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美丽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方。
你真是何方吗?
我是何方。
你不是死了吗?
你才死了呢。
你没有死吗?
我当然没有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已经死了,仔细搜寻记忆的库存,却又没有关于他的场景,就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只是一看到他,就有一股熟悉的味道,熟悉到像你长年四季穿在身上的睡衣,像每天都会用的一支自来水笔,像你喜欢的反复阅读的一本好书。也许他是我儿时的伙伴?虽然年深月久,已经把他忘记,但那味道却已经渗进了骨髓里,沁透到灵魂中,宛如在摇篮里就听熟了的妈妈唱的催眠曲,你不记得歌名了,不记得歌词了,甚至也忘记了旋律,可一旦听到,还是会感到熟悉,感到亲切。就像毕业多年,在某一个环境中会忽然闻到当初寝室中混杂了各种味道的特殊气息,虽然这气息并不好,却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青春浪漫的时光,回到了那个美好的年代。
遇到一个活着的朋友,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开玩笑说,你真的是人不是鬼吗?你可别神出鬼没的来吓我。
他生气了,懒得理我,转身便走,我只得跟上去,就像一个母亲去追赶自己生气的孩子,我说,何方,对不起啊,我看你会生气,脸色也会黑,肯定是人。可是我明明记得你已经死了呀。这真是莫名其妙。
你会不会说话?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吧?
唉,对不起,这世界真是荒谬,也许我是在做梦,可是你掐,我的手明明会痛的,这不可能是梦。我向他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手。
我纠缠不休,我只是想证明,他确实活着,并希望突然之间,打开记忆的闸门。他曾经应是我熟悉的人,熟悉到每一声呼吸都了然,每一次心跳都记得。可是恍惚间,我好像记起他的葬礼,人群缓缓在山间小路上前行,五颜六色的花圈,漫天飘洒的黄纸,悠扬凄清的哀乐在空中环绕。
我哭了起来,眼泪像珍珠一般挂在脸庞上,长长的一串。我们走进医院的院子,昏黄的灯光下行人很少。我的哭泣让他感动,他说,你的话让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幻觉,我仿佛看到自己是一具尸体,脸上遮着白布,被人从这条荒凉的小路上抬出去,暮色笼罩下来,让整个世界变得晦暗难明,像游戏世界里的荒漠,那么美丽,那么凄凉,那么虚假。一个女人跟着抬尸架哭哭啼啼,不是曾真,不是罗婉,而是你。可是你是谁呢?我一点印象没有,我努力的搜索记忆中的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找到你的影迹。你站在我面前,就像有人凭空画上去的。我忘记你了,可你却认识我,你说我死了。那么站在你面前的这一个我是真实的吗?
我也感到了疑惑,他就像我们曾经读过的一本印象深刻的书,却在图书馆怎么也找不到它了,还记不起名字。站在我面前的他是真实的吗?是不是只是我走在这条小路上的回忆?我想起了他,在思念他,于是他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只是我想像里的一个幻影,就好像小说家虚构的人物,他的思想,他的言语,都只是我头脑里折射出来的光,好比倒映在湖中的云彩、群山、屋宇,无论多么美丽真切,只要把手伸入水中,轻轻一搅,这一切就都将随波散去,破碎虚空。
我是真人吗?是不是只是你的一个梦?他再次问我,语气并非玩笑,而是很认真,我感到诡异起来,好像心中的每一个想法,他都洞悉,也许我的想法,也正是他的想法,我再次伸过手去,让他掐一下,我感觉到了痛,这是真实的,并不是梦,但有时候梦和现实,我又并不能分得很清。也许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梦中又有小梦,当一场一场小梦醒来,我们就回到了真实,当我们死去,于是便是大梦初醒。对很多的梦我丧失了记忆,就像用一个篓空的篮子装着米行走,一路行来一路洒落,是的,就算曾经遗忘的,我也并不是就一无所知。大地上曾经草木茂盛,即使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可还会留下根,春风吹来的时候,还会生发出来。白纸上用铅笔画过画,写过字,橡皮擦擦得再干净,也终究会留下印痕。就算电脑的硬盘被清空了,格式化了,也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我也在他手上掐了一把,我的指甲很长,很尖利,所以几乎把他掐得出了血,他嗷的一声喊痛,他说,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我真的不记得你了。这话让我感到悲伤,我又不禁好笑起来,如果他只是你梦中的人,你却叫他记得你,这是否有些可笑呢?
有一次,一个女人翻到了我的日记,她笑起来,说,想不到你还会写日记。我说,你是想说,想不到一个疯子还会写日记吧?她有些尴尬,也许是因为我瞪视着她的眼睛让她感到害怕,她慌乱的合起那本日记本,说,你写日记怎么没有日期呢?我不理她,这种无话找话的方式是我所不喜欢的。我为什么要写日期呢?我写的又不是历史,只是我自己的所见所想所思,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日记本上胡言乱语,如果把有些话说给别人听,别人就会说你是一个疯子,可我在日记本上无论怎么胡说八道,它也不会抗议。就算你用笔划破它的肌肤,刺痛它的心,它都不会哼一声。何况,日期是什么?你说今天是几月几日,可换一种历法,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日子,你们都用耶稣诞生的时候作元年,可我更愿意把我诞生的时候作元年。我诞生之前,对于我来说,世界是不存在的。我死去之后,这世界对于我来说,也是不存在的。
可就算在我短短的三十年时间里,很多事情也已经忘记,时间也是糊涂的,就像连成片的雨,你却还想去数有多少雨滴,那只能是徒劳而已。就像何方,我记得他是曾经淋在我头上的雨,可却不敢肯定,不是因为每一滴雨都如此相似,所以分辨不清。那是不同的,进入过你生命的雨,淋进你身心中去的雨,它就带有了你特殊的印记,留下了你的体温,附着了你的气息,有了你呼吸的节奏,就像你身上流淌的血。所以我一眼见到他,我就敢肯定,他曾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人,我却已经把他忘记,他对我也全不认识,除了那是前生发生的事之外,还有什么其它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