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嘉语穿的浅蓝单衫,百褶茜红绉裙,裙上金线绣的卷草纹,近看不觉得,远远被阳光一照,却是金光闪闪,富贵非常。配了秋水一般明澈的玉坠子,玉簪子,玉钏儿,倒又把那灿灿的金压得雅致了几分;
嘉言照例穿红,却是石榴红,艳光太盛,她自个儿也受不了,忙不迭披了白的蝉翼纱,也没有添色,清透,镂空绣,头饰、耳饰、手饰都用的珍珠锆石,衬着她的眉眼,还是明艳异常。
嘉颖穿的雨过天青色,上衣是纯青,往下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成嫩柳色,末了一抹银光簇簇,就如月色。首饰中规中矩,一支碧玉如意钗,一对垂珠玛瑙红耳坠。嘉媛穿的蜜黄色,洁白中一抹黄彩,绣的荼蘼处处,鲜嫩与朝气扑面而来。
始平王妃座位就在太后下首。
嘉语姐妹作一处,又低上许多。嘉语一眼看过去,许多熟的面孔。谢家来了六娘、七娘,谢云然反而没有来,许是在专心备嫁。嘉言瞧见姚佳怡,喜得无可无不可,连连招手,叫表姐过来。姚佳怡从前忌惮嘉语,到如今连番经事,倒又好了些,过来第一句便是:“听说三娘好事将近了?”
嘉语回笑道:“听说表姐也大喜了。”
姚佳怡的亲事上月定下来,是祖家二郎。嘉语听到的时候多少吃了一惊,细想却妙。祖家世代经商,还是海商,家中珍奇数之不尽。姚佳怡是个娇纵性子,门第低反而能容她。
真要许到高门世族去,她身上只有个乡君爵位,比不得嘉语姐妹能自个儿开府,关门过日子——那规矩可难守。也是镇国公府爱女心切,否则姚佳怡要许个高门,有什么难度。想是经了皇后之位的大起大落,反而悟了。
嘉言拉着姚佳怡介绍嘉颖、嘉媛。表姐妹几个见过,又混说了些衣料、胭脂之类,日头渐渐高了,猛地听见“咚”地一声鼓响,龙船下水了。
这是洛水极为丰沛的一段区域,然而即便如此,也容不下十舟并发,所以分两组,每组五船,船上几十条汉子皆额上缚带,赤···裸上身,手执长桨,又有管旗,唱神,司鼓,掌锣,托香斗之属。
龙头由各世家子弟担任,皆英俊少年,这时候迎风而立,丰姿俨然。众人向着太后与皇帝的方向遥遥行礼。
嘉言眼尖,推了嘉语道:“阿姐你看,那是不是郑侍中?”
嘉语定睛看时,阳光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少年站在船头,就仿佛波光上的火,火上的焰,那周身的焰光,灼得人眼睛发涩。
“想是只有宋……”姚佳怡话到这里,意识到失言,看了嘉语一眼,打个哈哈过去了。
想是只有萧阮的风姿能比,其实嘉语心里也想到这一句,又猛地一跳,回头看了眼端坐于顶层的太后,太后面上也漾着光,那光让他看起来浑然不像是三十好几的妇人,而像是返回到了二八年华。
她定然是盼着他胜出的,嘉语想道,虽然姚家也有船。至于皇帝、皇帝的目光紧锁在穆家的船上。余人……哪里敢与这两家争锋。也不知道哪个猪油蒙了心,偏把这两家的船安在同一组里。
这转念间,鼓声铿锵而起,龙舟如箭如弦,一时斩风破浪,翻江倒海,鼓噪声、叫好声亦四起。
嘉言兴致勃勃道:“阿姐阿姐,你押谁家?”
姚佳怡噗哧一笑道:“阿言这话问得奇怪,你始平王府又没有出船,你阿姐押的当然是李家船了。”
嘉语:……
这个姚佳怡,竟然学会打趣她了。遂慢斯条理道:“表姐倒是不用愁押哪条,横竖哪条都是祖家的。”祖家既以海上商见长,打船造船也是本行,这洛水上十条船,倒有九条是祖家卖出去的。
嘉言“哈”地一下,扭头去问嘉颖:“二姐呢?”
嘉颖如梦初醒:“什么?”
“咱们下注吧,”嘉言兴致勃勃地道,“二姐、七娘,押哪家船胜出?”
嘉语拍了她一下:“别吓到人家了,人家可不比你,动不动就与人打赌,没个小娘子的样子。”嘉言拉着姚佳怡叫屈:“表姐你看,我阿姐竟然说我没个小娘子样,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姚佳怡被她们姐妹逗得直乐。从前之觉得三娘轻狂,每每拖累嘉言,如今看见她们姐妹和睦,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酸酸的,也许一开始就是这样,一开始她就是担心,三娘来了洛阳,阿言就没那么和她好了。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个儿性情招人讨厌,但是阿言一直和她好,她有多害怕失去这个好姐妹呢——大概就是害怕到针对她的姐姐吧。
到如今……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大概是去年,去年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谢云然的毁容,陆靖华的疯狂,她记得那晚的月光,月光下的血,血泊里的尖叫,皇帝在她背后尖叫:“佳怡!”
