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毕,赞礼之人按照规仪,循序而行,文若与依墨这对新婚夫妇左叩右拜,身后来宾连声喝彩,掌声频繁。文若余光所见,父亲频频点头,手指抖擞,仿佛比自个儿迁升官爵还要兴奋难耐,就连平时从不言笑的母亲杨氏,也是难得露出笑脸。可不知为何,文若觉着眼前天旋地转,耳鸣难止,久久不能停息,恍惚间,从头晕清醒过来,自言自语道:“在此之前,我不过是想应付这门亲事,借而稳固父亲的长史之位,可这新娘子在众人面前行礼之后,就将此生托付于我,这等压迫,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夫妻对拜。”赞礼之人一声喜庆长呵将文若从意境深处拽回人间烟火,未等文若行礼,新娘子赶在前头完成交拜,惹得满堂来宾开怀大笑。
“看样子新娘子比新郎官还急呀!”
“谁不说是呢,二人谁先叩头,以后谁就能管住谁,洞房花烛之时,新郎官可不要惧内啊,啊?哈哈哈。”
文若听此情形,心中大呼不妙,已知吃了暗亏,不敢再行怠慢,只得随着赞礼人的吆喝争先行礼。礼拜过后,文若与依墨共持彩球,踏过麻袋,随金童玉女执龙凤花烛进入洞房。大门从外面一关,文若顿觉天昏地暗,手中彩带已浸湿汗水,战战兢兢俯下身,与新娘坐床。曲府来的全福手持秤杆微叩,腕劲儿巧得一抖,将新娘头上方巾请了下来。
依墨脱去红曼遮帘,容颜浮现,文若只觉白影掠眼,定眼一看,眼前的美娇娘唇满朱丹,腮色若霞,杏仁瘦面,肤如桑雪,两道浅浅的泪痕将冲散的胭脂匀得愈加迷人,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活像黑珍珠似的透着乌光,仿佛能将人吸引进去般幽远暗长。
文若只看了一眼,心跳已是乱作一团,面颊羞怯红了起来,未等新娘子转过身来,抬腿走出洞房,慌慌张张给长辈客人行礼去了。依墨也是喜极而泣,不能自已,见新郎官这般羞怯,不禁哽咽嬉笑,对镜换妆,准备回敬客人酒水。
酒宴过后,文若已被灌得不省人事。回洞房前,文若刻意遣散了前来闹洞房的男女,手掌贴着房门,站在门外,心中好似仍有芥蒂。
“这姐姐美得让人窒息,我完全招架不住,万一此人心如蛇蝎,要求甚多,日后我又该如何应对?”文若小心捅开窗纸,向屋内窥视。烛光散漫,好不迷人,房中新娘苗条素身,壁上倩影,正焦切等着新郎与她共剪夜烛,人影合一。
“文墨相依,绝色美人,真是不假!”文若尚存理智,酒气呛鼻,只觉肺腑不顺,疲于喘息,连连深叹摇头,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可淫乱,不可丧失,还是先探探她口风再说。”文若拍散身上酒气,闭眼调整片刻,露出一脸醉相,大摇大摆撞进屋门。
“夫人,夫人!”文若大吼大叫,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侧眼望去,桌上两只鸳鸯酒杯已是淋漓烛光,格外醒目。
“夫君,你真让妾身好等。”依墨声娇似水,连忙起身相扶,不料却被文若一把揽住怀中。
“夫人久等啦?都是在下的不是。”文若醉步未稳,跌跌撞撞坐在地上,将桌上床头果取下,递予依墨身边。
“妾身只是侧房,不敢以正室自居。”依墨被文若这莽撞一抱弄得惊讶万分,羞得像个花骨朵,瞧也不敢瞧文若一眼。
