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艳秋阳,晃白刺眼。
宽阔的街面上,此刻,仿佛所有的行人都消失了,透过空间带来的距离,八音眼里只有颜西祠!
颜西祠一双寒目,眸色幽深,像是连影子都看不见的地下暗河,余冷色水声,但不见底。
八音面容很白,但眼瞳很黑,有风吹起她的薄披风,就听她以一种轻若浮羽的声音道,“世人弃我又如何?十年前,不就是了么?不舍又如何,干卿何事?”
她这样的清清淡淡,仿佛昨晚上的恨意斐然都是幻觉,那些爱恨情仇,就像是泡沫,手一戳,居然就没了。
颜西祠皱起眉头,他以一种冷峻峭壁的冷硬目光锁着她,像是无形的链条,将八音死死困住。
他道,“九重殿,万劫谷,便是与吾有关!”
八音勾起嘴角,眸色寒凉的好像渗了浮冰碎雪,“那又与我何干?”
说完这话,她手中琴弦蓦地弹射而出,七根猩红色,在干燥的秋日下,弯起流星的弧度,她五指一挑。
“嗡嗡”琴声浩淼,犹如天籁。
所有人,在这声琴音中,失神片刻。
颜西祠反应最快,他手在腰间一抹,夜剑出鞘,乌光乍起,横空出世。
八音几个纵气,脚尖连点,人就跃上屋顶,像一只滑翔的大鸟一样,疾驰的飞快。
颜西祠提剑连奔,寒眸骤起冰霜,冷凛的戾气从他身上攀涌上来,叫他根本不多加思考,在街面上,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个在屋顶,一个在檐下皆快若闪电,风驰电骋。
八音紧抿唇,没跃出多远,她就感觉到一阵虚弱,身上的鞭伤开始阵阵刺痛,十分难受。
她看了眼底下的颜西祠,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甩掉他。
“你跑不掉的。”颜西祠冷喝一声,他的脸好似也更白了一些,毕竟他身上也是带伤的。
八音忽的不跑了,她站在最高处,披风翻飞如蝶,冷眼俯瞰颜西祠。
尔后,她指尖从手腕拉出琴弦,人一个栽倒,气势如虹的就朝颜西祠扑了过去。
颜西祠眸色一闪,他弃夜剑不用,直接一甩袖子,五指成爪地抓向八音,他却是想要活捉她!
八音去势不减,琴弦被风吹来颤动,发出浅吟幽咽。
“铛”琴弦碰上颜西祠掌心,鲜血一样的颜色妖异诡谲。
八音忽的翘起嘴角,琴弦一缩,再一弹,就已经缠在他手腕。
剧烈的勒疼感传来,电光火石间,颜西祠手一握,反手抓住琴弦用力一拉,八音一个趔趄,控制不住地栽进他怀里。
浅淡的药味扑鼻,混杂着一丝血气,很不好闻,但最让八音感到不适的,还是如此靠近颜西祠,带来的强烈排斥感。
她皱起眉头,眸生狠厉,想也不想,一掌击出。
颜西祠抬手格挡,他喘着气,忽的凑近她,“不要试图再挑衅吾!”
八音冷笑一声,一脚踢出,趁颜西祠闪躲之时,她另一手狠狠地打在他腰腹旧伤上。
“嗯?”颜西祠闷哼一声,他咬牙抬头,狠厉如狼地盯着她。
“挑衅你?”八音声音很冷,带着一往无畏的决绝,“不止于此,终有一天,我还会杀了你!”
