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袓又闭上眼睛,站在那树下,心游万仞。
甲兵在室内、院中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谢涵亦站在言袓附近,抬头看天,静静等待,等待最后的判决。
“啊――”殿内忽发出一声尖叫。
谢涵呼吸一滞,却又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感,可在看到冲出来的甲士手里拿着的东西时,他双眼猛然瞪大。
白底华章、黄朱蔽膝、九旒冕冠――齐君君服。
遑论冲进来的甲士,谢涵殿内宫人都是一阵骚动,全都“扑通扑通――”地跪了下来颤颤发抖,司刑官震惊地看着谢涵,“三公子,你怎么能……怎么敢……”
言袓冷笑一声,睁开一只眼睛,对身侧人道:“押人,再找。你去禀报君上。”
在被数十甲士团团围住、无数刀刃架在四周时,谢涵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套君服,终于明白对方要藏在他室内的不是什么巫蛊之物,而是这代表谋逆的君服。
不过半刻,殿门被狠狠震开,齐公走路从来没有那么大步生风过,他满脸阴霾,在看到被丢弃在地的君服时,瞳孔一缩,一瞬的不敢置信后表情变得狰狞,“畜牲――你这个畜牲――”
“你是不是一直对不能上朝怀恨在心!你是不是以为你母亲咒死寡人后,你就可以取而代之了!啊?你做梦!”他赤红着眼抽出腰间的长剑发疯似的向谢涵劈来。
谢涵瞳孔微微放大,眼底只有雪亮的剑刃无限放大。齐公的速度不算快,出剑的动作更不算迅猛,只是他如今被甲士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甚至……甚至来不及说一句申辩。
一句问话都没有,甚至连刑讯拷问都不需要……就要他的命了?
“君上――”
“啊――”
司刑官惊呼出声,几个胆小宫人失声尖叫。
“铛――”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忽然有一不明物体流星般飞来,直撞在齐公剑刃上,长剑被打偏三寸,堪堪擦着谢涵腋下而过,发出布帛碎裂声。
无数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看时,只见刚刚那飞来之物是一枚华贵富丽的凤头钗,如今这钗子已坠落在地断成两截。
看到这凤头钗,谢涵连忙抬头看去,楚楚正站在十步开外,满头汗珠,脸上一片空白,怔怔地,像被刚才冲进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吓傻了。
齐公抽回剑,怫然转身,“贱人,你还敢过来!”他一巴掌甩在楚楚脸上。
楚楚晃了晃,跌倒在地,脸上瞬间肿起一块老高的红色。
“母亲。”谢涵大喊道。
门外陆陆续续进来一队武士,看到齐公,立刻跪下请罪。
“你们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了么,寡人还养你们做什么!”齐公指着地上的人盛怒咆哮。
楚楚的意识似乎渐渐回笼,她翻身跪下,开口道:“君上不必责怪他人,我以死相逼,他们为人臣总也不敢逼死我。”
“楚惜玉,你以为寡人不敢杀你吗?你不守妇德、恶毒成性,竟敢胆大包天诅咒寡人,寡人现在就要了你的命,他楚拓疆又能说什么!”
“不敢。”楚楚抬头,“可是君上连付有司查都不查就定我之罪、亲手弑子,又何以抵天下悠悠众口?”
“查!还要查什么?证据确凿!”齐公抓起地上的君服朝楚楚兜头砸去,“你还要狡辩什么?”
楚楚进来的匆忙,现在才发现这套君服,而不是想象中的厌胜咒物,她愣了愣。
“怎么样。你说啊,说啊,没话说了罢!”齐公怒目圆睁、冷笑连连。
“自君父下令彻查宫闱至今,共两个时辰。孩儿有这么多时间,如何不能烧了这套君服而坐等人赃并获?请君父明鉴。”谢涵忽然开口。
齐公一怔,似乎被这句话问到了,眸底显出犹疑。这时,言袓开口,“这殿内在我进来前共掘地一百三十六处。”
他顿了顿,齐公已把目光投向他,不明所以。
言袓手中掐算几下,最后一锤定音,“这一百三十六处皆有邪气,所以公子不是不能烧,而是忙于毁去厌胜咒物来不及烧。”
“什么?”一百三十六个咒物?齐公失色。
谢涵声色俱厉,“敢问足下说这句话,有何凭证?”
