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桌椅。蒲席上散散铺开几张小案,而林太医正坐于其中一张案几之后。
他面色颓白,肩上搂着厚重的大氅。此时正在书写着什么。一名小厮跪在一旁磨墨,不时一页毕。小厮又再递过去一面素白纸页。
见容洛来,林太医从案后缓缓移出来,对着她伏拜下去,声音颤抖且尖细:“微臣……参见大殿下。”
到底他是落在了重澈的手中,容洛并不惊异他能这样乖巧。微微偏首,对重澈道:“你本可以不救他。”
言下之意,她是说他并非心肠良善之人。不该多管林太医死活。
与她相视片刻,重澈眼中暗流沉入深处。缓缓勾唇,他道:“若是不救,你要做之事更难达成。”顿了顿,他引她到案几后坐下,为她斟了一盏热茶,再道:“他曾见过十皇子生母。”
容洛本在瞧水柱入杯。乍听此句,惊诧地抬眼,先瞧重澈,再看林太医。
“是。”林太医躬腰,面色因伤势疼痛,刹那畿白如粉。“十年前崇福寺……调换燕南与皇子时,曾经见过一面。”
“当真?”他话语落地,容洛便急切地接上询问。话一出口,容洛自觉太过急切,拧眉斜目睇向重澈,她发现他亦在看她。
倏然移眼,她尽可能平静下语调:“你可知她姓甚名谁?”
“不知。”林太医瑟瑟俯身。“只是见过一面,觉得与皇后娘娘颇为相似。只是那位贵人眉心有痣。也不像皇后娘娘那般的一双眼睛,而是杏眸。”
与向凌竹肖似?
容洛闻言蹙眉。莫不是又是一位向氏女……但向凌竹无姐妹。亲戚她也是都见过的,并没见过有与她肖像的才是。
“向氏一族我已让人查过。”她方在思索。重澈便一语道出她所想。将茶端到她眼下,他问:“今日我惟想告知你此事。宫中耳目众多,并不是叙话的好地方。”
恍惚记起他早已知晓燕南的身世,容洛眼波凝肃。
诚如他对她的知悉。她亦对他的本性了如指掌。重澈往日对外总是翩翩朗逸的模样,实际野心浩浩,令人畏惧。
“于是,”容洛犹豫地启唇,双眸含了警惕,“你今日让我来,是为了将林太医交与我,还是如何?”
“你还未封公主府。他已是‘死人’。我如何能将他交予你?”重澈柔和地挑起唇侧。一声反问,已经将她目前被束缚宫廷的劣势道尽,“明崇。我仍是那句话。物尽其用。”
一时无声。
仿佛过了久久,容洛翕动唇齿,毫不拖泥带水:“我不会与你结党。”再三拒绝,她意味昭然,“你若当真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就不该一而再的抱有这般的念头。你的路很长。而我未必。”
几句话掷地有声。容洛深深望他。
大宣的宫廷从来不太平。皇位后隐藏了太多的成王败寇与刀光剑影。夺/权、夺嫡、弑兄,甚至如连隐南那般弑夫为皇,眨眼间就能发生。她若要在这其中杀出重围,必定要比女帝连隐南更为无情。也更该放弃自己不能掌握的变数。
譬如重澈。
骤然间一室宁寂。
长安放晴,窗外月色皎白,冷风自半开的窗柩灌入。风中幽昙轻绽,花开之声划破虚空。
“容洛。”重澈未再唤她封号,面色迷惑,“我不过离开长安六月。这其间是否生了事?”
他所问忽然。她伸去捧茶的手因此滞顿。心下翛一慌乱。
她一心记着从前的事,到底还是忘了如今的自己与他关系匪浅——
暗自沉住心气。容洛揭开翁盖,饮了一口热茶镇定神思。回道:“并未。”
重澈凝视她。凤眸里好似沉了一弯皎月,温润又锋利。
“那你有何担忧?”良久,重澈染笑,“你明年二月才封公主府。你既有意为谢贵妃谋位,不若与我联手,外朝——”
联手。
二字划入耳中。容洛沉眸。
前世他也说要跟她联手……可她答应之后,又换来了什么。
一瞬即逝的皇位。九皇子的死。一杯鸩酒。
他的背弃。
“你的好意,我无以为报。只是如同我所说。你的路还很长,而我则未可知。”无数景象在她脑海里狰狞交叠。容洛止下将要吐露的痛苦呻/吟和责问。放下茶盏,自案后起身。将他话语一下斩断,“为了儿时情谊,也为了你我……还望你再不要插手后宫中事。”
重澈昂首。青丝从他鬓边掉落,垂落在蒲席上,摩挲出簌簌的声响。
沉默半息之后,重澈苦笑:“容洛——你既然记得儿时,那又为何不记得五年前?”
容洛一怔。
记忆与现今的屏障破碎。
五年前的春天。连家溃散。容洛回到谢贵妃的身边。霖荣郡主听闻事态,第二日前往羚鸾宫去探望谢贵妃,他与她同行。
亲眼目睹了连隐南惨死的容洛并非表面那样镇静。他在羚鸾宫的后亭见到她,她趁着谢贵妃与霖荣郡主说话的隙空。悄悄的将他拉到一边,突然垂泪不断。
连隐南的死与皇帝对连家的清扫让她瞧出了皇帝的愤恨。她洞穿自己的面容将会带来灾祸,对他请求:若她有一日招致了皇帝的仇恨,他一定要来救她。
彼时相识已彳亍五年。他果断答允,而后为了誓言——成为了十七岁的状元,十九岁的侍郎。
话音坠落。听他提起前事,容洛心中芜杂。
她自然记得从前。只是终时过境迁。
沉眸转眼。容洛伸手向后去拢兜帽,忽听两声挲挲,重澈已在她身前站定。
他健壮的双臂环过她耳侧,容洛沉默。任他为她小心的戴上兜帽,系好绳结。随后,晦昧地凝望着她。
旷久之后,他道:“终不会为敌。”
摇了摇头。容洛终于越过他身旁,迈上悬廊一路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