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建邺东城楚王宫北门口儿,停满了载货的马车。车挨一车,直停到顺着北宫门外墙到南宫门。王常侍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是负责今天下货的主事,天刚破晓就来了。大清早就在那里喊喊叫叫,清点入宫的财帛。
是的,就是一车车金银宝器。
一个侍人直嘬牙花子道:“我这辈子,居然还能看到这么多财宝堆起!”
王常侍道:“这才哪里,还有大半一会才随甄夫人入宫!”
另外一个侍人插嘴道:“听说甄夫人极为美貌?”
王常侍眯眼道:“若不是天香国色,岂会让世子念念不忘?”
这时,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照着楚王宫堂皇壮观的正门。
宫门开处,靴声橐橐。
楚宫侍卫如众星捧月,那人束发金冠,鹤氅皂绦,衬着一张英俊面孔,唇角犹含笑意,满面春风。
围观百姓推推拥拥,挤得一丝缝地都没。
“王宫有什么喜事?”
“听说是世子纳侧夫人了!”
“不就是纳小吗?这么大阵仗,都要赶上两年前娶世子妃了!”
“其实这位才该是世子妃……自幼定亲,奈何命运弄人,哎……”
甄柔一身水红嫁衣端坐在马车里,听不见外面的议论,双手紧攥着一指长的小瓷瓶。
刚过完年,北方势力最大的军阀曹军,就以十万大军东征徐州。
曹军能征善战,不到十年,已占据北方绝大部分州郡,只余徐州、豫州、凉州三地,曹军便可统一北方。他们甄家世代居于徐州彭城,领徐州彭城郡、下邳国两地军政,如今曹军已攻下徐州实力最强的军阀,剩下便是他们甄家。
难道为了求得楚王庇护,就可以抛弃“四世三公”的家族荣誉,不惜送女为妾吗?
想到这里,甄柔眼里已有屈辱的泪水。
鼓萧声起,马车驶入楚王宫。
甄柔深吸口气,竭力将泪水逼回,尔后看向手中的瓷瓶,目光充满了坚毅和决绝。
须臾,打开瓷瓶,一仰而尽。
当浓烈苦涩的药味在口腔蔓延时,甄柔被扶进婚房。
此时已是逢魔时刻,残阳余晖笼罩住楚宫琉瓦上的天空。
虽然只是纳妾,但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婚姻,还有够他们薛家三十万士兵一年军饷的嫁妆,前来贺喜的宾客自不会少。不过薛钦既然位居世子,宾客闹酒自不敢过于放肆。再说,众人皆知彭城甄女神容仙姿,是楚国世子薛钦的心上人,此时此刻,世子大人的心思怎会在酒上?
不一时,薛钦推门进来。
不知可是近乡情怯,叫了一声“柔儿”,便痴了般立在那,满目深情。
世子位高权重,俊逸非凡,如此痴情缠绵,看得四下宫娥两颊绯红,纷纷低头退了出去,心下却满是羡慕。
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
灿烂灯火下,只见一张如玉无暇的绝色美颜,天生的明眸皓齿,艳如霞光万丈,淡如春梅绽雪,既滟潋又清纯,正是说不出的娇容。
两年未见,心中之人竟出落得这般姝色照人,薛钦衷心为之情动,忍不住高兴道:“柔儿,你终于嫁给我了。”
青梅竹马,自幼定亲,像长兄一样爱护她的人,更是曾许以一生的良人,却背信弃义另娶他人。
虽然已过去两年,想到这些,甄柔心里还是不可抑止一痛,到底年少意气,就忍不住启口怼道:“薛世子,你已娶荆州邓女为妻,而我只是你纳的妾。”
听到甄柔怨怼的话,薛钦不怒反喜,知道甄柔同样旧情难忘,忙解释道:“我会娶邓氏不过是权宜之计。曹贼近年越发势大,窃取北方之心昭然若揭。我薛家世代占据豫州,如今治所虽迁至扬州,但豫州绝不可失,这才联姻荆州邓家。柔儿,你应该能理解我的苦衷,这与你今日……”
“无耻!”甄柔愤然打断道:“为何不说,你这世子之位怎么来的?你会娶邓女,分明就是为了自己!”
被甄柔一语揭穿,薛钦是面上难堪,但面对从少年时便决定一心呵护的女子,终是不舍苛责,却也不再遮掩,直接说道:“我母亲乃继室,我还有一位原配所出的长兄,若不与邓家联姻,我实难被立为世子。”
适才情绪过激,药力渐上头来,甄柔闭上眼睛,让自己多清醒一时。
见状,薛钦以为甄柔开始理解他的难处,不由走上前,温声道:“柔儿,今日委屈你为侧夫人,待他日我登基为帝,必以后位相报。”
如今还是汉室刘家天下,薛家只是一方异姓藩王,但听到薛钦的大逆之言,甄柔一点也不诧异。十多年前,爆发了一场遍及全国的民变,为平息叛乱,各地拥兵自重,自此军阀割据。早时,一荒地郡守都敢自立为帝,做起那皇帝美梦,何况拥有豫、扬二州及一半荆州的薛家?
然而药力来势越发凶猛,甄柔已经感到乏力困倦,她忙暗咬舌尖,疼痛刺激得她神台一明,不再置喙薛钦的许诺,睁开眼问道:“我的嫁妆呢?”
见甄柔态度有些软化,薛钦一喜,坐到床旁,去拉甄柔的手道:“已尽数入世子苑了。”说完又语带愧疚道:“虽将你的嫁妆用做军饷,但他日我必定双倍奉还。”顿了一顿,目光中带着难解的深意,“再则这也会加重你在楚国的声望。”
甄柔避开薛钦的触碰,面上却虚与委蛇道:“嫁妆里有亡父留与我的几样物什,我想留作念想。”
不过几样物件,自无不可留,薛钦立即同意道:“我明日就让人给你取来。”
甄柔望向薛钦道:“我现在就要去。”
“现在?”薛钦蹙眉。
甄柔不语,只望着薛钦,目光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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