一忙起来,竟然就将富达礼吩咐过的话全抛在脑后了——石咏拍拍后脑,赶紧准备出门。然而看看天色,却是阴沉沉的,外头街面上已经刮起寒风,这才刚进十月的天气,竟然看着像是就要下雪了。
石咏一捏领口,顶着寒风转出椿树胡同,踏上琉璃厂大街,忽然有个声音招呼他:“石兄弟!”
石咏一回头,竟见是贾琏,正揭开棉布门帘儿,从一家书铺里探出头来。
“琏,琏二爷……您,您也来逛书铺?”石咏吃惊地问,赶紧进了那书铺去稍许暖和暖和。
按照他对贾琏的了解,贾琏爱财爱色,可就是没听说过他还喜欢读书。
贾琏拿眼瞪他:“石兄弟,这么笑哥哥,可不够义气!”
这位是明知自己不爱读书,所以才听明白了石咏吃惊之余的弦外之音。
“是这样的,舍下有位表亲,年方八岁,从扬州过来,寓居京中,”贾琏简单向石咏解释了他来琉璃厂的缘故,“家祖母前日接到扬州亲长的书信,说是想将那位表亲接回扬州去。正巧那位亲长酷爱诗书,古籍珍本。所以列了个长单子,想托人在这边的旧书铺子寻一寻。”
说着,贾琏一摊手,说:“如今家里就我最闲,家祖母便打发我出来,到琉璃厂来看看。”
这桩事情说来也简单,只要将单子送去旧书铺子,命伙计对着单子寻就是了。因此贾琏跑的这腿毫无难度。
然而石咏听了,却大吃一惊,表亲、扬州、亲长……这,这不是武皇的宝镜成天惦记的那位么?
他一拉贾琏,赶紧问:“二爷,府上那位尊亲,敢问可是染恙?”
若是石咏记得不错,林黛玉从京中回扬州,乃是因为其父林如海身染重疾,才将女儿接回去的。石咏虽然算算觉得时日不大对,可也经不住吓了一跳,所以才有此一问。
贾琏赶紧“呸呸呸”了几声,说了句“童言无忌”,奇怪地看着石咏,说:“你这是从哪儿听混了的消息?若是亲长染恙,我还敢在这儿悠哉悠哉地挑古籍么?”
石咏一想也是,赶紧摸着后脑,“嘿嘿”地笑了两声,只说是听岔了。
贾琏也不与他多计较,脸上稍许露出几分郁闷,说:“回头送我那位表亲回南,家祖母也说了,要我跑这一趟的。”
石咏一听,立即又想岔了,连忙问:“琏二爷几时动身?是待这些古籍置办齐全了,就立即准备南下么?”
他的思绪已经飞得很远。若是林黛玉现在就要动身南下,那他岂不是就剩这几天的功夫,得赶紧去想法子将宝镜送到那位的身边了?一瞬间,石咏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该得赶紧去家里把宝镜取出来,趁贾琏置办古籍的功夫,将宝镜混塞在这些书籍里送到贾府去。
“咳,你这小子,想啥呢,难道还盼着你哥哥我这么冷的天出远门不成?”贾琏故意板起脸,“对不住,不会如你的愿,家中表亲虽然很想回南尽孝,无奈家祖母怜惜,说是眼见着天冷了,不让上路,一定要等过了正月十五去,再送我那位表妹回去呢!”
贾琏又回头,冲那旧书铺子努努嘴,说:“今儿置办的这些古籍珍本,则是要先随着年礼一道送到扬州去的。”
石咏心里暗自吐槽,拦着不让人回家过年,贾府那位老太太,也真是槽点满满那!
不过他也暗自庆幸,幸亏问清楚了,没把武皇的宝镜就这么混充塞在古籍里。若是宝镜先被他这么着稀里糊涂地先送去了扬州,回头再遇见了还不知会把自己骂成什么样子。
*
贾府院子东北角有一处小院落,名叫梨香院,原是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来间房舍。
此刻林黛玉正披着一件素色羽缎对衿褂子,立在梨香院门口,望着天上落下的些些雪珠子,听着眼前屋舍里的笑语声声。
在一众女眷的说话声中,宝玉的笑声听来尤为清晰。
“我来得不巧!”林黛玉扶着身边的丫鬟,笑道:“走吧,这么冷的天,也免得你紫鹃姐姐惦着。”
陪着黛玉过来的小丫鬟是雪雁,年纪尚小,一团孩子气,偏过脸问自家主子:“姑娘,咱们不是来探病的么?”
这怎么门儿还没进呢,就转头先回去了呢?
黛玉已经转回身,笑道:“既然他来,我就不必来了。”
雪雁似懂非懂,但自家姑娘发了话,她自然乐得听从。天这么冷,姑娘回去也好,回头免得她来回跑着送手炉子。
*
一时黛玉回到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饭,正等着两个玉。
有婆子过来禀报贾母,只说宝二爷在薛家姨太太那里用饭,贾母怔了怔,看了立在下首的王夫人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吩咐开席。
贾府三春都在,并黛玉四人陪着贾母一处坐了。李纨在一旁捧杯安箸,王夫人进羹。进羹之后,王夫人在下首坐下,陪着一同用饭。李纨则立在案边布菜。
原本凤姐也该来这边立规矩的,然而她如今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近来稍许有些不舒坦,贾母与王夫人就打发她早早去歇着,只管在自己屋里摆饭。
待到众人都用过饭,饮过茶,贾母才将黛玉叫到身边,细细问起她在荣国府的生活起居,一应琐事。黛玉一一都答了。贾母心中未免有些怅惘,问黛玉:“玉儿在京中住得可曾习惯了?可是有什么不舒心的?”