一阵浓郁酥香轻抚面颊,文若只觉小腹滚烫,难以自拔,仿佛被人下蛊似,不能自已望着依墨,见怀中伊人面色红晕,格外白皙,宛如冰烛之火,双眼透着少女蜜意,心中暗自笑道:“交州多少公子求之不得,我近水楼台,不知怜爱,依墨姐姐当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与他那一脸匪相的父亲截然不同。”
依墨瞧见眼前夫君醉意阑珊,只觉他身温如火,结实的双臂犹如藤蔓,将她团团裹住,身子骨不知不觉瘫软下来。依墨自小娇生惯养,哪曾与谁家男子这般火热?被文若触碰瞬间,脸上晕色已羞于霜叶,低头之间,已是暗自相许。依墨伸出指尖,抚着文若脸上汗水,闭上双眼,想着刚才酒宴上那沉稳少年的威风,想着白天拜天地时那般逍遥快活,身着凤衣的曲依墨此时心底不知有多欢喜,睁开双眼,泪水滑落,一双大眼好似会说话的蝶翼,映着满屋烛光,这良辰美景,她当真不想虚度。
二人就这般一动不动依偎一起,各怀心思,文若哪懂这少女情愫?只想着得过且过,将计就计,少言寡语,不漏破绽,免得让这美娇娘把酒醉的坏话传到她父亲大人的耳朵里。
“夫君不喜欢妾身?”沉吟片刻,依墨倚在文若肩旁,倾诉其言。
“夫人何出此言?”文若无意间皱了皱眉,低声解释道。
“夫君眼神之中,并无妾身。”依墨怜人自哀道。
文若被依墨这一句问得全身发麻,豆大汗珠滚过面颊,挑眉辩解着:“夫人有所不知,我不胜酒力,此刻已是恍惚欲眠,让夫人见笑了。”
说罢,文若自语道:“这姐姐好生温柔,我本以为她是逼于无奈,此刻倒像是倾心于我。我若只顾身份门第,倒是有些薄情寡义了。”文若平日与母亲相处,只觉天下女人皆如母亲杨氏那般外冷内热,沉静内敛,严厉肃人,与今日所见,却是大大不同。
“那夫君还抱着妾身做甚?”依墨自觉羞愤,本想耍些性子挣脱怀抱,谁料却被文若抱得更紧,丝毫动弹不得。
“我就是想好好看看夫人,这般美貌,赛过天仙,老天待我不薄,赐我这等良缘,至今仍觉是梦境。”
“夫君取笑了,我自知福缘微薄,虽有几分容貌,也难抵岁月凋零,只恐日后连累了夫君。”
文若听后,略有所感,回道:“夫人所忧虑之事,合情合理,文若也略知一二。实不相瞒,文若自幼确与西宁王府结下婚约,此事不假,但如今,西宁王年近五旬,膝下只有一子,天晓得那郡主何年何月才能降诞于世,就算日后郡主下嫁于我,我与夫人已是子女成群,这大喜日子,夫人为何这般伤感?”
“妾身只是担忧,那时郡主风华正茂,居于正室,我已年老色衰,落魄不堪,夫君若是嫌弃,妾身当真不知如何自处。”
文若听后,抚着依墨双手,耐心说道:“郡主妙龄,也未必能及夫人美貌之一二,能叫文若这般魂不附体,乱了方寸。文若能与夫人结缘,实乃三生之幸,夫人性如温玉,通情达理,文若甚是喜欢,今日结姻,方得敞开相谈,实是恨晚。”几句甜言蜜语喂下,文若见依墨嘴角已如弯月。依墨出自官邸,这辈子哪里听过如此真挚发烫的情话,脸上胭脂映出烛火暖光,恨不得钻进文若身体里,暗自取暖。
“夫君当真心甘情愿娶我入门?”听依墨如此一问,倒是让文若有些惊异,这二人婚姻分明是大都护与父亲联姻所致,可眼前这位风靡全城的新娘子对此并不介怀,只问其情,不问缘由,当真让文若胸中感动。如此贴近的距离,依墨温热湿润的呼吸让文若失了戒心,就在文若犹疑思索该回应之时,依墨唇角已在他面颊之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这轻如风抚的一吻在文若心中荡起无数涟漪,心想:“我堂堂男儿,有这般美人相伴,何患何愁?就算前路未知,动荡未平,尤其能辜负了上天恩赐?只可惜,只可惜她是曲览的女儿,我只能喜爱着她,提防着她,不能彼此倾其所有,这与我父亲母亲何异?”
