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田却不动,反问钱得利:“她家姓什么?”
钱得利一笑“说起来您应该也认识。您知道我是怎么找着她吗?”为了表一表自己的功劳,非得从自己是怎么从周家跑出来的说起。
“老头子我这几个月过得苦啊,当时被阿丑抓住也以为自己是完了,可最后一想,被抓回去可不行呀……我可……”一顿,连忙改口笑“我能死,可您不能死啊!”
于是虽然被剑架在了脖子上,还是一咬牙拔腿就跑了。心想着,好啊,就砍死我算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钱也过不下去,还不如死了好。自己这辈子也活够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也见了,什么奇闻怪事也碰上了。
可剑也没砍过来。
跑了好远,一回头,阿丑站在原地没有动。旁边的下人打着灯笼把他脸上的失望照得明晃晃,连他这样的老油条都有点不忍。“我就挥挥手喊,别折腾了,回不来了。活着的人就好好过吧。”
钱得利说到周家也是叹气“这世上最难受的是什么?亲人离世。做母亲的没了孩子,兄弟姐妹痛失手足。我看他那样子,他怕也是想明白了,我算什么仙人呀,就是个骗子嘛。晓得自己阿姐是回不来了。”
齐田心里发涩。
钱得利说“我从周家出来了之前就想过了,您既然能回来一次,兴许就能回来第二天,但就是路标难办。正正经经地算了一把,您家里人一时三刻也再没哪个会死的,没办法了。生字这头找不到有益的,就只能在死上打主意。于是我就往新城去了。您打头不是就在那儿死的嘛?我就去那儿找因果。”
得意看着齐田,一脸‘你快问我’的表情殷切地看她。没得到回应,立刻自己给自己架台“您肯定就琢磨了,为什么呀?我去新城为什么呀?这要是一般人,肯定想不到的。人吧,到了我这个地境,要是心志稍微不行的,就慌了,一慌就完了。我可不慌,我得把您救回来呀。”
说着大笑,自己给自己捧哏“您肯定又要问了,那皇帝不是公布了您是怎么死的吗?我跟您说啊,这官方说的话,永远是作不得准的。您就说那秦始皇吧,他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人都臭了拿鱼味遮,硬是假装没死呢。我不能信皇家的话?”
齐田这时候才终于开口“那你打听到了?”
“一开始我也没打听到什么。只知道皇帝在新城驻扎了近两个多月,之后才传出丧讯说皇后病逝。结果我遇到了个本地给士绅干活的帐房喝醉了酒。”
帐房知道些内情,还是因为士绅找驯养吉兽的猎户买那只吉兽时他在。
他是本地人老家在附近山村里头,这些见不得人的鬼东西他是知道一些的。酒喝多了就开始胡吹,拍着胸脯说什么那吉兽就是拿人做的。
又说,都知道皇帝出巡了,谁也不想赚钱?听闻有庶人向皇帝晋献了一块奇石,都得了数不尽的黄金呢。那些不得好死的狗东西们想着,死物都能值这个钱,万一那要是个活的呢?这才动的手。还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最好还是识字的。识字的会吉祥话嘛,皇帝一喜欢,那还得了。
人嘛,穷到什么都没有,贱命一条,有什么不敢的?别说骗骗皇帝了,就是跟他说,咬一口皇帝的肉吃了能长生不老,他下嘴都不带哆嗦的,一轱辘就能吃出一副人骨给你看。不眨眼。
钱得利说到这里直啧嘴“您就说,我们这种人吧多少还有人味。您瞧瞧这些人。”
又说“别人不信他,酒馆里的人都骂他疯子。但我信了。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对齐田说“您以为这事现在才有吗?从这时候就往下传的手艺再好再恶,都多得很呢。可是现代为什么少了?”长叹“乱世才生妖。那非要打起仗来才称得上乱世吗?可就未必。看骨不看皮。您看看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就分明是乱世。”
说着停顿了好久,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当时我就在想,这里头有文章。当地人都说,吉兽进了皇营传神音于皇帝便回天上去了。我就去问呀,结果一问,打那天起就没人见过皇后。”他为了问这个,没少费功夫,皇帝在本地声望非常高,简直是现世的活菩萨似的。他要是问得急,人家要怀疑他别有用心,估计当场就要打死他了。
怕自己说得太凶险了,齐田不信“就新城这儿,有个人只是说了一句皇帝目光看着有点吓人。就被全村人送官,说他藐视皇帝。新到任的治官还真给了赏钱,把那人给打死了。”
钱得利初时听到,竟然惊呆了。“不过有些人调查,后来我就想,您的死肯定是跟这吉兽的事有关系。”钱得利问齐田“我没猜错吧?”