他与她的前世今生,大约就在这一声尖叫中。他与她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他娶了陆靖华,之后是穆蔚秋,再之后李十娘,如今就坐在他身畔,据说是最近很得宠的妃子。总之都不是她。
阿言哄她什么海上方,还拉三娘给她圆谎,也亏得三娘张口就来,如今想起,也不知道怎的鬼迷了心窍。如今倒真来了贴海上方——她见过祖家二郎,是个英俊少年。虽然他们并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他也没有九五至尊的光环,但是博学多才,口绽莲花,温柔小意。她因此不计较他的出身与门第——她企望过最高的,最好的,最后一无所有。就如同三娘最终放下宋王,她放下她过去十余年里认定过的少年。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起初你踮起脚去够你能够到的,最后你站在大地上,得到你所能得到的。
姚佳怡微微舒了口气,就听见边上嘉颖怯怯地道:“我瞧着郑侍中一路领先。”
“七娘你呢?”
嘉媛指指点点道:“不是郑侍中,就是穆家船,阿姐押了郑侍中,我就押穆家好了——六姐你呢?”
“我呀,”嘉言悻悻道,“我没什么可选的,姚家是我外公家,我还能押别家?”
姚佳怡:……
姐妹这说说笑笑间,洛水上鼓点越来越急,蓦地一声惊呼,看台上目光齐齐转过去,只见穆家和郑家两条龙船你追我赶,一时是郑家争先,一时又穆家抢了头,呼喝声中,人影桨声交错。
这是在交手了。
看台上喝彩声鼓噪声一时都止了,台上诸人恨不能屏气凝声,然而水声哗哗地,风声也哗哗地,嘉语回头看时,太后脸上凝着笑痕,皇帝的手拢在袖中,李十娘轻轻抚住他的手臂。
去岁冬,皇帝的宠妃还是玉美人。君恩不可恃啊,嘉语心里冷笑一声。原本该穆蔚秋出面的场合,偏带了李十娘,又指着穆家能为他争口气。李十娘再得宠,也就是个妃,与皇后不可同日而语。
又想道:李十娘也是了得,原本皇帝纳她,是太后安抚李家的筹码,如今看来,竟站稳了脚跟——不知道太后作何感想。
这转念间,远远也看到李十二郎,在一众龙舟中,既不抢头,也绝不至于落到垫底,想是很知道自己的位置。这人倒是聪明。
一念未了,又听得数人惊呼,有人翻身落水,舟上舟下尽是鼓噪声,叫骂声,和着鼓点,锣声,龙舟突飞猛进,白的浪,红的衣,黑的旗,同色飘飞的长发,竟如烈焰,激起无数人心头热血。
忽欢声大起——竟是郑家拔了头筹。
周遭都在欢呼,无论嘉言、姚佳怡,还是嘉颖、嘉媛。本来么,赛龙舟不过图个热闹,有了结果,胜出者固然欢喜,败落也当不失风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嘉语总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郑忱这样大出风头,无疑是扫了他的颜面。以嘉语看,如果穆家夺魁,皇帝应该是能拿这个事情向太后要求穆家人领军——虽然穆家有些年没出名将了,毕竟是将门,兴许比李司空合适。
隐约听到李十娘的说话声,隔得远,周遭又纷乱,竟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又几轮龙舟赛下来,到日头过午,又渐渐偏西,终于得了结果——结果仍是郑家夺魁。太后传令下去,犒赏全体,又吩咐郑家舟龙首——那自然是郑侍中郑忱——上台来领受赏赐。
这时候天色已暮,龙舟上挂起灯,映着周身彩绘,静静映在水面上,水流清缓,交织的月光水光,蒸腾出夜雾茫茫,在拾级而上的少年背后,幻化出一座座仙山,那仿佛不是人间——那必然不是人间。
连这眉目间散发着珠辉,如描如绘的少年,也不是人间俗物。
一时台上诸人——距离太后越近的,被迷惑得越深,眼看着人一步一步走近来,只觉天地苍茫,唯此一人。
连嘉语都有片刻的失神,心里想这世上果然还是美人占尽便宜,光看了这无双的容貌,就值得原谅——这时候嘉语心里其实隐隐有后悔,如果不是她将他引荐给太后,兴许太后和皇帝的矛盾还不至于如此激化。
但是转念一想,到头来总还是会激化的,一个要权力,一个不肯放手。
更何况这世间的人,该遇见的总会遇见——从前没有她,太后也仍然见到了郑忱,郑忱也仍然权倾朝野。这样的人物,与其落到别人手里,自然不如落在自己手里,最起码他欠她恩情。
忽听得“咕咚”一响,侧目看时,只见一片青光鬓影,有人大叫了一声:“二姐!”是嘉言。
登时醒过神来:竟然是嘉颖。不知怎的——兴许是看迷了,竟一头栽落下去,骨碌骨碌已经落下几个台阶,眼看着就要滚落到洛水里去。身边尖叫声多了起来,此起彼伏,有嘉媛,也有姚佳怡。
嘉语也忍不住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