正在这时,忽有一人走进来,在齐公身后耳语片刻。齐公面色瞬间一变,正在谢涵思虑对方听到什么间,人走到他面前,对准他心窝就是一脚踢去,怒不可遏,“凭证?好!寡人现在就给你看看凭证!带人上来!”
随着齐公走近,四周架着谢涵的甲士都退开,谢涵被踢飞出去近丈远,摔倒在地,好一会儿也没能爬起来。
“涵!”
听到楚楚的大叫声,谢涵发黑的眼前渐渐映出色彩了,“咳咳咳――”他张嘴一咳,就吐出大口鲜血,又缓缓跪直身,擦了擦嘴,对楚楚笑笑。
门外拖进来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宫婢,楚楚目光微变,“文鸳?”
拖她进来的官员对齐公禀告道:“她是夫人贴身侍女,十日前,曾拿着一匹布料重金贿赂宫内缝人贾弥制君服,被严词拒绝,七日前出宫采办,据街上人回忆,曾寻找巧技裁缝。而且,缝制桐木人衣衫的布料已确认出是她半月前在宫外一家许氏作坊买的。”
随着那官员一句话一句话往外蹦,楚楚、谢涵的脸色一点点变差,待那许氏作坊主和缝人贾弥被带上来纷纷指认后,楚楚手脚发软,心头一阵冷过一阵,鲁姬怎么会…怎么可能在她身边安插一个这么深的人,鲁姬进宫前文鸳就已经跟着她了啊……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膝行上前,抓着齐公衣摆,“君上,君上,文鸳是臣妾二十年前初入齐国时在雪地里救起来的一个孤女,那时臣妾初来乍到,所以托您替臣妾查实身份,君上您记得吗?您一直没给臣妾答复,她或许身份可疑啊……”
楚楚明艳娇美,二十年前刚嫁给齐公时,二人也曾有过一段新婚燕尔的时光。只是很快,齐公习惯对方容色后,就渐渐不能忍受对方强势骄傲的性格,情浓时揽下的事情自然也懒怠理会。
乍然被揭了这么个陈年旧事,齐公面色更差,“楚惜玉,狡辩也要有个度,她现在才几岁,二十年前又才几岁,能被派来当细作?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还想说是寡人嫁祸你啊?”
从进来一直沉默到此时的文鸳忽然扭过头,目中含泪,不敢置信,“夫人,夫人我为你做了那么多,那些严刑下我一个字也没说,您就是这样对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泪花都出来了,猛地跳起来一头朝持剑武士冲去,利刃穿过胸口,她仰面倒在血泊里,双眼犹牢牢钉在楚楚身上,死不瞑目。
众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愣神,带文鸳上来的那官吏上前道:“这宫婢的确硬气,无论臣用什么法子,她都始终没有作声,不曾指认过夫人。”
他言语间三分感慨一分敬意,显然,对楚楚如此不负责任的撇清关系行为十分不齿。
“你还有什么话说?”齐公一手指着楚楚,另一手按在剑柄上。
百口莫辨。
楚楚张了张嘴,终于惨淡地笑了,“有心算无心,我又能奈何?是我没有整顿好下人才导致咒物、私服流传入宫。我有罪。”
话到此处,她忽然拔下发间一枚金钗,直直往胸口刺去,“只是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我楚惜玉做事何须魑魅魍魉、蝇营狗苟!”
“母亲!”谢涵一惊,跌撞着冲过来,在对方倒下前接过人身体。精致的绣裙上鲜血汩汩而出,他颤抖着声音,“太医――太医――快叫太医啊,君父,君父,我求你,我求求你――”
.
.
“嘀嗒”
“嘀嗒”
“嘀嗒”
……
一滴、两滴、三滴……
阴暗的囚室内,东北角破了一个黄豆大小的洞,雨水一滴一滴地坠入,谢涵靠在西北角怔怔地数着落下的雨水。
“宿主――你…没事罢?”系统小声问道。
谢涵摇了摇头,没有吱声。
“宿主你不要害怕,如果……如果你死了,只要在你死前给我足够的时间做准备我就能把你救回来的。”系统安慰道。
谢涵又摇了摇头,依然没有吱声,似乎数雨滴数得很专注。
系统有些忧伤地看着谢涵。在它印象里,宿主永远都是光鲜亮丽的,衣服从上到下没有一丝儿褶皱,头发从前到后没有一点错乱,总是笑着,眼睛明亮又温柔,偶尔一点不开心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继续说说笑笑,不像现在――
衣裳头发因为被齐公踢了一脚在泥里打了个滚到现在还沾着污泥,两鬓垂下好几缕头发,脚上挂着大大的青铜重镣,整个人呆呆的。
它有点难过,又不知道说什么。
东北角的地势高,雨水积成的水洼渐渐蔓延过来,马上就要漫到谢涵脚下了。
“宿主,你往旁边挪一挪。”系统提醒道。
谢涵摇了摇头。
“吃饭了吃饭了――”狱吏一份一份发着食物――一叠腌菜、一碗白粥。
“宿主,吃饭了。”系统又提醒。
谢涵依然摇了摇头。
系统急了,“宿主,虽然你敏捷度、爆发力、柔韧度这些评价都很高,但身体素质评价还是‘体弱多病’,你不能这样,要生病的!”
