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问,“How do you like it?”
她撇撇嘴,颇臭屁的点评道,“马马虎虎。”
他盘坐在沙地里,仗着手长,微微撑起身子,扯着芭蕉叶子尾巴,将两人一块儿挡住。
沙地那头簇拥的人群便都看不见了。
紧接着便被搂住腰,压向他,嘴唇轻含。
也不是第一次亲吻了,但她有点懵,尤其舌尖碰她的。吻很短暂,像夏日忽闪而过一道闷雷或者闪电,或者小猫偷尝桌上的西瓜。大抵也是保守同胞在场,他担心她害羞。
他又问一遍,“How do you like it.”
她舔舔唇,想了会儿,认真的问他,“苦艾和柑桂?”
不及他回答,后头男男女女一早看见那叶欲盖弥彰的巨大芭蕉叶,起哄的惊笑起来。不知谁最殷勤,看见白制服从旁边经过,立刻招过来,叫他再来几杯姜汁鸡尾酒与橘子汽水。
芭蕉树后头就是灌木丛,她腿上给沙蝇叮了好几下,幸好又租了个凉棚,这头空出来了几张沙滩椅给他两坐下休息。
仆欧拿来马来的驱蚊草膏,他将她小腿搁在自己腿上抹药。
吸着果汁,她突然想起什么,“瑟蕾丝汀是麦克的……”
“昨晚跟他跳舞的舞女。”
她这才恍然,哦的一声。转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他搓了搓她小腿,一股清凉柠檬草味散开,“你吃醋吗?”
“我嫉妒什么?”她一时只理解到英文词汇最浅显的意思。
“我忘记谁说过,你小时候喜欢金发妞。”她撇开脸,鼓着腮帮子,不知在消化酸溜溜的果汁,还是在消化自己的胃酸,“这里有好多。”
他确实有过这种偏好,至于为什么,倒从未深究过。
她提起来,倒使他认真思索起原因来。想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很的时候,我也有过金色头发,蓝色眼睛……”
她咦一声,“像爸爸那样?”
他点头,接着说,“后来慢慢地,从金棕,到棕黑。差不多到上中学彻底变成黑色,但别人好像不这样。大概因为这个,看到金发碧眼的成年人,会格外羡慕。”
她一眨不眨凝视他一阵,也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再开口,话题又跑偏了,“我猜你不用担心会谢顶。”
他笑起来,“为什么?”
她认真总结,“妈妈遗传得好。”
他听着开心,微微眯眼,“那你呢,喜不喜欢黑头发的白鬼?”
她说,“你昨晚问过了。”
他笑,“是的,你也不能反悔。”
用词简单,语调又很贱。
她突然回过神,“我书包里的三块钱……”
他头也不抬,十分理直气壮,“我拿走了。”
“……”她全当自己没问。
烈日的遮阳棚下头,她枕在他腿上,脸上盖着荷兰帽打盹到午餐时间。
午餐是中国菜,粤菜上海菜都有。两人都不太饿,在台阶上的草坪中间草草吃了一些。
中途有个着草编黧黑伛偻的广东老妇,摘了篓山上盛开白蟾花,乘午间的巴士过来,想买给沙滩的白人或者上海富人,眼见太阳将花都晒蔫枯萎却半只没卖出。仆欧去赶人,正巧被她看见,拉着西泽赤脚过沙地,五角钱将一篓白蟾都买下来,全交给一名仆欧,让他给三二一房寻只种棕榈的蓝瓷盆,清水供在阳台上,能活好几天。
瑟蕾丝汀昨晚在男人堆里出风头,得罪一个上海太太,恰好午餐时坐他们邻座。以为淮真也是个妹仔,见她拉着西泽手去买花,转头跟先生嘀嘀咕咕:当真小姘挖,勿晓得做人家。
淮真嗤地一笑。
西泽问她,“她刚才说什么?”
淮真道,“以为我是你的kept women.”
他想了想,突然翻起旧账:“事实上,我才是你的kept men,对不对?”
隔壁桌上海夫妇竖着耳朵听墙角,陡然听到他语出惊人的一句英文,吃了好大一惊,转过头,颇失礼的打量他们好一阵。
淮真踢掉鞋子,光脚从桌子下头踹他一脚,却被他两腿牢牢夹住,怎么都拽不出来。
桌上却纹丝不动,眼看他颇讲究餐桌礼仪,从容的吮完一只牡蛎,终于克制不住大笑起来。
沙滩上太多举止狎昵的异族情侣,他们这样的组合并不算猎奇。旁人一眼看来,大抵只会觉得:又是某政府公务人员的东方情人。
香港给予异国恋人无限的宽容和自由,殖民的环境却更加敏感。他来之前,她遭遇英国警署三番五次的盘诘;来之后,两人恐怕还得再警署去走上几遭。倘若一不小心提及她去美国前后曾有过两个身份,一不当心在英属殖民三角地坐实间谍罪,死都不知能不能有个全尸。
因此纵使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却也只能问及一些无关紧要的,两人心里都相当清楚。
“去过石澳了吗?”她随口问道,当这渔村只是个旅行必经的风景胜地。
他想了想,问她,“你跟我一起去吗?”
她点点头。心里想着:等雨季过了,热带草木繁茂之前,带一捧花去给她。