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熙并不知道有人在念着他, 这时候。这是他最踌躇满志的时候,骑在心爱的翻羽背上, 簇拥着他的, 族兄元祎炬, 准妹婿李十二郎,表弟胡大郎,崔家十二郎,祖家子, 卢七郎, 裴三郎……
元祎炬是他邀来的御,李十二郎是毛遂自荐,后来一串儿的人,都是王妃的意思, 王妃说了, 祖家子和卢七郎文采出众——是来帮着催妆的。
其实李十二郎也上马能射, 提笔能文,就昭熙自个儿的看法,这位为了娶他妹子,该比别个更卖力才对。
如果今儿够卖力,兴许来日可以放他一马, 不然……昭熙目光略略一斜, 逸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阿言也算是说到做到, 真给他精挑细选了百人, 雄赳赳气昂昂, 这架势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谢家人。
转念间已经走完长街,谢家府邸已经越来越近,就在眼前了。
谢家今儿开了正门,门里门外喜气洋洋,昭熙才到门外,身后就齐声喊道:“新妇子出来、新妇子出来——”
昭熙心里吐槽这也太没技术含量了,一听就知道是军头出身——谢家什么门第!
一时目光一转,身边已经催马走出个蓝袍少年,念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得双眉待画人。”
话音落,身后数百健儿齐声朗诵,昭熙也就罢了,谢家二老相视而笑,光这首诗就听得出昭熙用了心——谢礼很是考校过昭熙的学问,虽然没有到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但要说文采风流,还是不要指望了。
可惜了他的云娘……
然而云娘自个儿却是愿意的。兴许这小子有别的好处呢,他却看不出来,谢礼酸酸地想。他自诩通情达理,然而到小女儿情··事上,仍免不了落入窠臼——怎么说都是这小子拐了他的心头肉去。
这一首方才念完,下一首又成了,说的是:“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这首比方才又强一些,谢礼素爱才,偏头看去,却是李十二郎,听说这小子和华阳订了亲,卖力是应该的。
“再来、再来!”谢家也有好事子弟,只嫌不够热闹,鼓噪道。
又一个绯袍少年排众而出,念的是:“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烟树迥垂连蒂杏,彩童交捧合欢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诗里诗外仍是把新娘比作仙子——素来催妆诗都是如此,以至于让人错觉天上仙子人满为患——只不过切合了谢家南渡而来的身份,又点明“更漏催”,时不待人,比上头两首又更见出色。
谢礼捋须点头。
作诗人是祖家子,此子才气他是知道的,只可惜……门第低了些,也怪不得但凡有个场合,就想着大放异彩。
谢家子弟也服了气,虽然催妆诗多半都是事先有备,但是催妆这种题材,近百年了,什么新鲜话都被编排过了,再新奇也不能,能妥帖雅致,已经是不容易。
正众志成城想着可以放人进来了,谢礼忽扬声道:“叫新郎自个儿做!”
一句话镇住当场——果然宝刀不老,一众人都知道始平王世子并不以诗文见长,虽然以始平王世子的身份,多的是人愿意捉刀,但是捉刀这回事,在别人面前或者能混过去,谢祭酒面前——
谢祭酒眼睛里可不容沙子。
混不过去还在其次,这要当真昭熙老老实实作出诗来,谢祭酒面色一沉,斥一声:“这等货色也拿到我面前来!”今儿这事就没完了。一时人人看昭熙,都带了十分同情的目色,倒教谢礼又好一阵气闷。
却听昭熙从容念道:“欢颜辞岁暮,出嫁武侯家;喜气拥门阑,光动绮罗香;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这诗虽然不算十分出色,却也别致有趣,尤其收尾一句:“新娘子妆可画成了?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啊!”简直撒娇弄痴。
后头那些不通文墨的部曲也就罢了,其余无论跟来催妆的少年,还是谢家子弟,无不心中纳罕,想道:始平王世子这几句倒是不俗,莫非是有人代作……但是谢祭酒面前,焉能如此。
谢家子弟是幸灾乐祸做好了看热闹的准备,当然也有暗暗担心的,跟着昭熙来催妆的少年则暗暗清点存货,琢磨着要怎样才能让谢祭酒消气,好顺利过关——尤以李十二郎和祖家子为最。
一时没了声息,都在等候谢祭酒最后判定。
却不料谢礼闻言,竟并不出声呵斥刁难,面上反而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迟疑了片刻,最后大手一挥,二门开了。
就在大伙儿大跌眼睛的时候,昭熙心里悄悄儿抹了一把汗,果然知父莫若女,云娘料得可真准。又想道:这首诗里有什么妙处,竟让泰山大人神色如此古怪,古怪得就好像刚吃了枚五月的梅子?
谢礼面上还只是古怪,心里已经在咬牙切齿:罢了罢了,果然女大不中留,这个吃里扒外的丫头,随她去罢……
——他自个儿女儿作的诗,他还能听不出来?
一众婢子扶着谢云然姗姗出来,虽然面上遮着扇看不到脸,然而身形曼妙,一双明眸,更是如珠如玉。
引来连番喝彩声,连天边的霞都被惊得远了。
华灯初上,锦绣遍地。
眼看着谢云然登了车,昭熙心里这石头算是落了一半,虽然后来还有却扇诗,却是容易过了——云娘还能为难他?
一时得意洋洋,提缰缓行。
他原本就生得好,这日又是着意装扮了,更衬得丰神俊朗,英姿勃发,引来不知道多少围观小娘子看红了脸,捂着嘴吃吃直笑,要不是今儿是他的大好日子,保不齐也能闹出掷果盈车的佳话来。
谢云然端坐在车里,脚下车轮每转过一轮,离始平王府就近上一轮。这条路她走得虽然不多,也是熟的,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走得这样又欢喜又慌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母亲反反复复这样安慰她。
但是临了,还是慌的。
书上把出阁称作“来归”,分明是“出”,却称之为“归”,然而这一刻,她竟能感受到去国离乡的暮霭重重。
要和这个人……她如今能看到背影挺拔,也能看到他时不时回头来,眉目里的得意与欢喜,就要和这个人,许下一生一世的约。
后来,很多年以后洛阳人想起始平王世子的这场婚礼,那像是乱世的序曲。在那之前,可不曾有过哪个贵人的婚事会遭遇这样的意外,流这么多的血,血光把洛阳的长街覆得满了,一直铺到皇城的门口。
不祥的预兆,如血色黄昏,笼在洛阳的上空,然而这年的牡丹却开得格外美艳,艳得空前绝后,倾国倾城。
所谓倾国与倾城,如良辰美景,佳期不复来。
而在当事人——比如谢云然——的记忆里,那就是一片混乱,前一刻她还沉浸在半喜半忧的茫然中,像是只眨了一下眼睛,滚滚而来的人潮就淹没了她,尖叫,嘶吼,哭·喊,然后是血……铺天盖地的血。
笑容换作惊色,惊色变成惊慌,惊慌瞬间惊恐,被冲散的人马互相践踏,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出来,映着灯色,映着月色,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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