乌光呼啸,锋锐难挡,颜西祠手腕剑花,夜剑就落在八音脖颈。
冷冽的杀意,未触及,就已经割破皮肤,渗出鲜血来。
八音凛然不惧,她视夜剑为无物,手头琴弦从指缝迸裂而出,狠狠地洞穿颜西祠手心。
颜西祠大喝,夜剑反手一刺,就捅进了八音肩甲,剑尖进一寸,鲜血就喷涌一尺。
两人离的太近,所有的鲜血都喷涌到颜西祠胸襟处,绽放开朵朵血梅。
八音反而笑了,她好像感觉不到痛,又一掌打在颜西祠腰腹伤处,粘稠的血浸润了衣袍,染上她手背,最后又从指尖滴落。
颜西祠看着这样的八音,心头忽起一股子汹涌的悲哀。
经年之前,他们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甚至拜过天地,有过白纸黑字的婚书。
“既然如此,吾去死和你去死是注定,”他口吻忽起点滴的缠绵,“还是你去死吧。”
话音未落,乌光剑芒破空而来,从上而下的当头罩来。
八音一惊,她人想后退,可却被颜西祠整个扣住,躲避不得。
所以,他十年之前杀了她一会,十年之后,他还要杀她第二次?
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浓烈的怨恨铺天盖地,引动出骨子里的绝望,叫八音生了同归于尽的决心!
琴弦暴涨如星光,交织如蛛网,但——
更为快的柳叶剑光凭空而来,朝着夜剑的方向,狠狠地撞了上去。
“轰”刀光剑影的轰然巨响,狂风大作,叫颜西祠不得不放开八音。
八音抬手,猩红冷光就要缠上颜西祠的脖子,冷不防一只手猛地抓住她,并喝道,“走!”
八音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拖着转了几个街角,飞快消失。
颜西祠挽了个剑花,剑风消灭,他抬眼,面前已经没了八音的踪迹。
“铿锵”手头夜剑落地,他浑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多一些,还是八音的多一些。
“王爷!王爷!”眉妩闻讯而来。
“王爷,谁伤的你?”她手都在抖,一边搀扶住颜西祠,一边赶紧唤来御医。
颜西祠摆手,“无碍。”
长随和御医将颜西祠抬了下去,眉妩招来红妆楼倦鸟问,“如何一回事?”
倦鸟早收到了消息,她垂眸道,“王爷在城门口截住的八音,后来两人打了起来,王爷正要杀八音之际,八音被人救走,也是八音伤的王爷。”
听闻这话,眉妩眸子一闪,“确定王爷是要杀八音的?”
倦鸟回答,“是,属下肯定,有金吾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王爷让八音去死。”
眉妩红唇一翘,整个人娇美如花地笑了起来。
很好,就是要这样!
“无伤,如何了?”眉妩拂袖折身,想起这事便问道。
倦鸟半隐在袖中的手一抖,无伤的惨状,简直是骇人听闻,那缝在皮肉上的拨浪鼓,现在都还没弄下来。
“御医正在全力救治,伤的很重,但性命尚在。”倦鸟晓得眉妩想听什么,故而有关拨浪鼓的事只字不提。
眉妩点头,“需要任何药材,直接从王府领用,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无伤。”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总觉得最近没有无伤调制的蜜丸调养,皮肤都不似以往光泽细嫩了。
她是离不开无伤哪。
回了摄政王府,眉妩直接到颜西祠房间。
颜西祠人还清醒着,御医已经包扎了伤口,还开了药方。
眉妩将人屏退,她坐在床沿,蔻丹红酥手,温柔地抚过他的脸,“王爷,不要让臣妾担心好不好?你若有碍,要臣妾如何独活?”
颜西祠没说话,他眼眸半阖,面色苍白。
眉妩俯身,轻轻靠在他臂膀边,低声倾诉道,“王爷,十年前,你伤心了一次,十年后,你还要为同一个人再伤心吗?你想要臣妾如何做,才能纾解你的痛苦?不管臣妾做不做得到,臣妾哪怕不要这条命,都为王爷达成!”
