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视线微抬, 谢云然点了点头。是了,事从谢家起, 最后落脚却在她身上:瞧她们找的好帮手。李十六娘——打量她许了李家郎, 谢云然顾忌她, 她顾忌李家,就该忍气吞声?笑话!这当口想起,自进亭子,自始至终, 这位和静县主都没正眼瞧过她, 也没有称呼过她——无论排行还是爵位。
原来也不是没有顾忌么,嘉语暗自冷笑一声。
远芳亭里十余名贵女,连着婢子,二三十双目光都往李十六娘脸上涌过去。这姑娘有十三四岁了, 并不是太小, 未尝就不懂人情世故。谢家今儿办宴, 下帖相邀是情分,图的是热闹,不是搅事。
连谢云然都还淡定着:开什么玩笑,都带了脑子来的吧。
和静笑道:“十六娘,看你的了——怕了?”
李十六娘笑而应道:“不怕!”不就是揭个面纱吗, 始平王世子敢娶, 她还有什么不敢揭的, 矫情!
她素来胆子奇大, 虽然庶出, 却是掐尖要强,两个嫡姐温厚,也助长了她的心气,后来十娘进京,才抢了她的风头,但是对这个堂姐,她是服气的。所以对这个抢了她“堂姐夫”的谢娘子,多少不太服气。
要说来,自家几个姐姐和谢娘子真是渊源深厚——九娘如今的未婚夫,就是这位谢娘子的前任未婚夫;而始平王世子又凭什么看不上她的堂姐,却选了这个连脸都不敢露于人前的谢娘子。
她就不信,摘了她的面纱,她能把她怎么样——华阳公主还是她李家妇呢。有这层关系,就算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小姑子,她也只能受着!
虽然在座不少人也确然好奇谢云然的脸——自去年四月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社交场合出现了,更别说露脸,纷纷都想着,即便今日这面纱不摘,难不成成亲那日,却扇还能躲过去?
但是想归想,一直到李十六娘颤巍巍站起身,都没有人相信她真会蠢到去揭面纱。最多也不过以为她会如之前明月、裴娘子一般取个巧,然而眼看着她竟一步一步往谢云然走过去,口中道:“谢娘子,得罪了——”
“住手!”嘉语再按捺不住,大叫出声。
李十六娘明显吃了一惊,回头看到嘉语——因嘉语几个入座,并无人介绍,就只有郑笑薇取笑了一次“三娘子”,也没有带姓,所以她也并不认得是谁,只道:“三娘子是要阻止我吗?”
“正是。”
“不过是个乐子……”李十六娘道。
揭人家伤疤、当众揭人家伤疤,还口口声声不过是个乐子,嘉语怒极反笑:“连翘,给我取刀来!”
亭中一众贵女都愣住。
和静斥道:“三娘子开口就取刀,难道竟要在这里动刀动枪?”她当然知道嘉语是公主,论理该称“殿下”,不过是装作不知。
“不过是个乐子,”嘉语冷冷道,“县主怕了?”
“谁怕你——”和静不肯弱了气势,顶了一句,“就是想问,好好的你拿刀子做什么!”
“如今还不想做什么,”嘉语淡淡地说,“不过到下回,要是鼓停诗未停,花在我手里,酒又不知道在哪个娘子手里的时候,想请这位娘子在谁脸上划一刀——不过是个乐子,县主也不必大惊小怪。”
这句话出来,亭子里十有八九倒吸了一口凉气,认识的想,三娘子匪气不减;不认识的却想,这谁家小娘子,好大口气!这亭中都是高门权贵的女儿,要谁脸上被划一刀——可不敢想!
特别嘉语这目光一直在李十六娘脸上转来转去,李十六娘心里这惊悚就别提了,简直连脑后勺都凉飕飕的。
说到底不过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自个儿家里姐妹也有你刺我一句,我绊你一跤的,要说狠劲,自然不及嘉语。只强撑着说道:“三娘子这说的什么话,恕小妹不懂——是规矩如此,小妹并未逾矩。”
——她是觉得冤,便这件事中真有人有错,那也该是五娘,而不是她。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打抱不平的姑娘,怎么就找上她了呢,她不过是照着游戏规矩,听命从事——当然她心里并非不知道,她之所以敢走到这里来揭谢云然的面纱,未尝不是倚仗身份。
嘉语气得脸色发白,真真好心救不起要死的鬼。规矩如此,她敢再进一步,她就教教她什么叫规矩!
反是谢云然笑道:“五娘子与你耍呢,李娘子还是回座儿上去罢——先前裴娘子猜不出谜,不是认罚去折了这园子里最美的一支花么,要不,你也问问五娘子,做不到要受什么罚?”
