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雅手中紧握酒碗,没有放下,见文若前后反差极大,心生恻隐,又无话可劝,刻意讽道:“今儿个妹妹也才明白,原来哥哥是将伯母木棒捶打时的愤恨移到妹妹身上来了,难怪哥哥整日凶神恶煞,不露笑脸。”
“胡说八道。”文若冷眼过去,见卓雅眼中并无轻蔑,反而满满关切,转念慨叹道:“贤妹也知道,我在矿洞染下肺疾,久治难愈,岭南地处偏僻,医道不济,每到秋雨时节,病症发作,不能下床,那时我娘每天都要亲自去城外泥沼中摘采莲藕,将它们晒干,磨成粉末,搅成热粥,喂我进食,没有娘的呵护,我如何能活到今日?”
卓雅双目低垂,紧握文若双手,凄哀道:“哥哥,伯母走了,以后有妹妹来照顾你。”
文若咽下一口眼泪,轻哼一声,抿嘴道:“罢了,我还是想多活几日,贤妹若想助我,还是少惹些麻烦,省得叫我操心。”
卓雅挤着眼睛,小嘴向天撅起,不服道:“哥哥才年长我几岁,整日不问是非,就知道倚老卖老,妹妹我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文若表面不说,心里暗自担忧,阴阳怪气道:“敢问贤妹欲有何为啊?”
“不告诉你,秘密。”
“这荒山野岭没有人户,珍兽出没频繁,你终究是女儿之身,还是不要让猛兽给叼走了。”
卓雅咣当一声将酒壶置在木桌,口中愤愤道:“要你管我?”
文若双手一缩,停在胸口:“不敢,不敢。”
卓雅斜着白眼,右手拄着木桌,托腮道:“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惦记人家,还有什么敢不敢的,真没用。”
文若隐隐一笑,呼吸间,只觉山风拂过,和煦舒心。抬头间,文若蓬松未束的乱发飘飘扬起,只觉一阵昏晕耀眼,文若迎面望去,把酒指向天边:“贤妹,你看。”
卓雅本是不悦,随之望去,不由站起身来,神似痴迷,只见山下低矮连绵的绿田被夕阳染成一片红火,夹在重峦叠嶂的山间,一望无际,直到地平线与河水的尽头,下游溪流交错,粼粼波光,一片闪烁耀眼的金色仿佛要跃上山来。
“半年前,这里分明还只是一片荒地,没想到他居然能……”
卓雅脏兮兮的小脸被夕阳晕得红润,胸中一阵温热,话道嘴边却期期艾艾说不出半个字来。卓雅见文若双目深邃,一直仰望天地尽头,丝毫不看自己,羞得着急,紧拽着文若袖口,抬头狠狠瞪他一眼,瞧文若仍不理睬,气得卓雅险些哭出声来。
卓雅平时好动多事,也爱跟文若斗嘴,但她终归是两国王室的公主出身,耍起性子来,不像寻常百姓家姑娘那般自屈尊卑,胡搅蛮缠,若是将她逼急了,她宁可直抒胸臆,也绝不藏掖违心,七分倔强之中更有三分傲气,这也是文若最欣赏卓雅之处。可这刻不知怎地,卓雅一改往日性情,神色扭捏,指甲狠狠掐着文若胳膊,燥红着脸,就是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文若胳膊被卓雅抓得生疼,刚想摆脱,却见卓雅双眼如碧波万顷,折射着夕阳,楚楚望向自己,心头顿时一阵大乱,暗自道:“坏了,定是这妮子触景生情,想起当日在祠堂山谷中的美景,酒未醉,人已醉了,现在唐生兄长不在身边,真是叫我无处可藏。”
卓雅见文若终于瞥眼看了过来,不禁暗自窃喜,她知陈文若素来桀骜不驯,冷若寒骨,哪怕遇上朝廷的封疆大吏,他都瞧不上正眼,现如今却心甘情愿让自己折磨虐待,足以证明他心中偏爱。
卓雅仰着脖颈,见文若无言以对,更是有恃无恐,双臂抱成一团,牢牢抓住文若胳膊不放,冲着文若摇晃脸蛋,也不说话,非要在这美景之下逼陈文若对自己说出几句动听的情话来,她才肯罢休。
文若见卓雅眼中炙热,似是埋怨,似在撒娇,文若避开烟波,望向山下,沉沉吟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话音未落,卓雅眯眼一笑,张口对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说罢,卓雅坐回木桌旁边,不理文若,自饮自酌起来。
二人借用《诗经》,各抒心绪。文若这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说得极为含蓄,表面只道是田间风景秀美,溪涧山水幽静,并无其他用意,实际上,文若单借这两句诗,已将此时此刻沉甸宁静的快活心绪表露无遗。文若向来以清雅超然自诩,言语至此,对卓雅的喜爱自是无需再说。卓雅生在王室,母亲金城公主自幼教她熟读《诗经》,她自知文若气轩如云,心净如雪,轻易不会松口夸人。卓雅听过文若吟唱这两句《诗经》,联想眼前美景,瞬时领悟文若深意,心中如饮蜜糖,不假思索便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呼应,如此纯情应物妙语,被卓雅这般轻松欢愉说出口来,不禁让文若大为赞赏。
文若见卓雅说完就走,独自愣在原地,难免怅然若失,只觉胸中空空荡荡,暗自慨叹:“卓妹出身高贵,性子大气,若是男儿,定远胜于我,只是她时而聪明伶俐,时而呆傻天真,叫人难以辨别,难道天下女子都有这两面心性?”
