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自小在隆福宫陪伴容洛,见过连隐南以此物算计他人,只消一看便能认出。
容洛对此更是无比清楚。宁杏颜一点不信她认不出裘掌事手中物什。但看此景,大约也能知悉她的目的。
微微望一眼后堂。宁杏颜暗叹。浑当一切不知。
辨认出酒壶乾坤。薛淩月把酒壶捧到皇帝眼前。皇帝一语不发,更未接过。
裘掌事瑟瑟地跪落地,一副惊异骇然的模样连连叩首。仿若才知晓此物是九曲鸳鸯壶一般。
“盛和。”盛太医退出后堂,皇帝终于开口。宽厚的手掌握住袖袍,下颔一扬,他命令道:“你去看看。”
盛太医躬身接过酒壶。摁下开关各倒了少许酒液尝试,仔细辨认出内里□□,复向皇帝复命:“是雷公藤无错。内里大约掺了半枝,因而殿下才会口鼻出血不止。”
这下是坐实了酒浆害人之说。
“毒酒必不是妾身所为!”满目血丝。向凌竹摇首,“定是裘掌事!妾身今日自起身便同孟宝林在一块,后又与陛下一同预备公主的及笄礼,怎会有时间准备!定是裘掌事!”
“娘娘!”裘掌事瘫坐,十分不敢置信地凝望着向凌竹,“奴婢从未得做此事,娘娘怎能这般对待奴婢!”
她虽受何姑姑收买,但到底念着从前情义,也对向凌竹有忠心。该透露的消息全埋在肚子里,半句也没有露给容洛。却怎想向凌竹会这般对待她,于她说弃就弃!
主仆两互相撕扯,原本迷离的局势更为飘渺。嫌疑如今全在向凌竹身上,但苦于向凌竹诡辩,也无证据证明。
“马缨丹与虞美人容易销毁。”元妃拢袖而立,斜眸在向凌竹与裘掌事之间来回望一眼。依照原本筹算行事,“雷公藤是今日才用于酒中,早时一众皆在朱雀门,必定来不及销毁。仔细搜一搜就是。至于娘娘今日是否与孟宝林在一起——孟宝林,你踌躇作甚?”
话头迁来身上。孟云思陡时吓了一跳。步伐迈出又收回,终究面上一横,跪落向凌竹身旁:“今日娘娘起身后却同妾身在一起,只是中当有一二刻娘娘不知去了何处……妾身去寻时,发现娘娘正将什么交给宫中婢子……”
向凌竹脸色大变,甩袖将孟云思掀翻在后,一声厉喝:“诬陷!”
原先可靠的亲信不知何时也背叛了自己。向凌竹暴怒。旋即跪拜:“陛下信妾身!妾身从不敢残害皇嗣,更何况陛下珍视明崇,妾身便不顾其他,也要顾及陛下才是!”
“依你所言,诸事与你无关?”元妃冷笑,“秋水纱你差人所制,下毒被孟宝林亲眼瞧见。明崇如今只有十五岁!倘若她无特赦,也是要唤你一声母后的!堂堂皇后残害小辈,娘娘,你问一问自己,良心可安?”
“本宫有何情由害她!”孟云思的临阵倒戈终成为了压垮向凌竹的最后一根稻草。向凌竹满目赤红,“倒是容洛成日不安好心,今日之事说不准还是她为了构陷本宫使得一出苦肉计!”
“好了!”振聋发聩的厉叱在室中响起。皇帝面色沉黑。余光睇向的谢玄葑与谢琅磬早已注视他许久。他本想弄清线索,现下却越来越乱。更别说要保下的向凌竹此时已然崩溃——他已经不能再犹豫,也必须给谢家一个交代。
弃向凌竹。
念头浮起。皇帝睨向向凌竹,侧首使了眼色,喑哑地对崔公公命令:“去吧。”
便是按着元妃说的做了。崔公公领会,拱手领过吩咐。带着左右千牛卫一同退下,行过重澈身边时投去问询一眼,重澈沉眸。右手在袖袍的遮挡下向白鹿写出“杀婢子、明德宫、花”等七字。
明白他意思。白鹿悄悄在人群中匿退出去。旋即,又是两位不起眼的奴婢快步混入宫道,前往明德宫的方向。
约莫三刻。白鹿从外步入太医署,重新站立重澈身旁,像是从未离开。不一会儿崔公公领着千牛卫归来,手底捏着一包雷公藤与一块巾帕。将雷公藤交予盛太医,崔公公打开帕子,露出几片沾染泥土的花瓣。饱满而鲜红欲滴的花瓣,蔫黄的花蕊,是虞美人无误。
给皇帝看过。崔公公扫视皇后一眼,面对皇帝询问是否搜过明德宫的眼神,微微摇首。回禀道:“方才奴婢去了慈仁宫,除雷公藤外,还在后院拾到了几片花叶。且奴婢前往时,正撞见了被掩埋一半身躯的巧渔。周遭还有凌乱的脚印,约莫是埋葬的人听闻响动,事先逃离。未能擒住贼人,陛下恕罪。”
“你恕什么罪。”容洛陷害自身的想法荒谬,那下毒便与向凌竹脱不了干系。皇帝鼻息一翕,神色冰冷:“戕害皇女,残杀奴婢——凌竹,为后多年,你倒真是好本事!”