这已经是搬来梯子让她下台了。
李十六娘犹豫了片刻,她倒不全然不知道好歹,只是已经走到了这里又折回去,多少丢了面子。
和静凉凉地道:“就是啊,十六娘,不敢就算了,和裴娘子一样认输呗,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哪里能不认输几回。”
这煽风点火得太过明显,几乎所有人意识到了,她这是挑拨李十六娘羞辱谢云然——这个和静县主……谢云然是杀了她父母呢,还是抢了她的夫君,何至于这样步步紧逼,不肯饶人?
李十六娘却因着这话,一横心——她才不要认输!摘了又怎样,难不成露了脸,始平王世子还能悔婚?或者说,难道她还能戴着面纱进洞房?于是笑道:“谢娘子见不得人吗?”
谢云然退了一步,说的是:“李娘子自重。”
“那是……谢娘子玩不起?”李十六娘不依不饶,举手要撩谢云然的面纱,忽然手臂一痛——已经被打落。
嘉语的脸近在咫尺:“李娘子当真要人来教你规矩吗?”
“你——”
“规矩是尊卑,长幼,主宾。”嘉语冷冷道,“我尊你卑,我长你幼,谢娘子是主人,你,李娘子,你不过是个宾客,作客要有作客的样子,莫让人笑话李家不知礼。”
“我——”
“三娘子好大威风!”和静叫道,“十六娘诚然是客,难不成三娘子是主人?要说长幼,我长你幼,难道我就能无缘无故教训三娘子你?”
她避开尊卑一节,是知道嘉语爵位高过她;又料想在座大多数贵女都没有爵位,嘉语敢亮身份,必然引来大多数的反感——鸡立鹤群固然被嘲笑,鹤立鸡群却容易引来反感,虽然这反感并不摆上台面。
宫里见识过的郑笑薇却在心里暗暗摇头:三娘子谨慎归谨慎,却不是个怕事的,和静这招对付别人可以,对付她,怕是要失算。
果然,就听得嘉语心平气和说道:“诚然县主居长,要论尊卑,恐怕我尊你卑——莫非县主也和那些个没见识的人一样,以为家法、族规大过国法?”言下之意,以家法、族规论,你年长,我得听你的,但是以国法论,恕难从命。
国法都抬出来了,好个能拉虎皮做大旗的小娘子!她说她比和静身份尊贵——莫非是个公主?亭中贵女各自心里揣测,又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有悄声问郑笑薇的,却无人敢驳。
和静已经气了个半死,偏嘉语歇一口气,又添上一句:“要今日不论尊卑,谢姐姐一开始就不该呼县主,而该称一声元四娘子罢。”这话里说得明白:要不论尊卑,怎么又人人呼你县主?
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郑笑薇已经一口应道:“华阳公主说得对,是我失误了。”
——谢云然称县主当然是没错的,错在她,仗着从前旧识直呼了三娘子。郑笑薇前后思量过,如果一定要站队的话,当然嘉语比和静要紧——且不说于氏作乱时候,嘉语对她们有恩,光宝石山上……她的声音,三娘子和谢娘子是听出来了呢,还是没有听出来?无论如何,没有风声漏出去,她都心存感激。
一众贵女则是恍然:原来是华阳公主。就是去年逼自家表姐给宋王殉葬的那个……华阳公主?竟然有人敢惹她?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
也有人想道:原来是她们元家内讧,我们一干子外人,凑什么热闹。倒隐隐觉得和静不厚道——她要教训妹妹,犯得着捆绑她们作筏子么。
唯有李十六娘心情复杂:原来这位、这个拿刀子恐吓她,拿尊卑长幼教训她规矩的女人就是华阳公主,她哥哥自个儿挑的妻子!九姐姐还说她好,要容她进了家门,还有她们立足之地吗!
谢云然紧跟着也道:“公主教训得是。”转头看住李十六娘,她一直退是不想撕破脸皮,但是既然是如此、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她微微一笑,说道:“十六娘子是一定要揭我的面纱么?”
众目睽睽之下,李十六娘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往常都是她看别人笑话。
为什么没有人指责五娘子,却都指责她呢,她忿忿地想。要是她平白无故去揭谢娘子的面纱,那是她不对,但这不是游戏么,这不是游戏规矩么。华阳公主身边那个小丫头不也使着裴娘子去摘花了吗。
她想不通。
就如同她想不通华阳怎么会站出来指责她。虽则她是公主,但是已经半只脚进了她李家的门,讨翁姑欢心,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是,她是公主,她阿姐还是贵嫔呢,又比她差什么了!
