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华数百年,归其根本,皆因诸王拥兵自重,中央羸弱所致。当朝局势,何等相似?皇帝乘万钧气势,横扫御宇,屯兵在外,外大中空,国库未有九年存粮,根基尚且不足。秦历六代贤主开拓,方有始皇灭六国;汉之文景清静无为六十载,方有汉武兵强;武韦之乱,至今不足三十载,如此兴兵建功,不说藩乱,一旦兵败,都有割地亡国之灾。”
文若越听越是感到不祥,双目僵凝,沉重道:“老先生欲有何为?直说无妨。”
“五十年内,藩镇祸乱,天下风尘澒动,中原戎马倥偬,届时,朝廷必集结所有兵力,倾巢东出潼关,平定平乱,关中捉襟见肘,无暇自保。公子须算好时机,派一只劲旅,以川蜀为根,趁藩乱猖獗,关中镂空之际,经汉中而出,穿过子午,直抵长安,则关中必克,大事可成。公子掌控宫廷,持王室,择一德高望重李姓王爵,立为新君,下诏封锁消息,密诏各节度使入京,换作心腹统领,以防朝廷大军有变。待关中稳定,公子遣上将一员,死守潼关,北拒黄河而守朔方,弃安西而退守陇右,十年不出,借机南和六诏,西退吐蕃,屯垦农桑。十年后,关外纷争,诸侯称帝,关中粮足,公子只需高举复国大纛,乘胜讨伐,收复中原失地。再十年,凭长城以拒北狄,拔大军攻取九曲故地,收青海腹地,至此,吐蕃之危已解,盐铁源源不竭,关中再无腹背大患,陇右得以万年,安西四镇亦可收复,百年之内,天下再无战患,万民苍生亦能免于战火涂炭,公子亦能名垂青史。”
文若瞪直双眼,瑟瑟颤抖道:“老先生可是教我挟天子以令诸侯?”
宇文孝直一动不动,自若道:“然也。”
文若惊吓过度,激动起身,怒道:“老先生一派胡言!我祖上三代皆是李唐臣子,行此大逆之事,这如何使得?”
宇文孝直熟视无睹,挑起腔调,却道:“言而见用,君终身无难,谋而见从,国万世不亡,若历代君主知洁身自省,何有天下大乱,民生涂炭?到时千里饿殍,万境枯骨,孺子孤寡,民食活人,公子为全一已之忠,沽一族之誉,弃天下万民生死于不顾,如此愚忠,如此荒谬,与助纣为虐何异?”
文若失神瘫倒在地,全身盗汗,酒意尽散,俯首喘起粗气,双目瞪得老大,却是无神,嘴唇颤抖道:“老先生活过百岁,早已看透世代更替轮回,心中所挂,仍是社稷兴亡,文若佩服,只怪晚生愚昧短浅,本不该强辩,恐陷宇文氏族于危难,又当如何行事,还请老先生吩咐。”
“说来容易,公子请坐。”宇文孝直伸手握住文若手腕,悉心道:“天下崩塌之时,若是公子,打算如何进取关中?”
文若自幼读史家百谈,可真要行如此大事,当真不知所措,埋头苦思许久,苦涩道:“虽有藩乱在外,朝廷必然有所警觉,依晚生之计,将氏族青壮子弟化作女装,穿戴幕离,蒙混通过关卡,待入长安后,再行谋划。”
“不可。”宇文孝直手指轻轻点着文若手腕,随后抬起,说道:“早在太宗时,汉王凉反叛,使士兵服妇人装,戴幕离,藏刀裙下,诈为妻妾,分批入城,奄至城中,虽事败,仍可为策。自古女子出门,必雍蔽其面,此俗相传甚久,然永徽年后,帷冒兴起,中宗以后,女子再无幕离出门,伪妇人之计不可再行。”
文若连连摇头,皱眉道:“既然行以商粮,不如化作商贾,暗藏兵甲于粮中,经巴蜀汉中,偷渡子午,再夺长安?”
宇文孝直一愣,笑着摇头道:“公子还是没有参透其中利害。”
“何处利害?”
“公子既已粮行天下,就应以粮救天下,以粮佐朝阙,兵刃相交,实属下策,自古上兵伐谋,既能智取,何需硬夺?”
“老先生请说。”
“海内分崩之际,商贾仍无时不通,为何?其利甚厚,足以富国,因此,公子无需多虑如何入京,所虑之事,当在朝内。天子禁军,南衙为诸卫,北衙为禁军,宫廷内乱起事,皆在禁军,当年张柬之反武曌,李崇俊反武三思,李隆基反韦后,事起萧蔷之内,一锤定音。由此可见,禁军之祸,更甚于藩镇。龙朔年后,禁军子弟多为官家子弟,为避征戍而人,公子若能置内应于禁军,大事可成也。”
“内应?”
“正是。”
“就算如此,又该如何入京举事?”
“大张旗鼓,奉诏入京便是。”宇文孝直难掩心中喜悦,吱吱笑道。
“奉诏?奉何人诏命?”文若心惊,越问越快。
“大唐皇帝令。”
“何诏?”
宇文孝直曾任朝廷命官,中书省草拟圣旨的流程自是烂熟于心,模拟口吻,下诏道:“大唐皇帝令,征伐叛贼,关中缺粮,特命宇文孝直入剑南,调粮五千石,即日返回,不得延误。”
“这就够了?”
“足矣。”
“为何?”