老人家实实是不明白,外孙女儿在自己身边住着,府里那么多孩子在一处玩耍岂不是热闹?女婿为什么一力坚持,一定要将人接回扬州去?
偏生如今贾家要靠着两淮盐税来填补昔日任上的亏空,离不得女婿的“关照”。贾母纵使再舍不得,也少不得遂了林如海之愿。
黛玉通透,听了贾母的话,便知老人家心内不舒坦。她只开口缓缓开解:“老太太,这边府里极好,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琏二嫂子对玉儿都照拂有加,姐姐妹妹们又是极友爱的。”
贾母殷殷望着她,盼她自己能说出想留下来的话。
哪知黛玉接着说:“然而只消一想到父亲独居清苦,心内便越发难过。玉儿为人子女,恪尽孝道,乃是应有之义。”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贾府越是热闹,便衬得扬州林如海那里越发凄凉。黛玉抬出“孝道”这个大道理,贾母便再也没话可说,整个人闷闷的,只与众人坐了一会儿,便说要歇下,打发众人回去了。
黛玉就住在贾母卧室旁隔出的暖阁里,晚间紫鹃雪雁自服侍她卸妆梳洗。一时听见外面院子里有动静,有人高声说话,便知是宝玉从梨香院回来了。贾母那边便派了人过去问。
紫鹃悄悄地出去一趟,随后进来,对黛玉说:“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姑娘刚才过来了,说姑娘给的单子,琏二爷今儿去琉璃厂都采办齐了,会夹在年礼里一起往南边送去。”
黛玉听说父亲惦记着的那些古籍珍本在京里都采办齐了,登时微微一笑,冲紫鹃点着头道:“那可真得多谢琏二哥哥和嫂子。”
她说着又沉吟:“我得谢他们二位什么才好?要不要跟琏二哥哥说说,今日采买的那些里头,他若有喜欢的,便尽可以留下!”
紫鹃听了,掩了口免得笑出声来,小声在黛玉耳边说:“姑娘忘了?琏二爷那夫妻两口儿,都不读书的……”
贾琏识文断字,但打小不喜读书。他这样的人家又不需要子弟科举出仕,贾琏如今身上早有个捐来的同知,更是将圣贤书都抛在脑后。
而凤姐那边,因王家原是内务府包衣,旧日规矩,家中女孩子要送去参加小选,入宫执役。因早年间入宫的宫女都不识字,王家的女儿也便都不读书,到凤姐这一辈儿,规矩渐渐地松了,王家教女,却也依然如此。
黛玉一想,才将这茬儿想起来,倒是有些为凤姐惋惜。她想了想,便教雪雁开了箱笼,取出一只盛在个檀木匣子里的羊脂白玉的挂件,递给紫鹃,命她明日给平儿那边送去。“这是母亲留下的,据说由扬州大明寺的高僧开过光。二嫂子生小侄儿的时候我想必已经回南了,这便提前送她这一份贺礼,请二嫂子万勿嫌弃。”
紫鹃将黛玉的话一一都记下,将玉挂件收起,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睡在榻上,却并不那么安稳,想想这边府里,旁人且不论,外祖母一片慈爱,她当然辨得出是发自真心。表兄宝玉,初见时,曾有那么一刻,觉得此人好生面善,一见便心生感激之意,当是有些渊源。然而府里现有着那么多旁人,动着那么多的心思,黛玉通透,岂有不知的?
她内心多少有些踌躇,反复思量,渐入梦乡,直至暗夜沉沉,忽地惊醒,只觉脑海里嗡嗡轻响,似乎有个声音始终在对她说些什么。
“一身才气灵性,女子里无出其右。难道你就这样将一辈子束缚在这宅门里头,任人摆布命运么?”
黛玉一惊睁眼,她兀自好端端地歇在暖阁的榻上。今儿紫鹃值夜,她早先在榻旁的熏笼旁边铺了铺盖,此刻睡得正沉。
这个声音,已经好几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甚至黛玉早先去信回南,请父亲修书荣国府,接自己回扬州,多少也是因为这个梦。
年少失恃,无人教养,才被送到外祖母这里,然而比照这边府里的情形,扬州有父亲延请名师,言传身教,除去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之外,又哪里比这荣国府差了?
倒是梦里那个声音说得对,在这里,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这大半年里,从不敢有半点松懈。如此看来,这大好的岁月,便尽数耗在府里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地之间了。再往远里想,确实命运为人所左右摆布,自己竟做不得半点主——难道,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
想到这里,黛玉重新阖上眼,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多想。
岂料她阖上眼,一时也没法儿再入眠,依稀只觉得耳边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辨得出是个苍老却有力的女声,只听那声音在耳边笑道:“朕果然没有看错……”
黛玉熟读书史,自然知道能自称为“朕”的女人,千百年来也只有那一位。
她一惊,开口问道:“武皇陛下?”
“是朕!”那声音果断答道。
黛玉又惊又喜,惊问道:“这一直以来,难道竟是陛下一直在暗中指点迷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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