文若转过头,暗自心酸,已是泪不能流,索性吃了床头果,拾起交杯,递予依墨,新婚二人挽手相绕,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一正一反掷于床底。
文若已经饮了一整日,再饮则如饮水,只不过这交杯酒更像一杯解酒琼浆,喝完之后,文若整个人好似清醒过来,含情脉脉说道:“夫人,你要答应文若,在文若迎娶郡主之前,夫人要为我多生几子,以保曲陈两家人丁兴旺,不知夫人可否愿意?”
文若的话真是说到依墨心眼里去了,短短几句生儿育女,就说得依墨醉不能醒,远胜美酒催情。依墨也不再言语,方才的惊慌委屈顷刻间便迷离失散,浑身毫无力气,酩酊大醉似的靠在文若身上,掀起床被,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文若自知婚事已成定局,便再无疑惑,待花烛燃尽,悄悄躺上婚床。
夤夜过后,文若见依墨已熟睡,从婚房起身静静走出。一夜春宵冲散了白日酒醉,欢愉过后,则是挥之不去的幽暗落寞。从未受过这般温情的陈文若深感不安,裹上外套,围着披风,拎着一壶喜酒,坐在门外,自饮自酌。文若一边对月倾诉,一边灌下美酒,只觉喉中烈酒火烫,心里却是冰凉。
“可怜这依墨姑娘如我命运相同,纵有如此美貌,也只得谨遵父命,下嫁与我,也不知她这人生数十载,可有真心恋慕之人?是否如依文姐姐当年一样,不得不委身于我?哎!身在官家,有进无出,只为权力,可曾有过退路?以前只听闻这依墨姑娘何等难伺候,今夜待我却是如此温存?说不定是曲大都护刻意嘱咐,还是说?”文若远远向天望去,不知在思索什么,只听府中钟声磬音微响,断了思绪,文若仔细数着敲钟次数,一,二,三,四,五,六,隔了许久,再响六声,节奏如一,毫无变化。
“难道是父亲?”文若一惊,心想这是他们父子二人在府中见面的暗号,就连自己母亲杨氏和主簿陈富都不知道,只不过这钟声上一次敲响,已是两年前的端午,自那之后,文若才接管了西江柜坊的账目。
都护府与长史联姻之夜,在祥和美满贴满喜庆的长史府中,久违的钟声徐徐响起,文若心中不宁,扔下酒水,从长史府的后花园绕过,进入祠堂。果然,祠堂深处一道身影背对大门,面朝烛火,正是父亲陈卿嗣。
“父亲。”文若躬身作揖道。
陈卿嗣听到文若声音,方从跪垫缓缓站起,说道:“随我来。”
文若不敢多问,随父亲走入地下暗道之中。
这条暗门通向五米宽的密室,待二人抵达时,室内的蜡烛已燃了过半。
文若按常理跪地而坐,不想父亲将他叫住:“起来说话。”
“是。”文若毕恭毕敬道。
陈卿嗣如轻烟般在烛火下转过身,背向文若,细声说道:“洞房花烛之夜,可好?”
文若听了倒是一愣,本以为父亲有要事相谈,不曾料道父亲会问这些,一时间,红着脸,支支吾吾说道:“孩儿羞愧,不能自已。”
陈卿嗣微微点头,屏气凝神道:“你可知大都护为何将依墨姑娘嫁到咱们长史府?”
“儿以为曲大人与甘监军火并在即,曲大人希望我们长史府作为强援,助他攻杀甘锰。”
陈卿嗣意味深长笑笑,手扶着文若脑袋,甚是满意,严肃说道:“火并在即,就在明日。”
文若听后,心惊肉跳,哪想到这自己新婚之日的背后竟是暗藏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