“公子只需奉诏,引氏族男儿三千前往蜀中,备好粮草水源,无需携带额外之物,经米仓官路抵汉中,速过子午谷,入长安城,如此来回,不足三十日。朝廷发诏后,三十日内,长安太仓必是空空如也,城中无粮,军心动乱,百姓怨起。有粮在手,公子便如有兵符,待入了长安,公子须将几千石军粮发放恣食,供给军民,一旬之内,胜兵数万。到那时,公子掌控京畿,静待皇城哗变,随后内通禁军,以粮诱之,则皇宫大敞四开,公子可率氏族亲信,一举将整个朝廷揽入囊中。”
“这哪是救氏族之乞请,分明是夺天下之豪言!”文若双眼血丝暴胀,低头自语,脑中一片混沌,喘息之间,抬头望去,突然见到宇文孝直睁开翻开白眉,睁开一双老眼,如漆如光,炯炯逼人,正紧紧盯着自己。
文若蜷缩双腿,下意识用手背撑着身子,后退三步,殿外雷声再起,闪电频频晃过眼前,文若定眼细视,却不见宇文孝直那双苍而魄力的双眼。
“公子,老朽多日不曾豪饮,今日累了,还请公子回去歇息吧。”话音刚落,宇文孝直脖子一歪,呼吸匀称,顷刻间便在雷雨滂沱的殿中沉睡过去。
陈文若见宇文孝直沉睡过去,酒意上头,以为方才之言全是梦境,惊厥间,不能言语,靠倚墙边,额上青筋抽搐,双臂哆嗦,不明分说跑出祠堂,经山洞而出,躲回山谷之中。
待文若走后,宇文重提着牛油灯走进祠堂,熄灭火炉,转到宇文孝直面前,嬉笑说道:“白杨树头金鸡鸣,只有阿舅无外甥,老主人当真愿意将家族大业交于前隋后人?”
宇文孝直睡也未睡,醒也未醒,嘴角颤抖道:“我本是李唐臣民,章怀太子故旧,却也难耐天下剧变,庙堂更替,如此周而复始,陷入轮回。天下事,冥冥当中,自有安排,岂是我等凡人所能遏制?此人戾气太重,我若不能劝以善举,早晚成为祸星,故而托付大事,以善其心志。”
“老主人既以托付此人,重儿愿全力以赴,助他成事。”宇文重放下油灯,躬身作揖。
宇文孝直打个酒嗝,嬉笑道:“黄口庶子,你尚且年幼,急什么?”
“重儿能耐自是不小,老主人休要小看重儿。”年少老成的宇文重隐隐不服道。
宇文孝直默默点头,扬起眉毛,含笑嘱咐道:“我自知命不久矣,方能泄露天机,如今将家族之事托付,也算死得瞑目。重儿,待我死后,十年之内,你需替我守祠,除非此人上山,答应继任族长,你方可与他下山去,否则,若他不来,你便回武川去寻你祖父就是。”
“重儿还是不懂,为何老主人要将族长之位交于这位公子?”
宇文孝直一脸高深莫测,得意哼笑几声,安慰道:“重儿天性聪慧,实属难得,我本想将族长之位传你,可你心性太高,处处争锋,不知隐忍,难担此任,日后若不得善终,氏族反受其累,生死攸关,岂可儿戏?”
宇文重吐着舌头,不满犟嘴道:“这位公子确有城府,可处事起来遮遮掩掩,毫无气概,远不如那位姐姐来得痛快,如此心性,只怕是难以服众。”
“你这崽子,挑刺!”宇文孝直摇头晃脑,直直躺在地上,仰天说道:“这位姑娘凤仪堂堂,气礴如虹,如此尊贵,远胜西宁王之子,这二人怎是兄妹?难道她?”
“难道什么?”宇文重见宇文孝直语塞,好奇不止追问道。
宇文孝直睁开双眼,眼珠飞快旋转,全身一麻,瞪直眼睛,侧目嘱咐道:“重儿,你记着,日后这位公子若是扶弱济贫,施恩于民,你便全力助他;若他不行善举,借氏族之力以泄私愤,祸乱苍生,你务必将他铲除,以决后患。”
“老主人?这是为何?”宇文重全身一紧,紧抓宇文孝直衣袖不解问道。
宇文孝直窝在一边,黯然自语道:“但愿此女不是文若命中劫难,否则,我族危矣。”
“什么?老主人是说,这位姐姐是我族劫难?”
“重儿,记住我今日所说,切忌。”宇文重伏起身体,低摆衣袖,已有多日不曾熬到丑时,困意袭来,无声睡去。宇文重出神凑近宇文孝直,老头话只说了一半,难免有些扫兴,腾出手来,见宇文孝直老态龙钟,不忍捉弄,叹息间,已为老人盖好被褥,吹灭油灯,扶手作揖去了。
文若回到茅屋,走进卓雅房中,见卓雅将被褥踢在地上,睡得张狂,便没理会,本是想共商计划,以定何日返程,何日送卓雅回乡,可今夜与宇文孝直这一番酒醉下来,文若心头之绪如大石压胸,无处倾诉,亦不能释怀。
文若有些困了,也不走了,躺在卓雅踢掉的被褥上,蜷缩身子,裹得像个婴儿,闭眼自语道:“若真如此行事,我岂不是暗助宇文氏族复国?朝廷节度使,权属中央,哪有这般容易控制?不过方才老先生所说,立一贤德王氏为帝,唐生如何?话虽如此,真要如此做来,定然万分艰险,哼!就算天下拱手让我,享尽权力之欲,获万古流芳,终究孑然一世,还不落得同样下场?我心如此薄凉,天下万民又当如何?”
不知不觉间,文若耳边卓雅鼾声渐起。文若仍不能寐,放眼茅屋之外,日从东出,谷外天已渐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