颜西祠指尖一动,他抬手摸着眉妩发髻,好一会才哑着嗓音道,“不会的,吾心里很清楚,吾没有伤心,终有一天,吾会杀了她。”
“终有一天,我还会杀了你……”她也是同样这般说的。
那比常人都大上一圈的眼瞳,濯濯情深地望着颜西祠,如莲纯洁的面容却带出隐忍的大度,“臣妾愿意为王爷去找她,只要她不再伤害王爷,不再与王爷为敌,臣妾把命给她,平息怨恨,也是可以的。”
这样感人肺腑的话语,能叫人不感动么?
颜西祠侧头看她,“你是吾的王妃,谁要伤害你,当先踏着吾的尸体过去。”
眉妩红圈瞬间就红了,她避开颜西祠身上的伤口,扑进他怀里,“王爷,臣妾是三生有幸,今生才得缘与王爷结为夫妻,往后臣妾定然会做好王爷的贤内助,让王爷毫无后顾之忧。”
颜西祠应了声,他望着头顶天青色纱帐,视线落在虚空处,没有聚焦。
好一会,他才吩咐道,“差人守着城中各大药材铺,有买治剑伤药的,都先给吾抓起来。”
眉妩怔然,八音受伤了?
“臣妾知道了,王爷你安心,先休息。”眉妩安抚了颜西祠,半刻钟后,她起身走到外头,招手唤来倦鸟。
“吩咐下去,发现有请大夫或者买治剑伤药的人,皆杀无赦!”她要她死!
倦鸟心头一动,但脸上面无表情,“是,属下会亲自巡查。”
房间里的颜西祠,自然不知道这些,伤口的疼痛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让他意识恍惚,在这种恍惚中,他忽然就十分清楚地记起了从前。
琴七弦,从来不会说眉妩那样的话。
她爱的时候,要与之并肩,艰难险阻,无畏无惧,仿佛这世间,在她眼里,就只有两种事。
一种是她想做的,另一种则是她不想的,从不会存在她不能做或者无法做的事。
她认定他,要同他在一起,便是生母吐血阻拦,她也要义无反顾地嫁给他。
她恨的时候,温情成残酷,那双黑瞳,能冷得连人心脏都冻住,再无法跳动。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懒汉风烈看着八音,摇头叹息道。
八音捂着伤口,她全身上下都疼的厉害,有鞭伤,也有剑伤。
她喘了口气,靠在窄巷长满青苔的墙壁上,“风烈?你的剑法怎同北烈家族的剑术风格,那般相似?”
她正要找他,结果反而让他给救了。
风烈脸上收起了笑意,他看着八音,意味深长的道,“不该你知道,不要问,该你知道的,懒汉自然会说。”
“不行!”八音不依不饶,只要一想到这人和北烈家族有关系,更可能和雉朝飞也有关系,她就没法不过问,“你可认识雉朝飞?”
风烈摇头,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口酒,一抹嘴道,“不认识,懒汉走遍大江南北,为何要单单去认识一个人?”
八音心下失望,浓黑的睫毛微微一颤,“多谢相助,他日请你喝酒。”
话毕,她摇摇晃晃地出了巷子,又在外头故意晃悠了几圈,才回去。
甫一进门,她就再撑不住,被门槛一绊,晕过去摔地上了!