思索间,文若见卓雅喝得起劲,索性抿嘴笑笑,独自返回土屋外墙,低头竖起白天砍柴时收集的细木条,用细绳捆绑结实,扎成两根五尺长的木棍,对立在墙外。卓雅好奇跑来,醉醺醺的,不由问道:“哥哥难道是要在此处搭园酿酒,供妹妹痛饮?”
“酿酒?”文若双手束起乱发,闭眼冷语道:“支起木架,好将你那些晒不净的尿裤晾在上面,当下天气尚暖,或许只需一天便能晒干。”
……
文若与卓雅住在山中,转眼又是旬月。过了夏至,文若已将湖水扩成,可好景不长,时至六月,山中无雨,河水骤减,文若只得切木搭石,自制水车碾磑,并从山下挑水上来,灌溉庄地。入了九月,秋收粟米,山下庄地产量虽足,可文若种出的粟米形态干瘪,食如嚼蜡,不足以上缴官府充当地税。为此,文若每日守在田间,一边重翻土地,一边苦思改善收成之法。
“肥料用得恰到好处,日晒水源也算充足,为何就种不出上等粟米?难道是因为土地贫瘠?如果是这样,这几亩地又该如何改善?唉,自古农户艰难,平日吃惯了官粮,身体力行,方知种田不易。”文若撂下农锄,拭下额头汗水,举头望去,头顶滚滚气流冲散云朵,不禁叹道:“如何耕种,也只能等到来年开春了,希望多下几场雪,也好润土滋田。”
文若锁住牛棚,从山坳走上山腰,回到土屋中,见卓雅不在,只好自备晚膳,来到灶前,掀起锅盖,见锅中菜汤尚有余温,随手扣上木盖,走近卓雅床炕,替她整理凌乱被褥。
文若抖动被子,尘埃四起,文若喘息之间,只觉胸口隐隐发痛,不禁思索道:“山上干冷,我这一身旧疾始终没有复发,真不知一旦下山而去,卓妹这几月都没有像往日那般梦呓,来年开春,还是送她返乡吧。”
此后,文若每日白天在山坳间放牛,夜里来动湖边喂着鱼崽,这自给自足的日子过久了,文若独自一人已经忙不过来,为此,陈文若没少央求卓雅帮忙,可卓雅倒是不领情,受气似的躲着文若,整日围着几只金丝猴嬉闹,时不时跑到山上,有时连续几日都看不见影子。
陇山四季混淆,昼夜分明,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辰,山雾不散,热汤如泉,河水不冻,野花遍野。文若与卓雅所居的土屋三面环山,白日迟升,早起霜融朝露,皓月冰洁,夜阑繁星吹雪,每每山风吹过,似要将穹顶的所有星宿吹散到人间。过了冬至,山中开始降雪,万物休眠,直至冬至,山中茂林斑白,松柏苍劲参天,湖面如清脆如镜,河水翻滚冰花,别有一番壮秀。
十二月十七日,是陈文若父母的祭日。文若一身卉服,整日在屋中祭奉父母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