然而这个天子跟前都得宠的阿姐,之前却被始平王世子拒过。她当时就想,凭什么,他始平王世子眼光高,还能高过天子?后来跟着姐妹偷偷看过几回,原来始平王世子,却与这洛阳城里的浮华少年……不一样。
她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也许是背脊比别人挺得直一些,也许是眉目比别人生得硬朗一些,不容易看到他笑,然而笑起来,就如噙了春风。后来听说定了谢娘子,那个赏春宴上毁了容貌的谢娘子。
之前也就罢了——毁容之前,谢家娘子的气度,她也是久仰,去年永宁寺塔落成,还大放了一回光彩,但是……那已经是之前了啊,白璧微瑕且有人不能忍,何况、何况——
她就是想看看,如今的谢娘子到了什么份上,凭什么始平王世子还肯娶她!
城中传闻说是因着华阳公主与谢娘子交好的缘故,然而她不信——不信这世上有人肯做这样的牺牲。兴许是被华阳公主骗了呢,他也没有看到过她如今的容貌,便信了妹子的话,要是日后后悔——
如今还来得及。
这个念头并不十分明晰,只隐隐的,浮了又沉,沉了又浮。她隐约听说过民间有换亲的说法……当然她并不能继续想下去,谢云然还等着她的回答呢,李十六娘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她心里知道,眼下最妥当的是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如果糊弄得过去的话。但是这么多人瞧着,她的颜面呢?以后城中大约人人都会把李家十六娘子看成一个笑话,就像从前的华阳一样。
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最能抱团,今儿你与我好,明儿我与她好,团里的都是好姐妹,团外的么,这年岁,最能把刻薄当有趣。背后里说起谁家小娘子首饰是去年戴过的,谁家小娘子衣裳颜色搭得可笑,又谁家小娘子不是京里的,带了外头的口音,有人学舌,有人学样,笑作一团。
背后也就罢了,便当着面,也能生出事来,绊她一脚,刺她几句,那是要被伙伴们当成英雄的。从前都是她笑话别人,如今要轮到别人笑话她了吗?李十六娘心里一阵一阵发冷。她害怕。
这踌躇间,就听得谢云然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原是听不到的,只因为站得近,方才听得清楚,她说:“……就不劳烦李娘子了。”
话到这里,目光又都聚集到谢云然脸上,好奇的,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谢云然素手如霜雪,轻轻一拉——那面纱能有多重,只是对于一个美貌女子来说,这一拉的勇气实在重逾千斤。
始平王世子看不出的,这些小娘子未必看不出来;
在容貌上,女子从来都比男子挑剔——或者说在对同性的容貌上,女子从来都比男子挑剔百倍。
但是——那又怎样,谢云然想,从前她在乎,从前她力求做到的完美,在去年四月的那个下午,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了。她不可能再完美了,但是她还是个人,她还要活下去。
带着这张不再完美的脸活下去。然而这世间多少明媚鲜妍的面容,迟早都会被时光侵蚀成不再完美——你以为一辈子都这样吗 ,你以为时间会永远停在你十四岁,十五岁,至多十六岁那个春天的早晨吗?不会的。
好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
而人总要接受自己。
谢云然笑了一下。
远芳亭里寂然无声。与之前的寂然不一样,之前是为五娘子的唐突,如今却各种原因都有。
有人恍然,有人是遗憾,有人安慰,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觉得没意思,也有人暗自羞惭。谢娘子毁容的流言从去年春末开始传,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而崔家的退婚更加重了各种猜测的真实性。
然而这时候看来,不过是双颊、下颌些须红点——虽然是不比从前了,但是这在场的小娘子目光何等犀利,如何看不出她没有上妆——再美的小娘子卸了妆,都会卸去三分颜色。
便有人寻思:就这么点事儿,能让谢家把人藏得紧紧的,藏上一整年?
有知道的也为她高兴:能恢复到这一步,委实不易。
疑心重的却想:莫不是谢家一早就想悔了崔家的婚约,所以才放出来的风声?也不对啊,崔家郎未必就不及始平王世子了。
和静县主面黑如锅底。
李十六娘呆若木鸡。
谢云然重新系好面纱,双手一拍,说道:“好了,差不多也到午时,请各位入席了。”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去看李十六娘了,也没有人去看五娘子——这位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这些高门贵女哪个都不是吃素的,哪里看不出来她不过和静手里的傀儡。固然有人瞧不起那瑟瑟缩缩的鹌鹑样儿,但是大多数人也觉得犯不上与她计较——和个傀儡计较什么,没的失了身份。
今儿毕竟是谢家主场,和静虽有爵位在身,家中豪富更不比寻常,但是这里哪个小娘子又寻常了,她这样跋扈,再三挑衅,哪个不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着以后远着就是了:这里的小娘子可不是他家青楼酒肆赌坊中的小娘皮,也不是他宜阳王家养的婢子,由着她搓圆捏扁。
唯有明月不知道好歹,趁着大伙儿起身,三三两两去入席、嘉语又一个没留意,偏寻了机会去与她说话。五娘子是避之惟恐不及,只恨这小丫头属牛皮糖的,一黏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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