此事假若没有杀人灭口,那始终都是有余地的。向凌竹听闻责问,面色一白。斜眄后堂片刻,她牙关一咬,沉气敛眸,叩首而拜:“此事乃是凌竹鬼迷心窍。凌竹愿自请落发,去往观中为明崇祈福。还望陛下念及凌竹往年功劳,给凌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事到如今一切不必再说,但她多年辛苦稳固后位,决计不能如容洛的心意。她方才失言,又听闻皇帝厉喝,已经回过神来。再瞧皇帝言语、眉梢眼角俱是弃她而去的意味,她也知此时不能再辩驳,唯有以退为进这一条路可走。
而前往观中之言,实际也不过是提醒皇帝她不能被舍弃——毕竟失去她,那一位的存在就再无可瞒。
皇帝眼中一深。还未开口,向凌竹便摆出了更低的姿态。挪膝对谢贵妃跪拜下去,“时霖,今日是本宫有错。愿你原谅。”
结结实实一个响头。
“明崇性命堪忧。”谢贵妃冷眼,“娘娘此礼此言,时霖收受不起。”
“娘娘认错于我等无用。此次你害的是明崇,认错应当对明崇。不是我与时霖。”谢贵妃不知计策。态度在情理之中。元妃与容洛斟酌过为难皇后的限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落发诵佛于皇后已是最大的惩罚。而此事已将皇帝与向氏关系挑唆,于向凌竹是重创。二人的目的达到,也为下来谢贵妃蚕食后宫,容洛寻到“禁脔”争取了时间,已无需再做为难引皇帝生疑。
她知进退。皇帝也不觉她如此怎样奇怪。扫眼看往连连应声的向凌竹,皇帝脸色深沉,对她提醒自己一事极为不满。对崔公公吩咐:“皇后品行不端,戕害皇嗣。即日落发为尼,前往青云观为明崇公主祈福三月。一应人等皆不可跟随。待回归后禁足慈仁宫。非诏不可出……”深深抿唇,皇帝睇向谢玄葑。启步踏入后堂,面色无奈:“宣下去吧。”
虽与打入冷宫并无两样,到底保住了后位与性命。向凌竹松了一口气,见谢贵妃凶狠望来一眼,呵腰颔首,再看向步进后堂的孟云思,牙间发出声响。并未注意重澈斟酌收眼,似乎已然得知什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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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洛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的事情。
她对自己下手以图重创向凌竹之事终还是被谢贵妃知晓。谢贵妃尤其理解她用意,却不可接受她深陷险境。在她醒转后便将她斥责了一番。字字句句沾染悔恨与进退两难,几乎将午晌的时辰灌满。而元妃亦不可避免的遭了训诫。但终究此事有谢家做推手,因而也并不将谢贵妃责问放在心上。
中间谢家也来了一回。亦是不愿她再如此。
容洛领了情,并不理会劝说。于她而言,只要利用得当,她自己同样是不妨的。
将身体重新养好。她再次出宫之时,已是一月后。
三月初一,春。万华重生,和风徐来。
在宫中告好一切。清晨让随她出宫的仆婢先行前往公主府,避过百姓瞧热闹的嘈杂。容洛一一交代好元妃与厉美人诸事,与谢贵妃告别时,已是夜半。
亥时。街坊花灯高悬,累累明灯从永兴坊一路簪挂至长乐坊。路上行人往来车水马龙。偶时或见坊中管事的不良人与人喝酒划拳;或见抄着一口扭捏长安话的胡人在店门外同客人计较宝石铜器;又或是王公子弟同游长街,而后在脂粉摊前拉住同伴,说要与家中妹妹带一盒口脂……
轻松自在的感觉涌上百骸。一切好似昨日尤见。
——这才是她的天地。她亦从未离去。
车架摇晃。檐铃响动。明崇公主府已至。恒昌在马车外打起帘子,何姑姑放下脚蹬,秋夕挽着她步下马车。