轩辕神月正在院子里头看书,听到动静,当即赶紧叫人,“程姨,八音受伤了。”
程娇娘并未随木挽等人离开王城,她需要照顾轩辕神月,便留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程娇娘大惊,她背起八音,将人送回房,跟着找来药箱,撕开她衣裳,给她上药。
轩辕神月跑去灶房打来热水,见地上染血的衣裳,小少年皱起眉头道,“她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
程娇娘动作利落地清洗伤口,再止血缝针,末了上好药,给八音包扎好后,她都出了一身汗。
“应该是,她身上多了剑伤。”程娇娘帮八音换了衣裳,见她小脸煞白,一摸额头,还烫手的很。
“烧起来了,这可难办了。”程娇娘只会简单包扎外伤,对内伤却是不在行的。
轩辕神月看着八音,指出道,“她需要个大夫。”
程娇娘不愿意出门,经昨晚的事,王城之中到处都是巡查的金吾卫,且她要去请大夫,指不定就被瓮中捉鳖了。
她沉吟片刻道,“先等上一晚,明早要是还不退烧,再去请大夫不迟。”
轩辕神月绷着小脸,不吭声。
程娇娘道,“可有现成的白酒,我与她擦擦身,也好祛烧。”
轩辕神月让人送了白酒上来,他自个则走到院子里,看着之前的书卷,却无心看下去了。
忙活完的程娇娘提着酒壶出来,就见情绪不对的轩辕神月。
“神月,”她走过去,揉了揉他小发髻,“你和我,还有八音,我们都不一样。”
轩辕神月脸上有阴沉,他吼道,“如何不一样?你们能正面和颜西祠对上,我却不能么?”
陈娇娘蹲在他面前,面有慈爱,“你是白发轩辕氏哪,身上背负的是天下黎民,而我和八音,我们背负的,只是各人爱恨情仇,你是大义,我们是小我。”
轩辕神月眸色黯淡,这一路程娇娘和八音不止一次的保护他,甚至还为了他身处险境,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即便是他姓轩辕,那也不能掩盖他无能为力的事实。
程娇娘捏了捏他小脸,“现在无能无力,不代表以后也无能为力,你可以先记在心里,等你坐上那个位置,手握天下大权之后,如果你还念着,到那时可以帮我们。”
轩辕神月心头稍稍舒服一些,他撅了撅嘴,大声的说,“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你们都要活的久一些,活到我能帮你们的时候。”
这番稚子之语,让程娇娘笑了,她弯着眉眼,透过轩辕神月,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一个小孩,“好,起码我能答应你,我等着……”
当天晚上,程娇娘给八音擦了三回身子,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白酒味。
临到天亮的时候,八音本已稍稍退却下去的烧,忽的又烧了起来。
程娇娘束手无策,只得伪装一番,叮嘱了轩辕神月后,冒着风险出门。
此时的八音,却陷在梦靥里面,挣脱不得。
她梦到了小时候,和雉朝飞在她的宫商阁里,那颗杏树底下,一个练剑,一个抚琴。
二月间里,或粉,或白的杏花缤纷,渐欲迷人眼,朝飞会采了杏花,腌制了,给她做可口小菜。
她怀抱摇光,眯着眸子看面前的雉朝飞,一剑一舞,宛若游龙,翩若惊鸿。
“七弦……”雉朝飞手持拂柳,收剑后远远望着她,那目光深远而眷恋,还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不要忘记我,”雉朝飞说完这话,她就看到他脸上,乃至全身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掉了下去,“活着,不要忘记我……”
“不!”她大喊一声,朝雉朝飞跑过去,然而她永远都跑不到,也触摸不到。
怀里的摇光也开始滴血,不知是谁的鲜血,沾染了她一身。
她怔在那里,绝望的不知道所措。
“八音,去杀了他!”如同银杯在空旷的房间中轻轻撞击后的冰冷声音响起。
她抬头,就看到半截金面具,琥珀色眼瞳,诡异如妖。
浮黎?他不是走了吗?
“去,杀他!”浮黎握住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什么,带着她一步就到雉朝飞面前。
“不,那是朝飞。”她头痛欲裂,感觉浑身血液都在下沉。
周遭再有没有说话的声音,好像一瞬间彻底安静下来,八音抬眼,就看到手里拿的夜剑,漆黑的剑身此刻鲜血满布。
她骇然,却松不开手,只能看着夜剑刺进雉朝飞的心口,然后满视野的猩红色。
“不!”她大喊一声,人猛地坐将起来。
梦醒了。
她浑身是汗,口干舌燥,刚才的梦,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轩辕神月进门,见八音已经醒了,他整个人一下就坐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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