齐田想到那个时候,神色也不免有些凝重。
钱得利见她没有否认就叹气“后来我又到处打听,这附近有没有丢了读书人的。一问就问到了寿左晋的事。”摊摊手“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就算不清楚具体的过程,但只要知道这两件是相关的就行了。
随后他调头就跑到寿左晋的老家去了。就是那么巧寿左晋的妹妹不行了。照钱得利的理解一看,人死了为什么不肯离世?原因无非是两个。一呢,舍不得家人。二呢,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齐田的死跟寿左晋的事肯定有关系,寿左晋不在了,他家里人在呀。所以他就把人偷了出来了。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是寿左晋的妹妹?”
钱得利点头“啊。”又兴致勃勃问“吉兽那事到底是怎么了的?”他能猜出个大概。
他钱仙人是什么人?别的不会,看人一看一个准。齐田这样的,看着柔弱,心志纯正。给她遇到这样的事,她肯定是不能坐视不管的。
但虽然猜得到两者之间有联系,可不是很确定过程。只是隐隐约约地想,那人肯定是救不回来的,好好一个人被搞成那样子,在现代要活都为难,齐小姐该不会是叫人把寿左晋杀了给了个痛快吧?
不过看着齐田这文文静静的小姑娘,还是十分不能相信。
唆使人去杀人啊。不是那么容易的。
哪怕不是自己动手,那心里负担也是嗷嗷地吓人。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凶案是凶手并没有被发现,却在几十年后自动投案自首的呢。
齐田没有回答,反问:“你去了新城一趟,知道那个猎户怎么样了吗?”
“猎户?献吉兽那个?”钱得利茫然“那到不知道,大概得了钱财回乡去了吧。又听说带的钱太多露了白,被人杀死在路上了。”到反而安慰齐田“最后死在哪里也不奇怪,他知道这件事的原貌,皇帝也不会放过他的。”
齐田问:“寿左晋家乡的治官却也不管寿家这样的事吗?”从草叶间隙,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灯火,他们已经走得非常近了。
钱得利见人这么近,很紧张,但是齐田不动他也不好自己就跑了,把声音压得更低“据说皇帝巡视路上,特别绕路往寿家去了的。赞扬这个族叔大义,寿左晋家里既然没有了男丁,就准了族叔的儿子入朝。齐小姐以为这件事就算治官知道了,会不怕死去撕皇帝脸?这可是受了皇帝嘉许的人家。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会管这件事的。”
又说“皇帝之后回去,还发了罪已诏,称有官员死在上任途中是他这个做帝君的未能尽责。之后令亲卫往新城附近剿匪。当场诛杀加上入罪的,总有百人。哎,那一片哪个庶民不说今上好呢?不过这种事吧,嘿嘿。”笑着说“那个地方,能有几百人流匪?可皇帝非要剿,齐小姐您说,那人从哪儿来呢?”
就算是钱得利这样的人,也不够得有些感慨“其实吧,我这心里啊……”怎么说?他形容不出来。
就是有点堵得慌。
那些流匪该不该死?该死。但庶民死得冤枉呀。
猎户该不该死?也该死。可寿左晋死得冤枉呀。
他忍不住要想,这世界真是一点公道也没有。人算什么?蜉蝣啊。别人推来摆去的玩意儿。他走在这世上,看着那些庶民个个夸着皇帝多好,英明神武上天眷顾什么的。
民众爱戴主君是好,可君主放任庶人以此为借口行恶呢?但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甚至不是异议,只是微辞,这些‘信徒’们都与人家拼命,只差不生吃其骨肉。
这种狂热,即滑稽,又恐怖。
明明大部份的人从未得到任何实惠,也完全没有亲眼所见。这种狂热却随着皇帝北巡席卷了大地……
钱得利也不知道是应该可怜他们呢,还是因为这种盲从的无知愚蠢而厌恶他们。
齐田听了,只是沉默。
不远处的火光把她的脸照得明明暗暗。
眼看着那些人越来越近,已经都要走到脸上来了,钱得利着急,小声喊她“齐小姐,咱快跑吧。”
齐田却蓦然站起身,淌着高草向那些人迎面去。
猛不丁黑暗处走出来个人,把那些人吓了一跳。甚至还微微退了二步。
齐田走到光下,他们才看清面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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