这回谢涵连头也不摇了。
透过那黄豆大小的洞口可以看见天渐渐变黑,夜已降临,雨水漫过谢涵脚背。腊月里,滴水成冰,这雨水寒气透骨。
来收碗的狱吏先是看见谢涵一点儿没动,不禁抬头仔细看人,这才发现人都要坐成一个冰雕了。
他“啊呀”了一声,立刻去报告掌囚吏。
不一会儿,掌囚吏过来,立刻给谢涵换了间囚室,又热过粥菜,板着脸孔,“快吃,大娘等着洗碗睡觉!”
谢涵开口说了进囚室后的第一句话,“多谢掌囚大人,我不饿,请大娘洗碗睡觉罢。”
掌囚吏看看谢涵又看看那简陋的粥菜,自觉明白了什么,面无表情地让人撤下。
等他走后,两个看守的小狱吏窃窃私语,“也难怪啦,人家是公子啊,怎么吃得惯我们这里的东西。”
“不是啊,你看他像傻了一样。”
“是不是太饿了啊,我家里现在过冬的米还是他筹来的,我想去外面买些好点的伙食过来。”
“你疯了,听说他谋害君上,胆大包天啊。”
“我阿爹说过,上面人的事情很乱的,听到不一定是真的。哎呀,我要出去了,你先给我顶一下。”
其中一个狱吏正往门外走,忽然,铜制大门“咔哒――”就开了,掌囚吏折了回来,“你要做什么?”
狱吏呐呐,忽然看到掌囚吏手上的油纸包,眼睛瞪大,“大人,你也要给公子涵送东西吃啊?”
“也?”掌囚吏看了狱吏那傻样一眼,义正言辞,“我治下,还没让一个囚犯饿过肚子,也没让一个死囚做过饿死鬼。”
狱吏张了张嘴,好不吉利的话哦。
掌囚吏打开木栅门,谢涵恍若未觉,依旧一副能枯坐到天明的样子。
他放下油纸包,打开,是酥黄的炸鸡,香喷喷,“喏。”他把纸包塞进谢涵手里,又从怀里拿出一双新鞋,蹲下身抓起谢涵一只脚踝。
谢涵慢一拍反应回来,“你――”
掌囚吏已褪去谢涵鞋袜,湿漉漉的还很冰,他皱了皱眉,“别动,不换,你鞋上沾着水会弄锈镣铐的。”
谢涵是被人伺候惯的,没有阻止,却已似渐渐回过魂来,“我认识大人?”
掌囚吏奇怪,“你认不认识我我怎么知道?”
他刚换完,厚重的青铜门外传来一阵渺远的嘈杂声,他起身开门,那嘈杂声立刻清晰,大小官吏前呼后拥着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我乃公子漪,君父命我刑讯罪人涵。”见掌囚吏愣愣地站在门口,谢漪扔出根令箭。
掌囚吏捡起令箭,看了看,递回,大开门,“恭请公子漪。”
谢漪扬了扬眉,踏步入内,“三哥可曾想过,有一日你我会是如此境况?”
来到刑讯台前,他命人带出谢涵,重镣发出鞺鞺鞳鞳的声响,谢漪觉得这真是一种美妙的音乐。
谢涵不语,谢漪双眉猝然皱起,拿起台上长鞭一抽地板,“罪人涵还不跪下?”
押着谢涵的两个卫士一踢他腘窝,哪知对方纹丝不动,抬头道:“论长幼,我为兄你为弟,论尊卑,我为嫡你为庶,论礼法,罪亦未定,四弟有何资格得我一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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