公主府外不许设摊。因此颇为冷清。但前行几步便也能看见花市。容洛有心去赏玩,奈何天色不早,何姑姑早前替她打理府中事宜,也被百姓知悉脸孔,着实不好避开。
惋惜轻叹。容洛朝公主府步去,当头就看见一个身形欣长的男子站在府门之下。素白纹珠兰的圆领长衫,发髻以玉冠高束,间里系着一条雪白的绾带,面上是赤红色的狰狞罗刹面具。
看不见脸。但容洛与他相识多年,一眼认出:“重澈。”
一声令何姑姑三人一嚇。
“你果然认得。”
轻轻一笑。手掌扣住面具,重澈抬手将其摘下。与容洛相视,端详过她素净的面容,低声启唇:“我束冠了。”
只这么一句话,容洛已明白他的意味。
多年前两人曾一同在崇文馆读书。那时她八岁,重澈十三岁。二人相识已有三年。
那时连隐南还未亡故。每每闲暇,总会来馆内看她念书。有一日清光正好,报信的宦官从宫街一路步入门中,说是连氏的郎君请旨赐婚。要连隐南前去。
连隐南于连家事务尤其重视,听闻“赐婚”一事,长身离去。那时她对婚事并无概念,只是听宦官所言,心里忽然就对婚事有了好奇。但宁杏颜当时是个愣头脑袋,薛淩月更不是个谈论此事的好对象。她与重澈亲近,素来有话直说,因此趁奶娘瞌睡,先生出外,她便佝偻着腰跑到重澈身旁。
重澈身世不同,对前路看得十分明确,也是很好学的。看她过来,眼皮未曾抬一抬,直到她用手肘一再的绊他的手臂,他方才老气横秋的低声道:“你且回去。莫等太后回来,看你连字都没写几个。又得挨罚。”
惩罚自然是背连隐南批改过的奏章。可她彼时性子松快。才不理会。巴着桌子便径直问道:“重澈,你可想过成婚?”
重澈执笔动作一顿。许久才沉一沉下颔。
她高兴起来,连问:“那便也想过那娘子应当是什么样貌啦?同我说,同我说。”
“同你说什么。”岂料重澈满面赤红,当即便要让奶娘捉她回去。但她年幼,虽所知比常人多,却也十分顽劣。重澈捱不过她耍赖,终于吐了点声音。只是细如蚊讷,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听到重澈说的是:“你这样的。”
她当时愣怔许久。瞠目结舌许久又嗤地笑出来,笃定道:“我也想未来夫君与你一般。”
闻言。重澈反倒不再脸红。手执墨笔一笔一捺抄着文章,应承道:“那我束冠便向你提亲。”
昔时她当玩笑。可二人渐渐长大,有些与儿时不同的情愫在暗中滋长,这便成了他对她的允诺。
前世她封府时他为政务奔波,来提亲时谢家已经落败。她受制皇帝,为保他凛然拒婚。后欲孑孓一生,却又被逼四嫁,终是至死未能如愿。
而这一世,虽无其他缘由,她也并不愿居于后宅——一个成为妇人的公主,能改变她的将来,可亦等同于谢家与母亲皆被抛弃。
凝望重澈。不知如何接话。
“走吧。”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眸中掠过一丝无奈。重澈向容洛伸出手,轻笑道:“今日初一花灯,我带你去看看——记着你很喜欢这样热闹的节日。”
她未封府前偶尔也偷偷出过宫。出来必是重澈接应。有一次玩闹正巧碰上花灯,她从未得见过这种坊市里的节日,万分喜爱。还曾问过重澈各坊花灯的日子,算着时辰要他带她出宫。
那两年连隐南才过世,她虽与祖母无多依赖,但毕竟难过。亦担忧父亲的忌惮。可说十分倚靠重澈。
看着重澈掌中的薄茧。容洛忆及许多年前的种种,略微敛目,伸手握住他的袖角。复对何姑姑吩咐自己晚些回府。方示意重澈前往闹市。
“明崇大殿下的面目亦有许多人识得的。”稍稍倾唇。重澈将手中的鬼面贴上容洛脸面,双臂绕过她耳侧,帮她系紧面具的两条巾带,“如今不比几年前。各家的公子贵女已经可以随意上街了。”
“我知道。”透着面具望着他,容洛伸手摸向面具,眨一眨眼,“我不喜欢赤面罗刹。银白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